第二十一章 雲來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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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陽光穿過薄薄的雲層,灑在大地上,給整個世界都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國家局領導又來太平卷煙廠視察了,邵海平局長那和藹可親的樣子,就像春天裏和煦的清風,輕輕拂過每個煙廠職工的心頭。
    之前那場暴雨洪水給太平煙廠帶來了不小的打擊,煙葉被淹,車間漏水,職工們心裏都沉甸甸的,像是壓了塊大石頭,見麵打招呼都少了往日的熱乎勁兒,就像那被水浸泡多日的花朵,個個顯得蔫了吧唧的。可是國家局領導的每一次到來,都像一股強勁又溫柔的春風,一下子把大家心頭的陰霾吹散了。職工們心裏好像重新燃起了一團火,個個憋著一股勁兒,鬥誌昂揚,渾身都是力氣。大家暗地裏都發誓,今後一定要加班加點,靠自己的雙手和努力,把洪水造成的損失全都補回來。
    “邵局來了!”“真是邵局長!”幾個老師傅遠遠望見,連忙在工裝上擦擦手,迎了上去。
    邵海平微笑著走進車間,一路走一路同工人師傅握手、問話,時不時拍拍年輕人的肩:“不容易啊,這麽短時間就能從洪災後恢複生產,而且上升勢頭這麽猛,你們都是好樣的!”
    這次邵局長來,主要是為處理河東省煙草專賣局局長、省煙草公司總經理華振興貪腐被抓後的整頓事宜。他百忙之中抽空來到太平煙廠,主要是惦記著災後恢複生產的狀況。當他看到生產一線熱火朝天生產的景象,他的臉上露出了輕鬆的微笑。他走機台,看卷煙,嘴裏一直強調,要把好卷煙質量關,把危機變成轉機,爭取實現利稅更大的突破。
    邵局長這次沒有多做停留,隻是在製絲車間和卷包車間視察了一圈,便急匆匆離開了。因為,他的心頭,始終牽掛著河東省煙草局今後局麵的穩定工作。
    太平卷煙廠在全力恢複生產的同時,也緊張有序地開始了搬遷前期的調研工作。
    關於新廠址,廠裏議論得挺熱鬧。主要有兩個方案:一是往市區西南方向走,二是往東南邊發展。起初,往西南方向搬遷的呼聲最高。
    幾個老職工飯後聚在食堂角落閑聊:
    “要我說,還是西南邊好,離咱們煙廠的家屬院近,騎個自行車十來分鍾就到了,上中班夜班的女職工也不用擔心安全問題。”
    “是啊,東邊雖然地皮大,但太偏遠了,路上折騰不說,老廠區這麽大片地方難道就荒廢了?”
    那段時間,廠裏先後派了好幾撥人去西南地塊實地勘察。帶隊的生產處長周保中回來就直奔廠長辦公室:“秦廠長,我們仔細看了,那塊地雖然也在西邊,但離主泄洪渠道遠,就算再遇上回那樣的大水,也淹不到那兒。而且咱們可以要求把地基墊高,比周邊都高出一截,徹底預防水患。”
    秦海生廠長沉吟片刻,點了點頭:“職工通勤、老廠區利用、地方政府支持,這幾條都很實在。看來西南方案確實更穩妥。”
    不僅是職工這麽想,工廠領導層也都傾向西南方案。西南那塊開發區的地屬於元水縣,跟現在煙葉庫區在同一縣界,土地手續辦起來能省不少事。更難得的是,元水縣政府聽說煙廠有意搬遷過去,態度格外積極熱情,不僅答應免費提供地皮,還承諾配套建設一路開綠燈,“要什麽給什麽,絕不含糊”。
    廠領導們經過多次商量,意見都很一致,職工們反饋的情況也不錯。大家都覺得,新廠區搬到西南方向,全麵考慮了工作、生活和職工的各個方麵,規劃得很周到,所以贏得了廣泛的支持。
    仔細想想,這背後有幾個很實在的原因。
    西南方向那塊待開發的地方,離老廠區和職工宿舍隻有八公裏的距離。對每天上下班的職工、尤其是中夜班的職工來說,這意味著通勤時間大大縮短,路上不用長時間奔波,通勤成本也能節省不少,人身安全也有保障。而且新老廠區離得近,老廠區還能得到合理利用,不至於搬走後荒廢掉,造成浪費。
    廠裏意見空前統一,仿佛搬遷西南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可誰也沒想到,前期手續剛啟動沒多久,這個讓人充滿期待的計劃,卻不得不擱淺了。
    問題出在錢上。
    根據規定,這類基建技改項目,自有資金必須占到總投資的百分之三十,銀行貸款不能超過百分之七十。而初步估算,整個搬遷工程至少需要三個億。
    “九千萬自有資金……”財務處長董玉芳麵露難色,在廠長辦公會上硬著頭皮匯報,“秦廠長,各位領導,不是我不想辦法,實在是困難……咱們現在每年勉強維持盈虧平衡就算不錯,現在賬麵上能動的錢非常有限,九千萬……咱們確實拿不出。”
    會議室裏一時鴉雀無聲。九千萬,像一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在每個人心頭,也阻斷了搬遷的前路。
    搬遷新廠區的希望就像一隻正欲展翅飛翔的鳥兒,突然被折斷了翅膀,隻能無奈悄聲墜落。搬遷一事,就此擱置。
    時間來到1999年初。
    這是一個風雲變幻的特殊時刻。對林秋水而言,更是人生軌跡的一個急轉彎。
    當時,林秋水接到煙廠人事處調令,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傾注自己五年多心血和汗水的卷煙包裝材料廠,踏上了一條全新的路,來到煙廠監審處,開始了不一樣的職業生涯。
    去年底,太平煙廠進行了一場大刀闊斧的“科”改“處”機構改革,中層幹部編製大幅縮減,從一百二十多人銳減至三十多人。這場改革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打破了多年的人事格局,也在每個人心裏投下了不同的滋味。
    在卷煙包裝材料廠,除了廠長書記職位不動以外,所有科長、主任一夜之間被免去了中層待遇。這種從高處跌落的感覺,讓每個涉及其中的人心裏都不是滋味。
    林秋水雖然年輕,但因為堅持原則、敢說真話,在這場改革中也受到了影響。但他沒有因此灰心,反而更加惕厲。他知道,越是雲生風起,越要穩如泰山。
    1999年陽春三月。在這個萬物複蘇、充滿生機的季節,林秋水正式告別卷煙包裝材料廠,邁進了煙廠監審處的大門,成為一名監察審計員。
    監審處辦公室設在廠部路西綜合樓的四層,是兩個朝陽的房間,有緣的是,這正是林秋水剛來煙廠時的單身宿舍。第一天報到,林秋水推開門,看見三張舊辦公桌,五個鐵皮文件櫃,還有一位四十多歲的老同誌正戴著老花鏡看資料。
    “你是新來的林秋水吧?”老同誌抬起頭,一本正經,“我是監察員老祝,祝玉田。王書記交代過了,說你要來。這張桌子是你的,我剛擦過。”
    林秋水連忙道謝。辦公室很簡單,但收拾得幹淨整潔。窗台上擺著兩盆綠蘿和一盆蘆薈,長得又高又旺。
    紀委書記王玉章很重視林秋水的到來,報到當天下午,親自找他談話。
    王書記的話裏滿是期待和鼓勵,每個字都充滿著溫暖的力量:“小林,坐。”王書記指了指對麵的椅子,笑容溫和卻帶著審視,開門見山地說:“是我堅持要把你要過來的。聽不少人誇你,說你是咱們廠裏剛正不阿的‘劉羅鍋’啊。”
    林秋水有些不安,雙手接過王書記遞來的茶杯:“王書記您過獎了,我就是按規矩辦事,有時候可能太過較真……”
    “要的就是較真!”王玉章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監審處是幹什麽的?就是廠裏的‘監察禦史’,是給廠子看病把脈、排毒治病的。這裏不需要和稀泥,要的就是一雙火眼金睛,一顆鐵麵無私的心。胡廠長以前對你可能有些看法,但明眼人都清楚,問題不在你。年輕人,好好幹,你的路,長著呢。”
    這番話,像一道陽光,穿透疑慮,穿透霧霾,照進林秋水心裏,照亮了他前行的路,也讓他深深感受到了肩上沉甸甸的責任。
    他明白,這不是一份輕省差事,是來“挑刺”“擋財”、“得罪人”的。監審處,是廠裏的一把利劍,是監督權力、糾查問題的前沿陣地。在這裏,沒有溫情脈脈,隻有鐵麵無私;沒有左右逢源,隻有是非分明。
    回到辦公室,老祝正在泡茶,見他回來,笑眯眯地問:“王書記和你談過了?”
    林秋水點點頭。
    “王書記人很正直,就是要求嚴格。”老祝喝了一口茶,“咱們這工作不討好,但是總得有人幹。廠子這麽大,沒個監察不行。”
    林秋水坐到椅子上,問道:“祝師傅,您在監審處幹多久了?”
    “幹監察五年嘍。”老祝推推老花鏡,“我見得多啦。有時候查出問題,人家恨得牙癢癢;有時候放過去,咱又感覺對不起每月這份工資。難啊!”
    正說著,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四十多歲的精幹男子走了進來。
    “喲,來新人了?”男子看到林秋水,眼睛一亮,“我是李黃州,監審處的處長了。你是林秋水吧?早就聽說過你,卷煙包裝材料廠的‘劉羅鍋’嘛!”
    林秋水不好意思地笑笑:“李處長好!可別取笑我了,還請以後多多指導。”
    “這哪是取笑!”李黃州一拍雙手,“去年包裝材料廠那批不合格水鬆紙的事,要不是你堅持退貨,廠裏至少得損失十幾萬。幹工作,就得有你這股勁兒!”
    老祝在一旁點頭:“是啊,咱們監審工作,就得堅持原則。什麽都不敢問、不敢查、不敢管,那還要咱們幹什麽!”
    三人正聊著,電話響了。李黃州接起來,聽了幾句,臉色嚴肅起來。
    “好,好,我們馬上過來。”放下電話,李黃州對兩人說,“設備處那邊有點事,王書記讓咱們現在過去一趟。”
    林秋水第一天上班就遇到了案子,心裏既緊張又有些興奮。他跟著李黃州和祝玉田快步走向設備處,心裏明白,自己新的工作就這樣開始了。
    他想起自己以前和別人說的工作感觸:"職業影響性格,性格反過來也影響職業。"如今,審計的犀利與原則,也開始融入他的日常為人處世。
    煙廠這次的幹部變動,規模之大、影響之深,堪稱石破天驚。這場變革帶來的餘波,像在平靜湖麵投入巨石激起的漣漪,在廠裏久久回蕩,影響深遠。
    與此同時,廠裏的人事變動仍在繼續。
    兩個多月後,廠長秦海生被免去太平卷煙廠廠長職務,專職擔任太平煙草專賣局局長、煙草公司經理。
    按照以往多年的慣例,這三個職務一直是緊密相連、三位一體的。但根據國家局工商分開任職的文件要求,從那時起,煙廠廠長和煙草公司經理、煙草專賣局局長的職責徹底分開了,各自承擔起不同的責任。這樣做,旨在從製度上有效防止一把手三權一體、權力過度集中,容易產生腐敗的問題,也可以起到工商分開、互相製衡的作用。
    秦海生在太平煙廠工作期間,整體業績平平,沒有什麽特別突出的成就。更關鍵的是,在洪水湧來之前,他沒能展現出應有的預見性,采取必要的預防措施,隻是在災難發生後才被動地投入抗洪救災。這一失誤,造成了煙廠不小的財產損失。
    當時,廠裏幾個領導和他私下關係並不融洽,再加上中層幹部改革之後,觸及了很多人的既得利益,各方麵反對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秦海生自己也敏銳地察覺到,在煙廠繼續待下去難以施展拳腳,難有什麽作為,甚至可能麵臨被孤立的困境。於是,經過深思熟慮,他做出了明智的選擇,順水推舟,毅然離開煙廠,奔赴新的崗位。
    林秋水在監審處兢兢業業地工作著,他知道:阻擋他人錢財、妨礙他人權力,如同殺人父母,逼急了,別人是會拚命的。
    但他也知道,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自己幹的就是這個職業。總有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等待他。而他,是躲不開的那一堵牆。
    有一天下班,他在廠門口遇到了以前在包裝材料廠的老同事。
    “秋水,聽說你去監審處了?”老同事把他拉到一邊,壓低聲音,“那地方可不好待啊!淨得罪人。你說你,年紀輕輕的,去哪不好,非去那?”
    林秋水笑笑:“工作需要,總得有人幹嘛。”
    “你啊,就是太實在!”老同事搖搖頭,“聽我一句勸,凡事別太較真,給人留條活路,自己也多條後路。”
    回家路上,林秋水想了很久。他知道同事是好意,但他更清楚,既然幹了這個崗位,就沒有退路。監審工作,關乎的是廠子的健康,是集體的利益,是心中的公道。
    第二天到辦公室,李黃州正在看一份文件,眉頭緊鎖。
    “小林,你過來一下。”李黃州招招手,“看看這個,設備處報上來的采購單,一批設備配件,價格比市場價高了百分之二十多。”
    林秋水接過資料仔細核對查看,果然發現一眼就看出了問題。
    “這家供應商上次報價還沒這麽高,這次突然漲價,也沒見設備處的談判記錄。”林秋水指出。
    祝玉田湊過來看了一眼,冷笑道:“又是那家備件公司吧?我早就說過,這裏頭有問題。”
    李黃州歎口氣:“設備處采購員崔銀平是廠裏的老人了,怎麽這麽幹啊。”
    李黃州看著林秋水,說:“小林,這件事情的審計底稿和審計報告就交給你來寫吧。你懂財務,會審計,業務沒有問題。但需要注意方式方法,收集證據要全麵紮實。老祝,你負責寫黨紀處分和行政處理的建議。”
    就這樣,林秋水接下了他在監審處的第一件任務。他知道,這隻是開始,前方還有更多更複雜的挑戰在等著他。
    廠區裏的喇叭正在播放著激昂的《咱們工人有力量》歌曲,科室人員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三三兩兩走出廠門。夕陽西下,將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太平卷煙廠經曆了洪水的洗禮,正在慢慢恢複生機,而林秋水的人生新篇章,也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