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童伴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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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一陣涼過一陣,枝頭的葉子簌簌落下。太平煙廠大門口,那幾棵老梧桐的葉子,一片接著一片打著旋兒飄下,像極了一封封裝在瓶子裏在大海中任意漂流的信,散漫自由,又被風浪推著,起起伏伏地挪動,彷徨著,徘徊著,不知該去往何處。就在這再平常不過的秋意裏,廠院公告欄上貼出的一張白紙紅字的招工信息,讓人們原本平靜的生活變得躁動起來。
林秋水站在公告欄前,目光久久地停在那行“招臨時工報名,即日起至本月十五日止”的字上,像是要把它印進眼裏。風從他背後吹來,掀動著他身上那件洗得領口都有些發白的襯衫。他看著看著,嘴角忽然輕輕彎了一下,露出一絲笑意。他倒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因為這紙通知,讓他猛地想起了老家,想起了那些曾和他一起在田埂上瘋跑、在山頂滑雪的少年夥伴。
“三紅要是知道這消息,那還不得高興地跳起來?”他望著遠處,低聲自語了一句,像是說給風聽。
他和三紅是從穿開襠褲起就在一起玩的發小。林家莊小學,他們同坐一張破板凳,一塊兒下課去掏鳥窩,一塊兒給生產隊看果樹防人偷,一塊兒因為調皮被老師罰站牆邊,一塊兒在冬天白茫茫的雪地裏摔跤打滾,凍得鼻涕橫流還哈哈傻笑。後來,三紅沒念完初中就回家種地,之後又去了陽山煤窯下井當礦工,這一幹,就是十幾個年頭。井底下黑得嚇人,伸手不見五指,空氣裏永遠混雜著嗆人的煤塵和工友們的汗臭味,可三紅硬是咬著牙熬了下來。就靠著這份幾乎是用命換來的辛苦錢,他回村蓋起了三間亮堂的磚瓦房,娶了鄰村一個賢惠的姑娘,日子總算看著有了點盼頭。
可林秋水心裏清楚,礦上那活兒,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掙錢。他親眼見過礦難後屍體被運回村的慘狀:哭得撕心裂肺的家屬、還有那用白布裹得嚴嚴實實的屍體。他不願意三紅再在那鬼門關前晃蕩。
於是,他趁村裏家族中有人辦婚禮的時候,找到請假回來幫忙幹活的三紅:“別在煤窯上幹了,來煙廠吧,正招工呢。雖說工資可能沒煤窯那麽高,但安全,輕省,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咱們還能常在一起玩,那該多好啊!”
三紅當時正幫著搭帳篷,嘴裏叼著根劣質紙煙,他聽到煙廠正在招工,喜不自勝,連連點頭:“行!我聽你的!老在煤窯幹也不叫一回事。”
沒過多久,三紅還真順利通過招工,進了煙廠,被分在包裝車間。林秋水還特意幫他爭取住進了集體宿舍,就安排在自己審計辦公室的那棟樓的六層,兩人成了樓上樓下的鄰居,經常都能碰見。
建東和路兵,也是林秋水小學時的同學玩伴。當年常一塊兒玩“打仗”遊戲、一塊兒從梯田的石崖上往下跳、一塊兒在生產隊裏撿過麥穗。他們聽說三紅進了煙廠,立馬就結伴找上門來。
“秋水,你看……三紅都去煙廠了,我們是不是也……”建東搓著手,眼神裏全是熱切的期待,話沒說全,但意思再明白不過。
路兵也趕緊接上話茬,生怕落了後:“咱幾個可是光屁股玩到大的交情,秋水,你如今有出息了,可不能不管我們啊。”
林秋水看著他們倆那熟悉又帶著點局促的臉,心裏頭猛地一熱。他想起小時候,他們一起在冰天雪地裏去趕豬,在大夏天一起給軍屬抬水,肩上磨得全是血泡。這些沉甸甸的情分,哪是幾張招工表格就能衡量、能抹去的?
“行!”他點了頭,話語幹脆,“我盡力幫。但咱得按廠裏的規矩來,體檢、手續一樣都不能少。”
後來,建東和路兵也順利進了廠,雖然分在了不同的班組,但一到有空的時候,就去找林秋水玩。幾個人湊在一塊兒打撲克、喝一塊錢一瓶的本地啤酒、天南地北的胡侃,說得最多的還是老家那些人和事。狹小的宿舍裏時常爆發出哄堂大笑,仿佛一下子又把他們都拽回到了那個不知愁滋味的光腚少年時。
不過,人情這張網,一旦撒開了,就遠不止能網住幾個故交舊友。
千山也是林秋水的同學,但關係遠不如前三個人那般鐵瓷。學生時代,他總是獨自坐在教室最角落的位子,沉默寡言得像塊石頭,林秋水甚至有點記不清他具體長什麽模樣了。可千山的父親禮清,卻是個極善於鑽營走動的人。為了兒子的工作,他前前後後跑了三趟,登門去拜訪林秋水的父親林承賢。
“大叔,你看咱們也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我這兒子你不是不知道,讀書不上道,又沒個像樣的手藝,眼瞅著就要一輩子窩在這土坷垃裏了……”禮清坐在林家院裏那個小馬紮上,雙手緊張地搓著,眼睛裏閃著急切的光,“聽說秋水兄弟在市裏大煙廠站住腳了,能耐大著呢!您看……能不能讓他幫襯一下,拉千山一把?”
林承賢咂巴著旱煙袋,煙霧繚繞:“這事兒……唉,我不好替他答應啊。秋水在市裏,那也是端人家的飯碗,有他的難處。”
可禮清硬是豁出臉皮,一連來了三趟,話說得一次比一次懇切,一次比一次低聲下氣。林承賢終究抹不開這鄉裏鄉親的麵子,在林秋水回家的時候,說:“千山他爹都來好幾回了,話說到那份上,實在推不開。你在不為難的情況下,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吧。”
林秋水坐在院子裏,沉默了片刻,還是應了下來:“行,我盡力辦。”
就這樣,千山也進了煙廠。林秋水起初覺得,多一個人,不過是集體宿舍裏多一張床鋪的事,食堂裏多一雙筷子的事。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其中的關係,遠比他想象的要複雜得多。
沒過多久,林秋水老家那扇木門坎,幾乎快要被踏平了。沾親帶故的遠親、鄰居家的表親、同學家的舅媽姨父……一個個都打著“好久沒見,來看看”的旗號上門,實則話裏話外,繞來繞去,都離不開安排工作這個詞。有人直接向林承賢開口:“大爺,能不能讓秋水也幫我閨女尋個臨時工的活兒?她能幹著呢!”也有人拐彎抹角,旁敲側擊:“聽說煙廠裏頭又要招人了?我家那口子身子骨壯實,可能吃苦了……”
林秋水的父母被這絡繹不絕的人情攪得焦頭爛額,不勝其煩。母親樊玉珍常在夜深人靜時對著丈夫歎氣:“你說說,怎麽就那麽多人想讓幫忙去煙廠呢?”
父親林承賢也隻能無奈地搖頭苦笑:“孩子在外頭有了出息,家裏頭就得替他擋著這些人情債。這叫光宗耀祖,也叫樹大招風啊。”
直到後來煙廠宣布暫停一切招工,這場席卷林家的小風波,才算漸漸平息下去。
千山雖然進了廠,卻始終像一滴油漂在水麵上,融不進三紅他們那個熱乎乎的小圈子。他性格比較膈應,悶葫蘆一個,不愛說話,下班後也從不去參加他們的聚餐,就愛一個人回宿舍躺著。三紅熱情邀他下班一起去喝兩杯,他搖頭說不去;建東拉他湊人手打牌,他推說頭疼。一次兩次下來,大家也很知趣,不再招呼他。
林秋水起初並沒太在意,隻覺得千山可能就是天生性格內向,不愛熱鬧。可他怎麽也沒想到,這份看似無害的孤僻,竟會在幾年後的一場同學聚會上,釀成一場誰也下不來台的風波。
那是在村裏石韻山莊的一場過年聚會。林秋水、三紅、建東、路兵、三槐,還有千山等同學,七八個人圍坐一桌。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桌上氣氛正酣,劃拳吹牛,好不熱鬧。
三槐和千山都是林家莊二隊的,三槐性格向來霸道,半斤高度白酒下肚,臉就紅到了脖子根,說話更加沒遮沒攔。他忽然用手指著坐在對麵的千山,帶著酒勁大大咧咧地說:“你爹我把你招到煤礦上……”
話還沒說完,千山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睛瞪得如同銅鈴,臉色瞬間漲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都凸暴起來:“你是我爹?你憑啥是我爹?”
全場霎時安靜下來,剛才的喧鬧像被一刀切斷了。
三槐被他一吼,愣了一下,隨即借著醉意,更加混不吝起來:“我就是你爹!咋了?在村裏,按輩分你不得老老實實管我叫一聲叔?叔讓侄子叫聲爹,大家都這樣開玩笑,有啥稀罕的!”
千山氣的渾身都在發抖,牙齒咬得咯咯響,目光像刀子一樣掃過全桌的人,最後死死盯住林秋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嘶喊道:“秋水!你給評評這個理!他讓我管他叫爹,這對不對?”
林秋水心裏咯噔一沉,放下手裏的筷子,沉吟了片刻,盡量把話說得圓融些:“按咱村裏老的輩分講,你確實該叫他一聲叔。叔侄之間開這種玩笑,你們二隊確實有這個習俗。但單從同學情分上講,可以另說。”
三槐在一旁冷笑一聲:“哼!要不是我介紹你去陽山煤礦幹活,你能有今天?你不叫我爹叫誰爹?”
千山像是被這句話徹底點燃了,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響聲:“你介紹我?那時候還不是因為根本沒人願意下那個鬼煤窯!要不是……要不是後來我在煙廠偷煙被開除,走投無路了,我才不會去那個小破煤窯裏受那份罪呢!”
這話像一塊冰砸進滾燙的油鍋,炸開了。林秋水心中猛地一沉。他沒想到,這表麵粗鄙的玩笑底下,竟藏著這麽深的積怨和難堪的往事。
他正想開口說些什麽緩和一下氛圍,千山已經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羽絨服,臉色冰冷得像掛了一層霜:“這飯,我不吃了!”說完,轉身就走,腳步又快又重,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桌上剩下的人麵麵相覷,氣氛尷尬得能擰出水來。建東小聲嘟囔了一句:“至於發這麽大火嗎?就是個玩笑……”
三紅也搖搖頭,歎口氣:“千山這脾氣,也太不招人待見了。”
林秋水望著千山消失在門口的背影,久久沒有說一句話。
他忽然再明白不過:這世上,有時候就連生氣,也是需要資本的。沒有足夠的實力,連你的憤怒都可能輕飄飄的,沒人在意,沒人同情。三槐敢那樣肆無忌憚地讓千山叫爹,是因為他手裏攥著能給人飯碗的權力;千山敢當場反抗頂撞,是因為他心底還殘存著最後一點不肯丟掉的臉麵。可當這點可憐的尊嚴撞上堅硬的現實,往往脆弱得不堪一擊。
後來,林秋水在文章裏,這樣寫道:“人與人之間,情誼固然珍貴,但各自的地位和手裏的實力,往往才是交往的真正底氣。你可以講道理,但可能沒人願意聽;你可以憤怒,但可能沒人會在意。三槐當他那個‘爹’,是居高臨下的權力霸道;千山那聲倔強的‘不叫’,是身處弱勢的無奈掙紮。而我,當時隻能選擇和稀泥,說些不痛不癢的圓場話,因為我也要顧慮太多,無法真正站在哪一邊。”
“但有一點,我始終心裏清楚:當初想辦法招他們進廠,不是為了看他們日後互相奚落、彼此傷害,而是真心希望他們都能活得稍微體麵些,有點奔頭。可惜啊,一份體麵的生活,從來就不是一張薄薄的招工表就能輕易給予的。”
多年以後,林秋水再次見到了千山。此時的千山早已不在礦上幹活了,他在村口馬路邊開了間小小的雜貨店,臉上被歲月刻出了深深的皺紋,但也多了些踏實和平靜,見了人會有笑模樣了,隻是那笑容裏,終究還是帶上了生活磨礪出的滄桑。
兩人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千山忽然提起舊事,語氣平靜了許多:“那年在石韻山莊,我心裏頭其實是恨你的,恨你沒當場站出來幫我說話。”
林秋水聽了,隻是苦笑一下:“我那時候要是明著幫你說話,三槐那個脾氣,肯定下不了台。那煤窯雖然又小又破,但當時是你唯一的飯碗。我幫你說一句話簡單,可是後果你可能承受不起,他畢竟是煤窯副經理,你可能連那個煤窯都待不下去,往後日子更難。”
千山沉默了很久很久,雜貨店裏靜悄悄的。最終,他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說:“那時候……是我不懂事,鑽牛角尖了。你當時,也確實盡力了。畢竟,你幫過我進煙廠,沒有當眾讓我叫爹,我會記一輩子的。”
兩人伸出手,互相碰了一下,一切盡在不言中。昔日的那些芥蒂和疙瘩,或許還在心底某個角落留著痕跡,但到了這個年紀,也隻求一個各自心安罷了。
窗外,又有秋葉無聲地飄落,一片接著一片,像極了多年前煙廠門口的那個秋天。
林秋水望著那片片翻飛的落葉,忽然清晰地想起小時候,他們一群半大小子,常常並排坐在村口那棵老榆樹下巨大的樹蔭裏,分吃一塊曬幹的紅薯幹。你掰一小塊,我掰一小塊,紅薯幹在嘴裏慢慢化開,甜得一個個都眯起了眼睛,覺得那就是世上最好的滋味。那時的他們,天真地以為日子會永遠這樣下去,根本不知道命運這隻手,後來會把他們推到多麽遙遠和不同的地方,更不知道,有些曾經以為堅不可摧的情誼,會在現實生活沉重的碾壓下,碎成多麽細小的粉末,隨風飄散。
可他心裏,依然充滿了珍惜。他珍惜三紅、建東、路兵,他們雖然都是最普通的平凡人,沒什麽大本事,卻始終記得來時的路,記得那份一起長大的情分;他也珍惜千山,他的那份倔強和孤立,讓他在最卑微的境地裏,也硬生生守住了一點不肯彎折的最後的尊嚴;他甚至珍惜三槐,他的那份粗魯和直白的勢利,像一麵不那麽好看的鏡子,照見了人性裏複雜真實的某一麵。
他知道,人這一輩子,就像趕路,走著走著,身邊的人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慢慢走散。可那些曾經一起走過的田埂,一起淋過的大雨,一起吃過的苦,一起頑皮大笑的瞬間,早已像莊稼吸收養分一樣,一絲絲、一寸寸地滲進了他的骨血裏,成了他往後行走世間最踏實、最可靠的底氣。
而他,也終於徹徹底底明白了一個道理:
真正的體麵,不是擠進了國營大廠,不是把戶口遷到了省會,不是腳上蹬著一雙鋥亮的皮鞋。而是無論你在城市,還是在農村;不管你富裕,還是貧窮,都始終要牢記住,無論日子是苦是甜,都不要對那些往日裏幫助過你的人,失去了那份感恩的心。
可是,俗話說得好,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不同的認知,不同的性格,就會導致不同的走向,不同的結果。而這,又讓林秋水飽嚐到了人情的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