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人情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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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家莊這方水土上,輩分是張看不見、摸不著,卻實實在在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網。誰該叫誰一聲“叔”,誰得喊誰一聲“爺”,誰見了誰該先低頭、該讓一步,村裏老老少少心裏頭都揣著一本清清楚楚的賬。這賬,不是拿筆寫在紙上的,是拿刻刀一下一下刻在骨頭縫裏,一代傳一代,像是老祖宗定下的鐵規矩,容不得半點更改。
可偏偏在這張嚴絲合縫的大網裏,林秋水和三紅,卻像是兩根故意不按規矩爬的藤蔓,自己纏得緊緊密密,反倒把那束縛人的繩索給繞開了。
真要按那厚厚的族譜排下來,林秋水得規規矩矩管三紅叫一聲“叔”。可這兩人是打小光著屁股一塊在河溝裏摸魚、在麥秸垛上打滾、在冬天白茫茫的雪地裏摔跤長大的,哪分什麽尊卑長幼?林秋水從小到大,從沒正兒八經喊過一聲“三紅叔”,三紅也從不計較這個,反倒每逢林秋水家裏有事,比如蓋房起屋,三紅總是頭一個扛著家夥什上門幫忙,嘴裏絕口不提“輩分”這倆字。
“咱倆是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的交情,”三紅常把這話掛在嘴邊,“如果你冷不丁叫我聲叔,我聽著會渾身不得勁,反倒生分了。”
可他們這份自認為的不生分,落在有些外人眼裏,卻成了一種不懂規矩、沒大沒小。
有一回,月光縣賓館裏頭張燈結彩,熱鬧得很,是林氏家族的人辦婚宴。林秋水、三紅、路兵、建東這幾個老熟人自然湊在一桌。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桌上氣氛正熱氣騰騰。路兵幾杯酒下肚,臉膛通紅,一時興起,對著鄰座一位同學直呼其名:“彥順!來,再走一個!”
話音還沒落幹淨,那位被叫彥順的同學臉色唰地一下就沉了下來,猛地撂下酒杯,聲音都提高了:“你叫我啥?按輩分,你該規規矩矩管我叫爺!”
路兵被這當頭一喝弄懵了,愣在那兒,隨即慌了神,下意識就把林秋水搬出來當救兵:“是……是秋水說的!咱們同學聚在一塊兒,不講那些虛頭巴腦的輩分,就按哥們兒處!他說的!”
那同學聞言,嘴角一撇,發出一聲冷笑:“他林秋水是你爹?你叫他名,我管不著。可你喊我,就得按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來!這叫禮數!懂不懂?”
滿桌子的人頓時都安靜了,剛才的熱鬧勁兒瞬間凍結。路兵尷尬得無地自容,求助似的看向林秋水,眼神裏全是慌亂的期待。
林秋水心裏頭一陣窩火,暗罵道:我那是啥情況下說的話?那是在太平煙廠宿舍裏,就咱們幾個發小喝酒吹牛侃大山時說的話,怎麽就能被拎出來當金科玉律用了?
可上火歸上火,場麵僵在這兒了,他隻能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聽得清:“路兵,我那話,是有前提的。”
眾人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齊刷刷打在他身上。
林秋水穩住心神,繼續道:“我是說過,咱們幾個從小玩到大,如今又都在市裏工作,抬頭不見低頭見,整天叔啊爺的叫,讓市裏人聽了反倒不舒服。可這話,是說給咱們自己這個小圈子聽的,不是讓你拿來到處亂用,回到老家就該按照老家的規矩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位麵色有些惱怒的彥順,話裏帶著分量:“再說了,場合不同,規矩也得跟著變。這兒是月光縣,不是市裏,不是煙廠。你喊他名字,他心裏不痛快,覺得失了麵子,那就是你的不對,是你不會尊重人。你不能一邊想著靠同學情分來往,一邊又半點不肯守人家認準的理兒。”
路兵張了張嘴,最終什麽也沒說出來,沮喪地低下了頭。
林秋水語氣緩和了些,給他,也是給桌上其他人遞了個台階:“你要真抹不開麵,不想叫那一聲爺,也不是沒法子。比如,我和村裏人見了麵,主動過去熱乎打招呼,臉上帶笑,說話客氣周到些。路上碰著了,停下車聊上兩句;吃飯喝酒的時候,多敬一杯酒。用這些實在行動表達尊重,比硬邦邦、心不甘情不願地喊一聲叔呀爺呀的,更讓人心裏頭舒坦。人家看你心誠,自然也就不會死揪著個稱呼不放了。”
這番話,說得在座眾人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林秋水又舉了個身邊的例子:“就說我老家院裏那棵蘋果樹,去年鬧紅蜘蛛,厲害得很,葉子都給禍害得紅彤彤像著了火。我急得沒法子,趕緊把計廷爺請來看看。計廷爺是我爹的老交情,也是咱村裏有名的風水先生。他來了,讓我貼黃紙、寫符咒,繞著樹作法事。完事了又喊來四良一塊幫忙鋸樹刨樹根。”
“按村裏輩分,我得管四良叫‘四良爺’,可我和他是小學同學,打小就叫他‘四嘞’,叫順嘴了。這次求人幹活,我咋辦?中午我直接請他們下館子,好酒好菜伺候著,煙拿的是我櫃子裏最好的。私下裏,我還塞給四良二百塊錢。明麵上走的是同學發小的情分,暗地裏送的是實打實的人情禮。他麵子有了,裏子也有了,誰還真的計較你叫他啥?”
“可你要換個人,比如計廷爺,我能沒大沒小地叫他‘計廷’嗎?打死也不能。他是長輩,我得敬著、供著。所以啊,規矩它不是死的,得看人、看事、看場合,這裏頭的分寸,得自己掂量。”
路兵聽完,臉上雖然還殘留著些不忿,但終究是默默點了點頭,沒再吱聲。
可誰承想,沒過多久,一場更大的風波,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讓林秋水結結實實、透心涼地看清了人情的淡薄和冷暖。
林秋水的奶奶去世了。白事操辦得莊重肅穆,親戚鄰裏能來的都來了,擠滿了院子。三紅負責通知分散在各地的同學,挨個打電話。打到路兵那裏時,路兵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然後語氣硬邦邦地說:“我的四小過滿月的時候,林秋水沒來。這次,我也不去了。”
三紅一聽就愣住了,下意識反問:“他沒去參加你孩子的滿月宴?”
路兵的聲音冷冷的,隔著天空都能感到那股寒意:“我親口跟他說過我孩子過滿月的事,他答應得好好的,結果卻沒露麵。”
三紅使勁回想,這才隱約記起來,好像是幾個月前,路兵確實讓他通知過同學滿月宴的事。
原來,當時林秋水的奶奶正在縣醫院住院,出院時雇了路兵的麵包車接送。在路上,路兵一邊開車一邊像是隨口一提:“我兒子下個月過滿月宴,你回來參加吧。”林秋水那會兒心思全在奶奶身上,也就隨口應道:“行啊,到時候我一定回來。”他心裏想著,按照以往慣例,到時候三紅一定會通知自己具體日子的,所以壓根沒往心裏去,也沒記下日期。
等定下日期真要通知人的時候,路兵對三紅說:“我已經通知過秋水了,你不用再打電話通知他了,隻通知別人就行。”三紅信以為真,以為林秋水早就知道了,也就真的沒再另行通知。
陰差陽錯之下,林秋水就這麽錯過了路兵第四個孩子的滿月宴,自然也就沒有隨禮。
後來他得知事情原委,心裏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麽滋味都有。他立刻掏出錢塞給三紅:“這錢你幫我轉交給路兵,算是我補上的人情。”又再三讓三紅替他解釋:“我真不是故意不去,是真不知道具體日子,你千萬跟他說清楚。”
錢,路兵倒是收下了。可林秋水奶奶出殯那天,他最終還是沒露麵。
林秋水站在奶奶的靈堂前,望著棺槨前那盞搖搖曳曳的長明燈,心裏頭像被壓了一塊冰涼的大石頭,沉得他喘不過氣。他不是心疼那點錢,是寒心,寒的是這怎麽說也說不清、道不明的人心。
“人啊,”他低聲對身旁的三紅說,聲音裏帶著疲憊,“一旦鑽進了自己那個認死理兒的牛角尖,就再也聽不見別人的聲音了。路兵隻覺得我沒去他孩子的滿月宴,就是駁了他的麵子,就是不尊重他。可他有沒有哪怕一秒鍾想過,他根本就沒正式通知我,我怎麽去?為什麽那麽自信,讓你不用再通知我?通知一下不是更好嗎?我事後知道了,立馬補錢補人情,他還是不肯接過這個台階。你說,這情分,還能往哪兒擱?還能怎麽走下去?難道他就一點也不念我幫他安排進煙廠工作的事嗎?難道他就一點也不記得小時候的友情了嗎?”
三紅重重歎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人就是這樣,眼裏頭隻能看見自己那點委屈,別人的難處,那是一點也看不見的。”
林秋水苦笑一下,那笑比哭還難看:“要是他當時讓你再特意提醒我一聲,這事不就輕輕鬆鬆過去了嗎?可他偏不,偏要這樣以牙還牙,互相傷害,用同樣的方式給我難堪。結果呢?傷了多年的情分,斷了同學的道義,他自個兒又圖了個啥呢?”
他忽然想起佟伯伯對他說過的話。
那年,外甥龍龍來太平市上大學,佟伯伯和姐姐姐夫特地從北京趕過來送孩子。林秋水裏裏外外張羅,幫著辦理手續、聯係老師、領用物品,忙得腳不沾地,中午在大飯店用好菜好酒招待大家,安頓好學校的事,林秋水又開車把大夥送回到林家莊。吃過晚飯,柔和月光灑在寧靜村莊,給一切都披上一層銀紗。佟伯伯把林秋水叫到大門口,兩人並肩站著,在這安靜氛圍裏,佟伯伯緩緩跟林秋水聊起“感恩”的話題。
佟伯伯目光溫和,帶著一絲探尋,輕聲問道:“秋水,你為啥對我們這麽盡心盡力,忙前忙後呢?”林秋水微微一怔,旋即認真答道:“佟伯伯,首先,在工作上,三叔幫過我的忙,這份恩情我一直記在心裏,所以感恩。再者,平常我跟姐姐姐夫來往多,相處融洽,關係好,在我心中,始終是爺爺以下的大家庭概念,而不僅僅是自己的小家庭,自然想為家人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兒。”
佟伯伯靜靜聽完林秋水的話,微微點頭,眼裏透著欣慰與感慨。他聲音帶著歲月沉澱的厚重與溫情,緩緩說道:“秋水啊,如今這社會,人心浮躁,真正知道感恩的人已經沒幾個了。好些年前的事兒,你還念念不忘,這份心意難得,說明你心地善良、懂事明理,更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現在好多人呐,隻知道一味索取,得到別人幫助,頂多當時嘴上說幾句感謝話,過後就把恩情拋到九霄雲外,更別說感恩回報了。伯伯相信,好人有好報,你這麽善良重情,以後肯定會得到福報的。”
佟伯伯那掏心掏肺、情真意切的話語,像溫暖春風,輕輕拂過林秋水心田,讓他心裏泛起層層漣漪,感觸萬千,各種滋味在心頭交織,難以言表。
這番話,林秋水記了一輩子,像是在心裏頭點了一盞暖融融的燈。
可如今,他看著路兵決絕消失的背影,心裏頭那盞燈好像被冷風吹得明明滅滅,湧起一陣說不出的悲涼。
這世上,為什麽善良的心腸總是容易被辜負?為什麽滾燙的真心總是輕易被踐踏?為什麽有些人,永遠隻會在自己受了傷的時候哭天搶地,卻從來不肯低下頭,問一句別人是不是也疼?
林秋水想起社會上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為了權、為了利,什麽都幹得出來,把人與人之間那點可憐的信任像啃骨頭一樣,啃得幹幹淨淨。錢和權,好像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子,感情和義氣,倒成了可以明碼標價的交易籌碼。老祖宗傳下來的“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如今聽起來倒像個不合時宜的大笑話。
可他心裏頭,還是願意相信,天道好輪回,人世間的那股浩然正氣,總有一天會回來。就像他最最敬佩的導師曾說的,人身上要兼有虎氣和猴氣,虎氣是堅定,是無畏;猴氣是靈活,是智慧。正因為有這般氣魄,才能在那些風雨如晦的年代,帶著人們闖出一條生路。
那他自己呢?林秋水默默問自己:我身上又有什麽氣?
他想,自己或許有的是馬氣和兔氣。
馬氣賦予他熱烈奔放的性格,像奔騰在草原的駿馬,活力滿滿、激情四射,對人忠誠善良,總是掏心掏肺對待身邊人;兔氣讓他像林間兔子,敏感膽小,碰到危險困境,本能選擇快速躲避。但是說到底,不管是馬還是兔,都是食草動物,攻擊性差,防守能力也弱。他的善良,有時反倒成了被人欺負的弱點;他的正直,也常讓他在現實裏受傷,仿佛在這紛繁複雜的世界,堅守善良正直成了一種致命弱點。他的善良,有時候就成了別人眼裏的軟弱可欺;他的正直,有時候反而成了容易被人瞄準的靶子。
可即使是這樣,他仍然不願意讓自己變成一頭隻知食肉的猛獸。
“我可以被傷害,可以吃虧,”他獨自站在爺爺奶奶長滿青草的墳前,對著冰冷的墓碑輕聲說,像是立誓,又像是告誡自己,“但不能因為被傷害過,就不再相信善良,就不再去做一個善良的人。”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他都一一嚐過,懂得了其中的滋味。可他更懂得,隻要這世上還有那麽一個人,真心實意地記得你的好,念你的情,那份情誼,就值得他繼續堅持下去。
就像三紅,從未因為他沒大沒小不叫“叔”而疏遠他半分;就像佟伯伯說的,會因為別人一點好而記掛一輩子。
這茫茫人世間,或許冷漠的人占了百分之八九十,但總歸還有那麽一些人,像暗夜裏稀疏卻堅定的星星,光芒也許並不耀眼,卻足夠溫暖,能照亮一段夜路。
而他,林秋水,願意去做這樣一顆星,哪怕光亮微弱,隻能照亮腳下方寸之地,也要堅持發光,給這涼薄的世界增添一點點暖意。
窗外,月光如水銀般傾瀉下來,溫柔地鋪在村莊周圍起伏的群山上,像給山巒披上了一層朦朧的薄紗。林秋水望著那在月色中沉默的龐大山影,忽然覺得,人這一輩子,就像趕一段長長的路,走著走著,身邊的人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慢慢走散。可那些曾經一起走過的田埂土路,一起啃過的幹糧吃過的苦,一起放聲大笑、毫無顧忌的瞬間,早已像莊稼吸收養分一樣,一絲絲、一寸寸地滲進了他的骨頭他的血液裏,成了他往後行走世間最踏實、最可靠的底氣。
他知道,無論你後來走過多少坎坷,遇到多少挫折,都要始終記得自己的為人初心;無論日子過得多麽磕磕絆絆,都不曾對這世界失去了那份最真最熱的心腸。
而人情的冷暖,世態的炎涼,不過是歲月吹來的風霜雨雪。它能一時吹皺生活的池水,卻永遠吹不散那些根深蒂固、生長在骨子裏的善意。
他知道,人生這場漫長的成長,說到底,必須從學會斷舍離開始,斷掉虛妄的期待,舍掉沉沒的成本,離開不值得的關係。但有些東西,比如善良和真心,永遠不能斷,不能舍,更不能離。
就在林秋水感歎人情冷暖的時候,一個足以震驚整個河東煙草界的驚天大雷,在太平煙廠上空積聚了好久之後,終於還是徹底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