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欲海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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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星期天,當第一縷陽光灑到地麵上時,杜胖子和楊曉紅都已經迫不及待地來到了出租屋。
    杜胖子昨晚就對妻子說:“最近,廠裏正對工資發放的計算機程序進行完善,我明天要加班,可能要早走晚回。”他愛人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因為最近,她們單位也在試行工資卡改革,看來太平市都在趕這個時髦。
    楊曉紅這些天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都處在極度亢奮期,心裏邊是壓不住的興奮。兩人一見麵照例先是迫不及待的激情,然後,一邊膩歪著,一邊琢磨怎麽利用廠裏的漏洞來作弊。兩人比畫來比畫去,越說越來勁,越合計越覺得可行性很大。
    楊曉紅帶著雨露滋潤後的幸福,滿臉歡欣:“依我平時做工資表的觀察,問題的關鍵就在這兩張工資匯總表上。咱們做兩張工資匯總表,一張是真的,用來與勞資處核對;一張是假的,用來給銀行撥款,提供給財務使用。他們兩部門之間根本不核對,都是通過你們計算機中心,這就有了操作的空間。你再想想,這裏邊還有什麽漏洞。”
    杜胖子一邊點頭一邊思索,心裏反複推算:“沒錯,空子就在他們之間不核對。但萬一,如果他們哪一天要是核對數據,事情就暴露了。”
    楊曉紅拍著他已經凸出的肚子,“不會的!你不用怕!他們那些人,我最知道,光圖省事,不負責任,誰吃飽了撐的去真核對?勞資不理財務,財務不服勞資,他們都是自顧自、各管各,誰也看不上誰,他們都隻看你們計算機中心的工資匯總表,這漏洞,完全可以利用。”
    他倆一會兒陷入沉思,一會互相提問,並互相彌補對方的疑問和解答,像兩個小學生在麵對一道複雜的數學題,互相探討解題的方法,核對解題的答案。等他們自認為已經把能夠想到的所有漏洞都堵上、所有可能都想到了,已經是傍晚了。他們再一次投入激情,用身體的纏綿來慶祝謀算的成功,兩人暢快淋漓、全副身心的傾注到了身體的發泄、情欲的瘋狂上。
    杜胖子與楊曉紅的這一場從早到晚的身體交流和語言交流,讓他們內心的邪惡,得到了充分的釋放;讓他們情欲的貪婪,得到了肆意的蔓延。兩人盡情地笑,盡情地歡,整個房屋都被他們的興奮感染地顫動起來。
    往常,他倆在出租屋激戰膩乎後,一般最晚待到晚上七八點,就各自回家。可這一天,他們說什麽也舍不得走了。眼神一對,就不約而同決定要在這兒過夜,繼續享受這籌劃完成的幸福時刻。
    他們商量,一旦過上又有金錢又有愛情的幸福生活,第一時間就去買一套高檔住宅,然後兩人就分別離婚,然後組建完全屬於自己的新家庭。這日子,想想都美好,想想都刺激,兩人就又忍不住熱血上湧,像複燃的烈火再次燒烤了熟透的幹柴,那聲音響得劈裏啪啦的。
    說歸說,想歸想,計劃再周密,杜胖子剛一開始做手腳的時候,心裏還是充滿了恐懼和驚悚。他每次改完數字後都坐立不安,又是開心,又是害怕,再三檢查,再三推敲。
    前幾個月,他隻敢悄悄修改幾千塊錢,用來試試水,內心還反複琢磨萬一被發現的預案。到時候,他就可以用數字搞錯了、錄入出了點問題,不是故意的理由,把自己的意圖遮掩起來,把自己的責任搪塞過去。
    沒想到,這事出奇地順利,比他們兩個反複設想的情況要簡單得多、順利得多。
    一切都是那樣風平浪靜,一切都是那樣隨心所願。杜胖子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漸漸平複下來。在證實自己的操作“嚴謹細密、萬無一失”後,每月作弊的金額迅速從幾千元長到幾萬元以至十幾萬元,分期付款買房那八個月,他也豁出去了,每月作弊數額達到三十萬元,直到裝修和購置家具等全都解決。他回頭想想這個過程,都把自己嚇了一跳。
    杜胖子和楊曉紅買的是太平市城北沿河那片高檔小區的“帝王都市花園”,那是一套三室兩廳一百五十平米的大房子,價值一百六十萬元,這在當時,簡直就是天價,普通工薪階層根本看都不敢看一眼,別說買了。杜胖子他們看準的就是這一點,確保不能在這裏遇見熟人。杜胖子和老婆不斷找茬吵架,又總是編造理由說是出差和加班。而他呢,在帝王花園裏,跟楊曉紅過上實打實兩口子的日子。白天他是業務精通的計算機中心主任,晚上他是激情四射的楊曉紅“丈夫”。
    兩人正準備進一步行動,商量好各自回家攤牌,與原配離婚後,兩人正式結婚。
    楊曉紅早就跟吳明軒分開住了,吳明軒那邊也跟方芳搬到了一塊。奇怪的是,他們誰也不爭不吵,反倒各自覺得輕鬆,像甩掉了什麽沉重的包袱,都以為眼下這日子,才是幸福生活該有的樣子。所以,楊曉紅順利地離了婚。
    杜胖子這裏有點麻煩,老婆是一個賢惠保守的人,即使後來知道杜胖子外邊有了人,也不肯放棄,還苦口婆心勸他回頭是岸。就在楊曉紅督促杜胖子離婚的時候,時間已經來到了年底。
    這世界,這人生,誰也別以為自己多麽機關算盡,沒人能收拾你。這年十二月,也不知道是老天爺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還是杜胖子自己覺得貪夠了。在工資作弊兩年多之後,那年的十二月,他鬼使神差地突然停了手。
    據後來人們的推測,這次停手,杜胖子應該沒有事先和楊曉紅商量。若不然,以楊曉紅的頭腦,一定會勸杜胖子善始善終,再做最後一個月的。可能那一段時間工作太忙了,也可能那時兩人正為杜胖子遲遲不離婚在爭吵,再可能是老天爺蒙蔽了他們的心。反正,不管怎樣,這事在這兩個極其精明人的身上,就不可思議地發生了。
    杜胖子這一停,可壞了大事,把他們籌劃的幸福生活徹底葬送了。
    十二月份工資匯總數,一下子比十一月少了三十多萬。這數掉得太猛,一下子就露了餡。就像一輛高速行駛的火車,突然來了個急刹車,不脫軌不翻車那才怪呢。
    林秋水後來和廠領導一塊複盤時,心有餘悸地說,要是杜胖子那個十二月照常作弊,等到明年一月再停,這事恐怕就永遠石沉大海了。
    因為什麽?那時廠裏各部門隻對當年的賬,從來不看往年的。內控製度?約束機製?都是說得好聽,看著好看,看起來環環相扣,一環套一環,可是,實際上卻是支離破碎、漏洞百出。
    林秋水和廠裏那些核算員、勞資員、統計員為查清這事,沒日沒夜地忙了七八天。元旦、周末全搭進去,終於一點點把情況捋清楚了,真相終於大白於天下。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的:
    2000年之前,廠裏發工資的流程,表麵上嚴絲合縫:車間把工資發放明細表交給勞資處,勞資處審核後,再把明細表返回車間。勞資處把全廠各部門車間的工資表匯總後,轉給計算機中心。計算機中心把明細數據錄入計算機,生成電子工資明細表和匯總表,計算機中心把明細表交給勞資處和各部門車間,把工資匯總表交給勞資處和財務處,財務按工資匯總表數撥付銀行。
    實際操作中,計算機中心拿到勞資處轉來的工資表後,杜胖子會做兩張電子工資明細表和匯總表。匯總表一張按實際數填製,交給勞資處存底;另一張是作弊過的,交給財務處作為撥款依據和做賬憑證;工資明細表也是兩張,真實數據的交給車間留存,涉及開除及調走人員所在部門的工資明細表需要作假,但這張假表交給財務留存入賬。這裏加一句,財務不看工資明細表,隻看計算機中心給的工資匯總表。銀行拿到的明細表用於給表中名單按數撥款。
    這樣一來,計算機中心一手握真,一手握假。誰來核對,就拿出相對應的哪張表,輕鬆瞞天過海,完美。
    財務和勞資之間從不核對工資數據,中間依賴計算機中心傳遞;車間部門隻管自己那一塊;勞資處負責把各部門車間的工資明細表匯總正確,並轉交計算機中心;財務隻看計算機中心給的工資匯總表,以此付款並入賬;銀行隻看計算機中心遞來的明細和匯總表,不管其它;計算機中心做表沒人監督。說是環環相扣,層層製約,其實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流程就是車間部門隻負責做工資明細表,勞資處負責匯總審核,把表轉給計算機中心,計算機中心錄入計算機,既承接勞資處,也傳遞財務處和銀行,財務處按計算機中心提供的匯總數向銀行撥付資金,銀行按照計算機中心提供的明細表,發放到人。
    沒有人能想到,計算機中心這個交通樞紐,有人從中搗鬼,出了陰陽臉、兩張皮、大小數。
    公安局一介入,就按照林秋水他們提供的廢卡線索,查抄計算機中心每一個櫃子,每一個抽屜。當查抄到杜胖子櫃子時,一堆本應注銷作廢的銀行卡赫然在目,一切都擺在那,一切都清楚了。杜胖子倒也沒有怎麽抵賴,把作弊的來龍去脈,除了隱去楊曉紅片段,其它全招了。
    炸雷就這樣轟然而至,人們能聽到整個走廊、整個辦公室緊張的心跳聲和急促的呼吸聲。杜胖子立馬就被公安局帶走了。藍海沙灘上建築起來的高樓大廈,轟然倒塌,瓦片磚礫碎了整個海風蜃景。
    楊曉紅手頭的百萬現金也被追回,那套高檔住宅,同樣被依法沒收歸公。後來林秋水他們去收房的時候,一推門,隻覺得屋裏空蕩蕩、冷冰冰,奢華的房屋中,四處彌漫著一股令人掩鼻的罪惡味兒。
    杜胖子被關在太平市郊的二監獄。廠裏有人認識那裏的獄警,傳回消息說,因為杜胖子會用計算機,在裏頭常幫著修電腦、做表格,躲過了重體力勞役。大家都感歎,這可真是“一招鮮,吃遍天”,到哪都餓不著手藝人。可誰也想不到,才三年,杜胖子就在監獄裏結束了自己壯年的生命。這個曾經膽大妄為、瘋狂撈錢的人,最終沒能逃過命運的審判。
    事情敗露後,楊曉紅雖然一時慌亂,但麵對公安和單位的詢問,她立馬變臉,把所有事全都推給杜胖子。她說自己啥都不知道,隻承認跟他好過,說那錢是杜胖子告訴她“是自己編計算機程序賺的外快”。
    審訊杜胖子時,兩人就像對過詞似的,口徑一模一樣。人們心裏雖然都跟明鏡似的,可是沒有鐵證,誰也拿楊曉紅沒有辦法。最後,隻能撤了她勞資員的崗位,調到煙葉庫當工人去了。
    更叫許多人氣不過的是,那些監管不力、有責在身的部門和領導,一個都沒被追究。勞資處是一把手直管,財務處又是一把手的親信,牽一發而動全身。到最後,除了杜胖子和楊曉紅,再沒人承擔一點點、一絲絲責任。
    這樁轟動太平市乃至河東省、更連累煙草行業的工資舞弊大案,就這麽稀裏糊塗畫上了句號。
    那些為查清真相連夜加班、放棄休假的人,他們的辛苦和付出,很快就被遺忘了。沒表彰、沒肯定,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隻有這樁案件,變成太平煙廠難以磨滅的記憶,時時提醒著人們:製度不牢,地動山搖;漏洞不補,必然決堤。
    林秋水知道,這種舞弊案件的發生絕不是偶然的,是太平煙廠長期畫地為牢、各自為政的必然結果。
    至於杜胖子,情欲過分膨脹,錢欲過分熏心,一旦開了頭,就刹不住腳。可是,也別忘了,在老天爺的眼裏,從來揉不進沙子,清算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這不,入獄三年後,杜胖子在抑鬱中絕望地死去了。
    隻有那套帝王都市的豪華房子,那張曾搓滾得滿是皺褶的床單,至今還在靜靜地清除著過去的印象。
    房間的一切,包括曾經的家具,曾經的激情,曾經的主人,都印證了這樣一句話:所有見不得光的快活,到頭來都要用生命的眼淚去償還。
    但是,就在林秋水自以為見識了什麽叫色膽包天,領教了什麽是機關算盡,並為此歎為觀止的時候,一場鮮活逼真、精彩絕倫的友情騙局活話劇,差點讓他掉在純真包裹的陷阱中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