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舊誼成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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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世紀第一個春節的煙花味剛剛淡去,二月二的曙光就那麽猴急猴急地來到了。美好的時光總是留不住,歲月的腳步永遠那麽緊鑼密鼓。
    太平煙廠監審處辦公室裏,金色的陽光暖暖照射在窗台的綠蘿和蘆薈上。林秋水沏好茶,剛喝了幾口,坐在辦公桌前,手中拿著東方煙草報正在閱讀行業新聞。
    這時候,就聽見門口外的走廊上傳來叮鈴咣當的響聲,越走越近,林秋水以為是服務中心的清潔工在搬運什麽玻璃物品。他順著半敞開的屋門往外觀瞧,就見門口堵著個身影,灰不楞登的呢子外套上沾著幾個炮皮屑,左手居然舉著個輸液架,架子上掛著兩個空輸液瓶,走一步晃悠一下,碰撞一下,那叮叮當當的響聲,在早晨安靜的辦公樓裏顯得格外清脆。右手拿著一本病曆本,省三院的紅色字樣,正好讓林秋水看了個一清二楚,仿佛就像擺拍一樣。
    那人往屋裏探著頭張望,猛然與林秋水四目相對,大喊了一聲:“秋水,我可找到你了!”
    林秋水也看清了對方,猛地站起來,椅子瞬間被推到牆上又碰了回來:“二黑蛋?你咋來了?”
    門口的人苦笑著咧了咧嘴,聲音說不清是激動還是哽咽,來人正是二黑蛋,林秋水小時候的家鄉玩伴。個子還是那麽矮小,身材卻臃腫了不少,那張臉還和小時候一樣黑不拉幾的,眼睛老是眯成一條縫,二十多年不見,那個老虎牙還是那樣尖銳和搶鏡,隻不過,臉上卻沒有一絲喜色,布滿了愁雲和陰影。
    二黑蛋沙啞的聲音中,不知是上火了還是怎麽的,聽起來總是有些擰巴和別扭,他舉著輸液架往屋裏走了兩步,架子上的空瓶又叮鈴當啷碰撞了幾下,站在屋子中央立定了:“秋水,可把我急死了,我找你有點急事。”
    林秋水這才回過神來,趕緊讓他坐在沙發上:“快坐快坐,怎麽還拎著這輸液的東西?你病了?”他一邊說一邊往暖瓶那邊走,倒了杯熱水放在二黑蛋麵前的茶幾上,“喝水,先喝點水。”又拿起桌子上那盒早晨剛剛打開的煙,抽出一支煙遞給他,“別著急,來根煙,緩口氣慢慢說。”
    二黑蛋端起水杯,在嘴邊沾了沾,可能有點燙,又放下了。然後接過煙,叼在嘴裏,林秋水搶著給他點上火。等煙霧從嘴裏接連吐出兩三次後,二黑蛋才像是鬆了口氣,接著眼圈就紅了,聲音帶著哭腔:“不是我病了,是我二叔出事了。”
    “你二叔怎麽了?”林秋水記得二黑蛋的二叔,那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林秋水家的地就在村口馬路邊,每年秋收的時候,他二叔總要蹲在馬路上,和地裏正在掰玉米的他們嘮上幾句閑天。
    二黑蛋語氣緊急地說:“冬天地裏沒活幹,我二叔想著開鑿點石頭,蓋兩間新配房。昨天下午在西嶺的石窩裏,一塊大石頭突然滾下來,正好砸他手上。”
    二黑蛋急促敘說著,說到這裏刻意停頓下來,好像是自己要喘口氣,好像是讓林秋水的腦袋跟上節奏,他端起水杯又喝了兩口,從茶幾上的煙盒裏又抽出一支煙點上,抬起自己的手比畫,左手指著右手的手腕說:“手腕砸得就剩兩根筋連著,耷拉在那兒直晃蕩,到處都是血。我們連夜找車把他送到省三院,醫生說今天必須做手術,再不接,這手就該截肢了!”
    林秋水聽得心都提起來了,他最見不得這種血腥的場麵,身子不由得往外傾斜了一下,下意思往辦公室窗外瞄了一眼,省三院就在辦公樓下麵,從窗戶裏就能看見醫院門口來來往往的救護車和絡繹不絕就醫的人們。
    “那手術做了嗎?”
    “手術押金八千,還差三千。”
    二黑蛋的頭都快垂到胸脯上了,聲音也更低沉了:“我們湊來湊去,就帶了五千。誰家也沒有那麽多現成的錢啊,尤其是咱們農村,放在家裏還怕賊偷呢,你說是不是?醫生說不交夠押金不給安排手術,我堂弟天還沒亮就坐公交車回村去拿錢了,可村裏到這兒來回得多半天,怕趕不上。”
    他突然抬起頭,眼睛裏放出殷切的熱光,看著林秋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前兩天在村裏我還碰見你爹,你爹對人可好呢,非要塞給我二百塊錢零花,我不要都不行。秋水,咱倆從小就是好朋友,遇到事兒,我不找你找誰?市裏邊我人生地不熟的,你又離三院這麽近,所以我就想到了你。你能不能先借我三千?急用,等我堂弟下午把錢帶來,我立馬還你!”
    林秋水腦海裏閃現著兩人小時候一起玩耍的場景,心裏暗下決心,這忙,一定要幫,說什麽也要幫。人命關天,不容推諉。他心裏盤算著,自己一個月工資將近一千塊,家裏的錢都歸陶嬌嬌管,存折自己都不知道放在哪裏,更別說怎麽到銀行取錢。以前在廠裏當銀行出納,都是給單位存取錢,家裏的錢都是陶嬌嬌打理,自己根本沒有操心過。
    他看著二黑蛋眼圈紅紅、眼淚在眼眶打圈的樣子,想起小時候兩人一起快樂玩耍的日子,林秋水動真感情了。他語氣堅定地說:“你別急,中午我回家讓我愛人去銀行取錢,下午一上班就給你拿來。”
    二黑蛋聽了這話,立馬站立起來,“真的?我就知道你不會見死不救,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二叔要是知道了,肯定得讓我好好謝謝你!”
    林秋水真誠地擺擺手說:“咱們是一個村的鄉親,又是小時候的好夥伴,千萬別客氣,誰還沒個難處,能幫一點就幫一點。你先回醫院陪你二叔吧,下午兩點你再來取錢。”
    二黑蛋眼裏含著淚,又重複說了幾句感謝的話,才扭身舉著輸液架走了。林秋水把二黑蛋送到樓梯口,看著他背影消失在樓梯轉彎處,才回到辦公室。在辦公室呆呆坐了半天,他還沒從剛才的事情中緩過來,心裏感歎著世事無常,哀傷著老鄉的遭遇。
    中午下班後,林秋水一改往日慢步溜達的習慣,大步流星趕緊往家走。陶嬌嬌上下班騎車,比林秋水回家要早一會,這時正在廚房裏切菜。林秋水沒顧上換衣服和鞋,就直奔廚房而去。
    “今天怎麽啦?回家不換鞋,也不換衣服,有事嗎?”陶嬌嬌看了一眼林秋水,問。
    “嬌嬌,你先別做飯啦,一會去銀行取三千塊錢。村裏二黑蛋來了,他二叔在省三院做手術,差三千塊押金。要不然就晚了。”林秋水焦急地說。
    “二黑蛋是誰?他二叔怎麽了?”
    “二黑蛋是我小時候的玩伴。他上午到辦公室找我,舉著一個輸液架,架子上還掛著兩個空輸液瓶,說他二叔在石窩起石頭時,手被砸斷了,就連著兩根筋。昨天晚上送到了省三院,今天要做手術,還差三千塊錢。他二叔家小子一大早回村拿錢去了,下午才能回來。二黑蛋讓我先借給他三千塊錢,他堂弟來了馬上就還給我。要不然,他二叔的手就廢了。”林秋水語氣急速地學說了一遍。
    “咱們也常回老家,來回一趟需要多長時間?”陶嬌嬌想了一想,反問道。
    “說這幹啥,你又不是不知道,連上等車時間,來回一趟四五個小時。”林秋水有點不耐煩。
    陶嬌嬌放下菜刀,走到客廳,看著林秋水說:“你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嗎?”
    “不對勁?哪兒不對勁?”林秋水愣了一下,沒有反應過來。
    “第一,他來借錢就借錢,為啥要舉著個輸液架來?省三院能讓病人把輸液架拎出來?他二叔如果真是傷得那麽重,上午能不輸液?輸液瓶掛在架子上,不輸液了?你沒想到這是故意演戲給你看的嗎?”
    林秋水聽了愛人的話,也覺得自己有點莽撞,自己光顧著想二黑蛋叔叔受傷的場景和自己與二黑蛋小時候的故事,還真沒往其它方麵想。林嬌嬌這番話,像盆冷水嘩啦一下澆在林秋水頭上,讓他有些警覺、有些清醒了,但是,內心仍然不願相信二黑蛋是在騙自己。
    “也許,是輸完液了,才把架子帶出來的?”林秋水替二黑蛋辯護道,可心裏一個勁直敲鼓。
    陶嬌嬌稍微提高一點聲音,眼睛直視著林秋水:“你認為可能嗎?你又不是沒去過醫院,你娘也來三院住過院。你仔細想想,三院病房讓往外拿輸液架嗎?而且,他二叔這麽重的傷病,上午肯定要輸液,家屬把輸液架拎出來,他二叔還怎麽輸液?再說了,他二叔要是真傷得隻剩兩根筋連著,哪還能顧得上往外跑?早就急著找醫生求情說好去了!畢竟,做手術才是最應該著急的事啊!”
    “還有第二,你剛才也說了,咱們回村一個來回,加上等車時間,需要四五個小時。那我問你,現在幾個小時了?等你下午上班,幾個小時了?”
    哎呀!是啊!林秋水聽了陶嬌嬌說的話,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後腦勺上,虛汗直流。自己常回家,記得有一次回家,父母都去外村串親戚了。自己在家待了一會,沒啥意思,就返回市裏了,總共也就四個多小時。就說二黑蛋堂弟早晨七點回村吧,中午十二點也能趕回來。即使再算寬泛些,自己下午兩點上班時,他也應該早就趕回市裏了。更何況人命關天,兒子不會不管父親,而去幹其它無關痛癢的事。這麽簡單的事兒,自己怎麽就沒有想到呢!
    不過,林秋水還是有些疑惑。他坐在沙發上低頭思索,陶嬌嬌說得有道理,可二黑蛋是他兒時夥伴,應該不會騙他吧?
    陶嬌嬌看著林秋水拿不定主意,提醒他說:“你別在這兒自個瞎琢磨了,趕緊給家裏打個電話問問不就知道了。你爹娘中午應該正在吃飯,你問一下情況不就什麽都清楚了?”
    林秋水豁然開朗,對呀!今天自己怎麽了,腦筋像一個醬包,迷迷糊糊的。他立馬撥通了家裏的電話,響了兩聲就接通了,是大哥林秋文的聲音。
    林秋水正要說話,大哥應該是看到來電顯示了,搶先問道:“喂,老三,怎麽啦?”
    “大哥,你怎麽在家呢?”
    “我今天到天威鎮辦事,又是二月二,中午回來看看父母。你有什麽事嗎?”
    林秋水就把二黑蛋上午來辦公室借錢的事從頭到尾學說了一遍:“我就是問問咱爹娘知道這事兒不?”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秒,接著就傳來林秋文急促的聲音:“你把錢借給他沒有?”
    “還沒有,打算一會讓嬌嬌去銀行取錢。”
    “千萬不能借給他!他是個大騙子!他把咱村的人都騙遍了,現在居然騙到你這兒來了!”
    聽到這話,林秋水的頭嗡了一聲,像是被榔頭重重敲擊了一槌。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電話那頭傳來父親林承賢的聲音:“你千萬別聽二黑蛋胡咧咧!他二叔根本沒事!今天上午我還在村口看見他二叔開著拖拉機拉石頭,我們還說了幾句話,他的手好端端的,啥事兒沒有!別聽二黑蛋糟踐他二叔!”
    “爹,那二黑蛋為啥要來騙我?”
    “二黑蛋這些年在村裏借了一大圈錢,一分錢都沒還過。他姐夫是村裏的會計,開始還幫他還了點,後來借的人太多,他姐夫直接在村廣播上宣布,說跟二黑蛋斷絕關係,讓大家別再借給他錢了。現在村裏沒人搭理他,他居然跑到城裏騙你去了!”
    “二黑蛋說您給了他二百塊錢,他挺感謝您的。”
    “他前幾天是來家裏借過錢,我告訴他家裏沒有錢,但也不願意傷他顏麵,看在他爹和我關係不錯的份上,就給了他二百塊。”
    “他上午還舉著個輸液架,掛著兩個輸液瓶,叮鈴當啷來找我。”
    母親的聲音突然從電話裏傳出來,帶著焦急:“那都是裝的!你可千萬不能借錢給他!一分錢都別給!他拿了錢就去胡吃海喝,一點正經事也不幹!”
    父親又在電話裏語氣冷靜地說:“下午他要是再來,你就說家裏的錢用到別處了,別當麵戳穿他,免得他惱羞成怒,在你單位鬧,對你影響不好。你要是有錢,就給他一二百塊,說請他吃飯,打發他走算了。別跟他硬碰硬,不值當。”
    放下電話,林秋水坐在沙發上,手一直不停地顫抖,額頭上冷汗直流。他想起二黑蛋上午紅著眼圈的樣子,想起他比畫著手受傷的動作,想起他說二叔等救命時的焦急,那些竟然全是表演的,比電視裏的一級演員演得還像、還逼真。
    “你看看,我就說不對勁吧。你就是太不長心眼,別人說什麽你都信。”陶嬌嬌一直在旁邊聽,這時,順手遞給他一條毛巾。
    林秋水接過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聲音還在顫抖著:“我沒想到,二黑蛋居然能騙到我頭上。小時候我們關係那麽好,他現在怎麽變成這樣了。”
    陶嬌嬌坐在他旁邊勸慰道:“人心是會變的。你在煙廠待了這麽長時間,還沒有看明白?那些跟你在酒場上稱兄道弟的同事,你工作中堅持原則一旦觸動了他們的利益,他們就背後說你壞話,詆毀抹黑你,這事還少嗎?現在連農村的發小都能騙你,你往後可得多長點心眼。”
    林秋水沒有說話,這時的他,心在流血,情在流淚,這可是家鄉的小夥伴啊!那時該有多麽純真,多麽善良,現在竟然物是人非,讓人心涼。再想到自己來煙廠後,這些年他一直在受傷。背叛,成了生活的常事;欺騙,成了交往的常態。這一切,都讓林秋水傷透了心。
    下午兩點不到,林秋水剛坐在辦公桌前,就聽見樓梯間傳來那熟悉的叮當聲,二黑蛋按時來到。林秋水深吸一口氣,手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臉上盡量裝作平靜。
    二黑蛋推開門,手裏還舉著那個輸液架,見麵顧不上寒暄,劈頭蓋臉就問:“錢取到了嗎?醫院催我好幾回了。”
    林秋水緩緩站起來,從口袋裏掏出二百塊錢,遞給二黑蛋:“真是不好意思,中午回家問了我媳婦,她父親住院把家裏的錢都取空了,我身上就這二百塊零花錢,你先拿著用吧。”
    二黑蛋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下來,心裏知道事情敗露了,他接過林秋水遞來的二百塊錢,迅速裝進兜裏,仿佛是怕林秋水反悔似的,嘴上卻還在說著:“真耽誤事,那我趕緊去別處再借借,我二叔還等著救命呢。”說完,他立馬轉身就走,輸液架上的空輸液瓶碰撞聲又響了起來,腳步聲在樓梯間迅速消失,他要快速逃離這個難堪的境地。
    林秋水望著他消失的背影,心裏像壓了一塊大石頭,憋悶得難受。他走到窗戶邊,望著下麵省三院的院子,想看看二黑蛋會不會出現,半個小時過去了,壓根兒沒有發現二黑蛋的影子,林秋水這下徹底傷透了心,證實二黑蛋是如假包換的大騙子。
    現在這間辦公室,是林秋水剛來煙廠時住的單身宿舍,後來廠裏辦公室擴員,才改成了監審處辦公室。
    林秋水望著辦公室熟悉的一切,想起了老鄉同學來這裏找他的情形,想起了三紅、路兵、建東等人在這裏熱鬧的場景,想起了自己借錢招待親戚朋友的過往,這間屋子,見證了他的歡樂與憂傷、正直與善良、痛苦和迷茫。如今,這間屋子又見證了新的故事,兒時夥伴惟妙惟肖地表演騙局,自己掏心掏肺的傻大冒、缺心眼。
    他突然明白,這世界是那樣的狡猾和肮髒,這人生是那樣的險惡與悲傷。生活中,太過善良正直的人,路一定不好走,因為這個世界上壞人太多,他們要利用你的正直,欺負你的善良,來坑騙你,傷害你。林秋水轉念一想,這樣也好,別人欺負你善良,就會逼迫你不得不改變無差別的善良,而變成有選擇的善良。但是,做人終究不能放棄正直和善良,那是人之所以稱之為人的最起碼的定義。
    生活這個劇本裏,你討厭意外,老天爺就偏偏給你製造許多意外,他則在一旁悄悄觀察你、磨煉你,最後讓你把意外當作平常,把黑暗當作彩色。
    這不,林秋水的意外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