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第一技術攻堅隊”的鋼製門牌，在走廊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森冷的光。
    辦公室裏，新搬來的桌椅還帶著一股雜物間的黴味。
    王鐵錘正拿著一塊油布，寶貝似的擦拭著他從全廠搜刮來的幾件德製工具，嘴裏哼著不知名的小調。
    趙東升則緊張地坐在角落，麵前攤開著一摞嶄新的圖紙和演算紙，像個得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既興奮又不知所措。
    二賴子和另外幾個從車間跟過來的小年輕，正拿著掃帚，笨手笨腳地打掃著衛生。
    一切，都充滿了百廢待興的希望。
    然而，辦公室的凳子都還沒坐熱。
    “砰！砰！砰！”
    一陣擂鼓般的砸門聲，粗暴地打破了這份寧靜。
    二賴子剛拉開門，一道人影就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帶著一股濃烈的機油味和汗臭。
    是二車間主任，王大海！
    他那張平日裏總是紅光滿麵的臉上，此刻布滿了絕望，嘴唇幹裂起皮，眼球裏全是血絲。
    “衛國！李顧問！”
    王大海一把抓住李衛國的胳膊，力氣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頭。
    “出大事了！”
    他的聲音都在發抖。
    “救命啊！”
    李衛國眉頭一皺，扶住他：“王主任，慢慢說，天塌不下來。”
    “塌了！真的要塌了！”
    王大海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是那台德國衝壓機！那台五百噸的寶貝疙瘩，徹底罷工了！”
    “軍方……軍方那批加急的配套零件，‘東風714’的！上麵下了死命令，三天！就三天時間！”
    “現在那台機床跟得了羊癲瘋一樣，衝一下抖三抖，出來的全是廢品！廢品率超過百分之九十！”
    王大海的聲音因為恐懼而變得尖利。
    “衛國，這不是生產事故，這是政治任務！完不成，別說我這個主任，廠裏都得吃掛落！我……我就得滾蛋回家了！”
    ……
    與此同時。
    在另一間被臨時征用的小會議室裏，楊廠長正端著搪瓷缸，悠閑地吹著茶葉沫子。
    辦公室主任急匆匆地跑進來，壓低聲音，把二車間的緊急情況匯報了一遍。
    楊廠長聽完，不但沒有半分焦急，嘴角反而抑製不住地向上翹起，眼中閃過一絲狠毒的狂喜。
    好！
    太好了！
    真是老天爺都在幫我！
    他正愁沒機會收拾李衛國那個小王八蛋，沒想到對方自己就把脖子伸過來了！
    “東風714”項目？
    政治任務？
    嗬嗬，這下看你怎麽死！
    楊廠長放下茶杯，臉上瞬間換上了一副憂國憂民的沉痛表情，猛地一拍桌子。
    “不像話！這簡直是拿國家的戰略安全開玩笑！”
    他對辦公室主任下令：“立刻！馬上！去把正在咱們京州進行技術援助的蘇聯專家組請過來！”
    “要用最高的規格！告訴他們，我們紅星軋鋼廠遇到了建廠以來最重大的技術難題，需要他們這些國際友人來力挽狂瀾！”
    辦公室主任一愣：“廠長，那李顧問那邊……”
    “他？”
    楊廠長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
    “他算個什麽東西？一個黃毛小子，帶著一群老弱病殘，也配解決這種世界級的技術難題？”
    “我就是要讓全廠的人都看清楚！關鍵時刻，能解決問題的，還得靠我楊某人請來的真神！他李衛國，和他那個什麽‘廢柴攻堅隊’，就是個笑話！”
    “快去！把場麵給我搞得越大越好！”
    ……
    半個小時後。
    二車間。
    巨大的衝壓機床像一頭沉默的鋼鐵巨獸，停在那裏，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車間裏所有的工人都停下了手裏的活，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氣氛壓抑得喘不過氣。
    在一眾廠領導的前呼後擁之下，幾個金發碧眼、身材高大的蘇聯人，趾高氣揚地走了進來。
    為首的，正是蘇聯專家組的組長，伊萬諾夫。
    他身高將近兩米，穿著一身筆挺的毛料西裝，下巴抬得幾乎與天花板平行，用一種審視的目光，輕蔑地掃視著整個車間。
    “哦，我的上帝。”
    他用生硬的中文，拖著長長的調子說道：“這就是你們中國最好的工廠？這些設備，比我們西伯利亞集體農莊的拖拉機修理廠，還要陳舊！”
    楊廠長跟在旁邊，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不住地點頭哈腰。
    “伊萬諾夫同誌說的是，我們底子薄，工業基礎差，所以才需要您這樣的國際專家來指導嘛！”
    伊萬諾夫哼了一聲，走到那台德國機床前。
    他戴著一副潔白的真皮手套，伸出手指，在機床的外殼上輕輕抹了一下。
    看到手套上沾染了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油汙，他眉頭立刻緊緊皺起，像是沾上了什麽瘟疫，用力地甩了甩手，滿臉的嫌惡。
    這個動作，像一根針，深深刺痛了在場所有中國工人的自尊心。
    王大海的臉瞬間漲紅了，拳頭捏得死死的。
    伊萬諾夫完全無視周圍人的表情，裝模作樣地圍著機床轉了兩圈。
    他從助手手裏接過一個精致的小錘子，這裏敲敲，那裏聽聽，動作充滿了戲劇化的表演感。
    最後，他停下腳步，大手一揮，用一種如同神祇下達判決般的語氣，給出了他的“權威方案”。
    “問題，很簡單。”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楊廠長和一眾束手而立的中國工程師。
    “你們的傳動軸，還有這個配重輪，材質太差了！已經產生了嚴重的金屬疲勞！”
    他指點江山，仿佛在教訓一群小學生。
    “唯一的辦法，就是整條傳動係統，必須全部更換！”
    “要使用我們蘇聯最新型號的V7特種合金材料，我們親自鍛造。同時，再給你們加裝一套我們設計的電子緩衝動力係統。這樣，才能從根本上，徹底解決問題！”
    楊廠長立刻像哈巴狗一樣湊上去，滿臉堆笑地問道：“伊萬諾夫同誌真是火眼金睛！那……那您看，這個需要多久？費用方麵……”
    伊萬諾夫傲慢地伸出了兩根手指。
    “我們的人手和設備運過來，加上安裝調試，最快，也要半個月！”
    半個月！
    這三個字一出口，車間主任王大海的身體就晃了一下。
    軍令狀可是三天！
    伊萬諾夫仿佛沒看到他那慘白的臉色，慢悠悠地補充了下半句。
    “至於設備和技術轉讓的費用嘛，也不貴。”
    他輕描淡寫地說道。
    “看在我們兩國同誌般的友誼上，給你們一個優惠價。”
    “兩萬美元的外匯。”
    “或者，等值的黃金也可以。”
    轟！
    兩萬美元！
    這個數字，如同一道九天驚雷，在整個車間的上空轟然炸響！
    在場的所有工人、技術員，全都倒吸一口涼氣！
    兩萬美元！在這個年代，這幾乎是一個天文數字！足以買下半個廠了！
    王大海隻覺得眼前一黑。
    半個月的時間……
    兩萬美元的天價……
    這兩座大山，如同兩隻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連一絲呼吸都感到困難。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雙腿一軟，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