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集 恩同再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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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翁那句關於“灰霾”的低語,像一塊棱角分明的冰,“咚”地砸進上官悅剛剛被暖意烘得微熱的心湖,瞬間激起一圈圈帶著寒意的漣漪。她聽不懂這兩個音節組合在一起的含義,卻能從老翁驟然繃緊的脊背、加快的步伐裏,捕捉到一種不容置疑的緊迫——他原本每走三步就會下意識回頭看她一眼,此刻卻連頭也不回,隻把瘦削的背影繃成一張拉滿的弓,連草鞋踩在幹裂土地上的“沙沙”聲,都比剛才急促了幾分。
    風似乎也嗅到了這份緊迫,突然轉了向。原本隻是貼著地麵刮的微風,此刻竟卷起細小的沙塵,像無數根細針似的打在臉上,微微刺疼。上官悅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沙塵卻順著衣領鑽進後背,貼在汗濕的衣服上,又涼又癢。她抬手想拂掉,卻發現手臂早已酸得抬不起來——剛才被老婦人攙扶著走了這麽久,左臂的擦傷被牽扯著,每動一下都像有細密的刀子在割肉,連帶著肩膀也僵得厲害,仿佛被凍住了一般。
    她側頭看了眼身旁的老婦人,隻見老人原本就皺巴巴的臉有些微動,由於緊張的心情讓老婦人的臉,此刻皺得更緊了,眼角的皺紋像被手捏過似的,擰成一道道深溝。她攙扶著上官悅的手也更用力了些,幹瘦的手指幾乎要嵌進上官悅的胳膊裏,指節泛出青白,連帶著肩膀都微微顫抖。上官悅能感覺到,那顫抖不是因為費力——老婦人的腳步雖慢,卻很穩——而是源於某種藏在眼底的恐懼,像被風吹動的燭火,明明滅滅,卻又無法掩飾。
    昏黃的天空像是被墨汁染了似的,顏色一點點沉鬱下去,從最初的淺土黃,變成了深褐黃,低低地壓在頭頂,連呼吸都覺得胸口發悶。上官悅忍不住回頭張望,視線越過成片的枯蒿草,落在遙遠的天際線上——那裏似乎有一層淡淡的灰霧,正緩慢地向這邊蔓延,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悄無聲息地逼近。她的心跳驟然加快,“咚咚”地撞著胸腔,喉嚨也莫名發緊,連吞咽口水都覺得困難。
    “快些,孩子,再撐撐。”老婦人似乎察覺到她的虛弱,湊到她耳邊,用生硬的、帶著口音的詞語說道。老婦人又在上官悅耳邊小聲說了些什麽,然後又朝向上官悅點點頭,摸了摸上官悅的頭發,雖然聽不太懂,但那語氣裏的關切,卻像一股暖流,順著耳朵鑽進心裏。上官悅咬了咬牙,把快要湧到嘴邊的喘息咽回去,努力調整著步伐——右腿的膝蓋早就僵了,每彎一下都咯吱作響,腳踝也因為長時間走路而隱隱作痛,但她不敢停下。求生的本能像一根繩子,緊緊拽著她,而兩位老人的善意,則是支撐她走下去的唯一力氣。
    就在上官悅覺得膝蓋快要支撐不住身體,幾乎要再次栽倒時,前方的老翁突然停了下來。他轉過身,額頭上沁著細密的汗珠,順著皺紋的溝壑往下滑,卻顧不上擦,隻是用沙啞的聲音說了一句:“到了。”
    隨著他的話音,他抬起手,枯瘦的手指向前指去。
    上官悅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剛升起的一點希望,瞬間被一盆冷水澆滅,心下不由一涼。
    那根本算不上“房子”,甚至連“窩棚”都顯得勉強。它依著一處低矮的土坡而建,土坡是淺褐色的,表麵布滿了深淺不一的裂縫,像老人手上幹涸的紋路,風一吹,還會有細小的土塊往下掉。露出地麵的部分,是用濕潤的泥土混合著幹枯的狗尾草壘起來的矮牆,隻有半人高,牆縫裏還塞著些枯草,用來填補空隙,草葉的末梢早已幹枯發黃,輕輕一碰就會碎掉。
    屋頂覆蓋著厚厚的蒿草,足有兩尺多厚,最外層的蒿草被風吹得倒向一邊,露出裏麵墊著的幾層破舊獸皮——獸皮是深棕色的,邊緣磨損得厲害,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裏麵的麻布底子,上麵還沾著泥土和草屑。幾塊青灰色的石頭壓在屋頂邊緣,石頭上還帶著新鮮的泥土,顯然是剛添上去沒多久,怕被大風把屋頂掀翻。
    唯一的“門”,是一個低矮狹窄的洞口,隻能容一個人彎腰進出,洞口掛著一塊厚厚的麻布簾子。簾子上打滿了補丁,顏色五花八門——有灰色的、藍色的,還有幾塊是淺褐色的,補丁的針腳歪歪扭扭,卻縫得很密實,能看出縫補的人用了心。簾子的邊角已經磨得發白,甚至有些地方還破了小洞,風一吹,就“嘩啦啦”地響。
    窩棚旁邊,用幾根歪歪扭扭的木棍圍出了一小片空地。木棍粗細不一,粗的有手腕那麽粗,細的隻有手指粗,有些木棍上還帶著樹皮,顯然是剛砍下來沒多久。空地中間,用三塊石頭壘成了一個簡易的灶坑,石頭是黑色的,表麵被煙火熏得發黑,灶坑裏積著厚厚的灰燼,灰燼裏還殘留著幾根沒燒完的枯枝,早已冰涼。空地上散落著一些幹枯的樹枝,堆得不算高,旁邊還放著一個破舊的竹筐,竹筐的縫隙很大,能看到裏麵墊著的幹草。
    整個“家”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貧寒——沒有像樣的家具,沒有鮮亮的衣物,甚至連一件完好的工具都沒有,隻有滿眼的破舊和粗糙,卻又處處透著掙紮求生的痕跡。上官悅看著眼前的景象,想起自己出租屋裏的沙發、電視,還有隨時能喝到的熱水,鼻子突然一酸。她從未想過,有人會在這樣艱苦的環境裏生活。
    老婦人似乎察覺到了她眼中的震驚,臉上露出一絲窘迫。她下意識地用手搓了搓衣角——她的衣服是粗麻布做的,早已洗得發白,袖口還破了個小洞,露出裏麵的皮膚。她的眼神有些閃躲,不敢直視上官悅,隻是輕輕拍了拍上官悅的手背,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道歉,然後轉過身,率先走到洞口,彎腰掀開了那塊厚重的麻布簾子。
    一股混合著多種氣味的氣息,瞬間撲麵而來。最先聞到的,是泥土的潮氣,帶著雨後的清新,卻又因為長時間不通風,多了一絲沉悶;接著是柴火的煙味,淡淡的,不嗆人,反而有種溫暖的感覺;然後是草藥的苦澀味,很淡,卻很清晰,應該是老人平時用來治病的;最後,還有一絲淡淡的皂角味,藏在這些氣味後麵,很輕,卻能讓人感覺到,雖然生活貧寒,老人卻依舊保持著幹淨。
    窩棚內部比外麵看起來更矮、更暗。上官悅彎腰進去時,頭頂的蒿草擦過她的發頂,落下幾片細小的草屑,她下意識地低頭,鼻尖差點碰到老婦人的後背。窩棚的高度還不到六尺,她站直身體時,頭頂距離屋頂的蒿草隻有一拳的距離,稍微抬頭,就能碰到那些幹枯的草葉。
    空間狹小得可憐,大概隻有六平方左右。靠裏的位置,是一個用泥土夯實的矮坑,長約六尺,寬三尺,裏麵鋪著厚厚的幹枯茅草,茅草下麵墊著一層麻布,麻布有些破舊,卻很幹淨。最上麵鋪著一張深棕色的獸皮,獸皮的毛已經有些脫落,露出一塊塊淺褐色的皮板,邊緣用麻線縫補過,針腳雖然歪扭,卻很密實。
    矮坑旁邊,是一個用樹根做成的墩子,應該是充當桌子用的。樹根的紋理很清晰,表麵被磨得光滑,顯然用了很多年。墩子上放著一個陶碗和一個陶罐,陶碗的邊緣有一個小破口,陶罐是深褐色的,表麵有幾道細小的裂紋,用麻線纏了起來,防止漏水。
    角落裏,堆著幾個大小不一的陶罐,最大的那個足足有半人高,上麵蓋著一個用木板做成的蓋子,罐子口模模糊糊能看到還有兩個小裂口,應該是老翁用獸皮條把罐口處打了幾個結,防止罐子再繼續裂開。上麵刻著簡單的紋路,應該是用來裝水的;小一點的陶罐,有的用來裝糧食,有的用來裝草藥。旁邊還放著一把木柄的石斧,木柄上纏著幾圈麻線,防止打滑,石斧的刀刃磨得很鋒利,卻也有些缺口。
    土牆上開了一個小小的窗口,隻有巴掌大小,窗口糊著一層半透明的獸膜,應該是某種動物的內髒曬幹後製成的。陽光透過獸膜,變成了淡淡的黃色,灑在地上,形成一個小小的光斑,勉強照亮了窩棚內部。
    但就是這樣一個狹小、簡陋的地方,卻奇跡般地比外麵暖和不少。大概是因為半地穴式的結構,地麵的泥土能擋住寒風,厚厚的蒿草屋頂也能保溫,窩棚裏的溫度至少比外麵高了五六度,站在裏麵,能明顯感覺到寒意在一點點退去。
    “快,進來,孩子,外麵要起風了。”老婦人急切地拉著上官悅的手,把她往矮坑的方向帶。她的手很涼,卻很有力,拉著上官悅時,還特意避開了她手臂上的擦傷。老翁也跟著彎腰進來,原本就狹小的空間,頓時顯得更擁擠了,連呼吸都覺得空間變小了些。
    一進窩棚,老婦人就忙了起來。她先讓上官悅坐在矮坑上,茅草很軟,坐上去很舒服,獸皮也帶著一絲溫度,瞬間緩解了上官悅身上的寒意。然後,她走到角落,拿起一個中等大小的陶罐——陶罐是淺褐色的,表麵有些斑駁的痕跡,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罐口的木塞,裏麵是清澈的溫水。她又從樹根墩子上拿起一個陶碗,碗的邊緣有個小破口,在碗口的右側,她把陶罐傾斜,慢慢地往碗裏倒溫水。
    水很滿,幾乎要溢出來,老婦人的手腕微微顫抖著,眼神專注地盯著碗口,生怕灑出來一點。“慢點喝,孩子,別嗆著。”她一邊倒,一邊用生硬的詞語說道。倒完水後,她把陶碗遞到上官悅手裏,碗底有些燙,上官悅下意識地縮了縮手,老婦人連忙說道:“小心燙。”
    上官悅捧著陶碗,溫熱的感覺從手心傳到全身,她小口小口地喝著水,溫水滑過幹裂的喉嚨,像一股暖流,瞬間緩解了喉嚨的刺痛。她喝了大半碗,才把碗遞給老婦人,老婦人接過碗,又把剩下的水喝了,然後把碗和陶罐放回原處。
    接著,老婦人又從旁邊一個更小的陶罐裏,小心翼翼地舀出小半碗粗糲的粉末。粉末是淺褐色的,裏麵混著一些細小的黑色顆粒,像是沒磨碎的麥麩,看起來應該是某種雜糧磨成的。她把粉末倒進一個吊在灶坑上的小陶鍋裏——陶鍋很小,隻有拳頭那麽大,鍋口也有些破了——然後拿起旁邊一個小小的水罐,往鍋裏倒了小半碗水,水剛好沒過粉末一寸。
    她蹲在灶坑邊,從牆角拿起一塊黑色的火石和一把燧石,左手拿著火石,右手握著燧石,輕輕一擦,火星“劈啪”地濺出來,落在灶坑裏的幹燥鬆針上。她連忙用嘴輕輕吹了吹,鬆針慢慢燃起了一點火苗,橘紅色的,很小,卻很亮。她又小心地往裏麵添了幾根細枯枝,火苗漸漸大了起來,跳動著,映在她的臉上,把她的皺紋照得格外清晰。
    她守在灶坑邊,時不時地用一根小木棍攪動鍋裏的糊糊,防止糊底。很快,一股淡淡的、帶著焦糊味的食物香氣,從鍋裏飄了出來,先是在灶坑周圍彌漫,然後慢慢擴散到整個窩棚。那香氣很淡,卻很誘人——對於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的上官悅來說,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好聞的味道。她的肚子忍不住“咕咕”叫了起來,臉上有些發燙,卻控製不住地盯著那口小陶鍋,唾液也開始分泌。
    老翁從進來後,就一直沒說話。他走到角落,打開一個破舊的木箱——木箱的表麵已經磨損得厲害,邊角都有些變形了,上麵還掛著一把小小的銅鎖,卻沒有鎖上。他在箱子裏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裙。衣裙是淺藍色的,布料是粗麻布,卻比老婦人身上的衣服要細一些,上麵打了好幾個補丁,有灰色的,也有淺褐色的,補丁的針腳很整齊,能看出縫補的人很用心。
    老翁把衣服遞給老婦人,然後指了指上官悅身上的快遞服——那套衣服早就被泥土和血跡弄髒了,藍色的外套上沾滿了塵土,裏麵的T恤也皺巴巴的,還破了幾個洞,款式更是奇怪。他一邊指,一邊比劃著換衣服的手勢,先指了指衣服,又指了指上官悅,然後做了一個脫衣服再穿衣服的動作,眼神很溫和,沒有絲毫嫌棄。
    老婦人接過衣服,走到上官悅麵前,把衣服遞到她手裏,然後指了指角落裏一個裝著清水的陶盆——陶盆是灰白色的,裏麵的水很清澈,能看到盆底的細小雜質——又指了指旁邊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粗布,比劃著擦拭身體的動作。上官悅明白了,老人是讓她先擦一擦身體,再換上幹淨的衣服。
    她接過衣服,布料有些粗糙,卻很幹淨,還帶著一絲淡淡的陽光味道,應該是剛曬過沒多久。上官悅忍著疼痛,咬牙堅持著慢慢脫掉身上已經滿是洞口的快遞服,哎,實在是不能穿了,衣服上既有洞,又有劃過的口子。上官悅慢慢換上粗糙的衣服,穿上以後還算合身。上官悅轉過身端起那個陶碗,低頭看著手裏的陶碗,碗裏還剩下一點溫熱的糊糊,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再看看身上的衣服,雖然破舊,卻幹淨整潔;周圍是跳動的火苗,溫暖的氣息,還有兩位老人忙碌的身影——一股從未有過的感動,像潮水般湧上心頭,瞬間淹沒了她。
    她來自一個物質豐裕的時代,餓了可以點外賣,冷了可以開空調,衣服舊了可以買新的,從未體會過這樣的窘迫。可此刻,一碗寡淡的糊糊,一件破舊的衣衫,一個簡陋的窩棚,卻讓她覺得比任何東西都珍貴,都溫暖。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滴進陶碗裏,濺起小小的水花。
    老婦人剛好轉過身,看到她在哭,連忙走過來,用粗糙的手輕輕擦去她臉上的眼淚,嘴裏不停地說著什麽,語氣裏滿是關切。雖然聽不懂,但上官悅能感受到她的善意,她抬起頭,對著老婦人笑了笑,眼淚卻流得更凶了。
    語言依舊不通,但善意和感激,從來不需要言語來傳遞。
    上官悅小口喝著糊糊,糊糊很稀,帶著一點淡淡的苦味,卻很頂餓。她慢慢地喝著,生怕喝太快,一下子就沒了。老婦人坐在她旁邊,看著她喝,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時不時地幫她拂掉落在肩上的草屑。上官悅也是真的太餓了,喝完一碗,老婦人又給她盛了一碗,給上官悅先擦了擦嘴角的糊糊渣渣,然後遞給上官悅讓她慢慢喝,別?著,等上官悅喝完糊糊,老婦人從陶罐裏拿出一些搗碎的綠色草葉——草葉是深綠色的,還帶著一點濕潤,散發著清苦的氣味——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塊幹淨的麻布,蘸了點清水,輕輕擦拭著上官悅手臂上的擦傷。她的動作很輕,生怕弄疼她,每擦一下,都會抬頭看看上官悅的表情,確認她不疼了,才繼續。擦幹淨傷口後,她把搗碎的草葉敷在傷口上,然後用麻布輕輕包紮好,係了一個漂亮的結。
    老翁坐在門口的小凳上——那是一個用木頭做的小凳,隻有一尺高,表麵磨得很光滑——借著門簾縫隙透進來的光,默默地修補著一把破舊的工具。那是一把木耙,木柄斷了一截,他用麻線把斷口纏起來,然後用石斧小心翼翼地削著一塊小木頭,想要把斷口補上。他眯著眼睛,嘴唇抿得緊緊的,神情專注,偶爾抬頭看看上官悅和老婦人,渾濁的眼神裏,會閃過一絲難得的溫和。
    通過斷斷續續的手勢和表情,上官悅漸漸拚湊出了兩位老人的生活。他們沒有孩子,隻有彼此相依為命。平時,老翁會去荒原上撿拾柴火,采集一些可食用的野菜和根莖——比如一種長著鋸齒狀葉子的野菜,老婦人比劃著葉子的形狀,然後做了一個吃的動作;老婦人則在家附近打理那個小小的灶坑,縫補衣服,偶爾還會幫附近的村落做點零工,比如幫人縫補獸皮,換取一點雜糧。
    至於老翁提到的“灰霾”,上官悅也漸漸明白了。老婦人比劃著,先把雙手舉過頭頂,然後慢慢放下,手心朝下,做出“天”的樣子,接著又用手捂住鼻子,咳嗽了幾聲,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上官悅明白了,“灰霾”是這片荒原上周期性出現的自然現象,一旦出現,天空會變得昏蒙,空氣裏會有有害物質,吸入後會傷害身體,所以他們必須提前躲回地穴裏避難。
    想到這裏,上官悅更加感激了。兩位老人自己的生活已經如此艱難,卻還是毫不猶豫地把她這個來曆不明的陌生人帶回家,分享他們最珍貴的水、食物和棲身之所。這份恩情,比山還重,比海還深。
    一個念頭,在她的心裏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堅定。
    她喝完最後一口糊糊,把陶碗裏的殘渣用手指刮幹淨,放進嘴裏細細地嚼著,然後將碗輕輕放在樹根墩子上,碗底和墩子碰撞,發出“篤”的一聲輕響。她深吸一口氣,胸腔因為用力而微微起伏,然後慢慢站起身——膝蓋因為剛才長時間的跪坐而有些發麻,她踉蹌了一下,連忙扶住旁邊的矮坑邊緣。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粗布衣裙,衣裙的下擺有些長,拖在地上,她用手把下擺往上提了提,然後走到窩棚中間,麵對著兩位正在忙碌的老人。
    看到她站在中間,老婦人和老翁都停下了手裏的活,有些錯愕地看著她,不明白她要做什麽。
    上官悅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極其鄭重地,雙膝跪在了地上。膝蓋碰到地麵時,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卻瞬間點燃了她心裏的決心。她俯身,額頭輕輕磕在地上,行了一個最鄭重的禮。
    “哎!孩子!你這是做什麽!”老婦人驚得立刻站起身,想要上前攙扶她,腳步都有些踉蹌。
    上官悅卻堅持磕完了頭,才慢慢直起身。她抬起頭,臉上還帶著未幹的淚痕,眼睛卻亮得驚人,閃爍著無比真誠和堅定的光芒。她伸手指了指麵前的兩位老人,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然後努力回憶著剛才從老人對話裏聽到的詞語,用生硬的、發音古怪卻格外清晰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
    “阿……爹……阿……娘……”
    她重複了一遍,聲音雖然微弱,卻充滿了力量。然後,她用雙手圈成一個圓形,比劃著“家”的樣子,又把自己的手指和老人的手指勾在一起,比劃著“親人”的意思,眼神懇切地看著他們,生怕他們不明白。
    兩位老人徹底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巴微張,似乎一時無法理解她這突兀舉動背後的含義。老婦人的手停在半空中,臉上滿是震驚;老翁握著工具的手也僵在半空,眼神裏充滿了難以置信。
    窩棚裏陷入了短暫的寂靜,隻有灶坑裏的火苗偶爾發出“劈啪”的聲響,和門外風吹過蒿草的“沙沙”聲。
    上官悅見狀,再次俯身,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額頭碰到地麵,發出輕微的聲響。抬起頭時,她的眼睛裏已經蓄滿了淚水,卻依舊堅定地看著他們,用盡全身的力氣,艱難地組合著詞語和手勢:“恩情……大……我……女兒……你們……爹娘……可以?”
    這一次,老翁和老婦人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
    老婦人猛地捂住了嘴,眼眶瞬間就紅了,渾濁的淚水順著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滴在她的衣服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她的肩膀微微顫抖著,像是在壓抑著巨大的情緒,過了好一會兒,才發出一聲哽咽的歎息。
    老翁握著工具的手慢慢放下,他站起身,腳步有些蹣跚地走到上官悅麵前。他沒有立刻扶起她,而是用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的大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頂。他的手很涼,卻很溫柔,手指劃過她的頭發,帶著一種生疏卻無比真摯的慈愛。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最後隻是用沙啞得厲害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哽咽,說道:“好……好孩子……起來……快起來……”
    老婦人也連忙上前,流著淚,用力將上官悅攙扶起來,一把將她緊緊摟進懷裏。她的懷抱很瘦小,卻異常有力,像是要把上官悅揉進自己的身體裏。她一遍遍地用蒼老的聲音重複著:“哎……我的孩兒……我的孩兒……”
    不需要更多的語言。跨越了世界的隔閡,跨越了語言的障礙,一種基於最純粹的善良與感恩的親情,在這荒原的陋室裏,悄然生根發芽。
    上官悅依偎在“義母”的懷裏,感受著這份失而複得的溫暖,漂泊無依的心,仿佛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暫時停靠的港灣。她閉上眼睛,任由眼淚流淌,心裏卻充滿了從未有過的踏實。她看著這狹小卻充滿溫情的窩棚,看著兩位喜極而泣的老人,覺得自己是如此幸運——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她終於有了“家人”。
    然而,就在她沉浸在這份溫暖中時,目光無意中掃過那個充當桌子的樹根墩子,卻猛地頓住了。
    墩子上,除了他們剛才用過的陶碗,還隨意地放著幾件零碎物品:一把刃口有些缺口的小石刀,幾根纏繞在一起的淺灰色麻線,還有……
    還有一個嬰兒拳頭大小、造型古樸、材質似玉非玉的東西。
    那東西是淡青色的,表麵光滑細膩,帶著一種溫潤內斂的光澤,圓鼓鼓的壺身,細細的壺嘴,壺蓋上還刻著一個小小的雲紋——無論是大小、形狀,還是那獨特的質感,都與她當初打碎、並將她帶到這個異世的那隻鼻煙壺,幾乎一模一樣!
    它怎麽會在這裏?!
    上官悅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了,剛剛感受到的溫暖和安寧,被這突如其來的發現砸得粉碎。她的心髒猛地縮緊,“咚咚”地狂跳起來,幾乎要跳出胸腔。她的手指僵硬地蜷縮起來,連呼吸都忘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鼻煙壺”,腦子裏一片混亂。
    為什麽這個世界會有和那隻鼻煙壺一樣的東西?它和那隻打碎的鼻煙壺有什麽關係?兩位老人知道它的來曆嗎?
    無數個問題像潮水般湧上來,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拿那個“鼻煙壺”,卻發現身體像被定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窩棚裏的溫暖還在,義母的懷抱還在,可上官悅卻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猛地竄了上來,瞬間包裹了她。
    這個看似平靜的荒原,這個剛剛給了她“家”的陋室,似乎隱藏著她從未想象過的秘密。而那個小小的“鼻煙壺”,或許就是解開一切謎團的鑰匙——也可能,是將她再次卷入未知危險的***。
    下集《似曾相識壺》內容提示: 上官悅震驚地發現義父家中桌上隨意擺放的一個鼻煙壺,竟與她打碎的那個幾乎一模一樣!巨大的驚駭和疑惑席卷了她。她強壓下內心的滔天巨浪,試圖用剛學會的簡單詞匯和手勢,小心翼翼地向義父試探詢問這個鼻煙壺的來曆。義父的反應卻很平淡,似乎覺得這隻是一個普通的舊物,言語間透露這可能是祖上傳下來的,並不覺得多麽稀奇珍貴,甚至可能提到類似的東西並不罕見。這個回答讓上官悅更加困惑和心驚:這詭異的鼻煙壺在這個世界究竟是什麽?它和自己穿越而來有什麽關係?為什麽義父會有一個如此相似的?無數的疑問在她心中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