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青山遠 第四十二章 荒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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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碾過坑窪的土路,發出一陣陣單調的吱呀聲響。
    三人一路走走停停,不覺已是離開蒼月城十幾日的光景,官道漸遠,人煙愈稀。
    陸平目光隨意的打量著周遭環境,眉頭微蹙。
    這段官道年久失修,路麵坑窪不平,道路兩旁也是野草叢生,枯黃一片。
    遠處有一片片山巒起伏,卻不是一片蒼翠的青綠,而是一種如同蒙塵般的灰褐色,山脊嶙峋,如病獸枯骨。
    空氣之中,彌漫著一股泥土與腐敗混雜的氣味,竟是連此處的靈氣,都隱隱稀薄了許多,氣息運轉之間,仿佛都帶著一種凝滯的不適感。
    “這地方,還真是有夠荒涼的,咱們這一路過來別說人影了,連個鳥叫聲也沒有。”唐風斜倚在另一側車轅,嘴裏叼著根枯草,神情散漫,眼神漫不經心掃視著四周,“我要是記得不錯,此處應該有個人煙聚集的村落,怎會變成這個樣子?”
    車廂簾子被掀開一角,陸芳雲探出小臉,望著外麵荒蕪的景象,不免有些膽怯,小聲問道:“平哥哥,這裏感覺好安靜,靜得讓人心裏頭發慌。”
    陸平未答,隻是輕輕“籲”了一聲,兩匹青麟駒的速度也隨之慢了下來,前方道路的拐彎處,漸漸浮現出一片低矮的屋舍輪廓。
    那的確是一片村落,但卻死寂的可怕。
    眼下已是正午,村中卻是看不見一點炊煙升起,土坯壘砌的房屋大多低矮破敗,牆皮剝落,露出內裏枯黃的草秸。
    仔細打量一眼,許多窗戶更是用木板釘死,或是窗紙破爛,如同目盲老人的眼窩一般,漆黑深邃,透著一股子詭異的寧靜。
    村口處,立著一歪歪扭扭的木杆,上麵掛著的一塊木牌,被風雨侵蝕得字跡模糊,隻能依稀辨認出“百草集”三字。
    馬車緩緩駛入村中。
    土路兩旁,院落荒蕪,籬笆傾倒,隨著不斷深入,還有一股刺鼻的藥草氣味,說不清是什麽混雜在了一起,味道愈發濃烈,甚至令人腹中翻湧。
    陸芳雲猛地捂住了口鼻,小臉皺成一團,連拉車的青麟駒也不安地打了個響鼻,馬蹄輕輕刨搓著地麵。
    陸平與唐風對視一眼,神色都不禁凝重起來。
    唐風吐出嘴裏的草根,聲音低沉了下去,“這村子,恐怕遇上了大問題。”
    越往村子的中心處靠近,味道便越發清晰,偶爾還有一道道略顯膽怯的目光,從門縫後麵窺探這三人,一旦視線接觸,便如同受驚的兔子,倏地一聲縮回屋內。
    那目光中,充滿了恐懼,麻木,還有一絲似乎極其無奈的絕望。
    及至村子中央,眼前出現一片較為開闊的空地。
    黑壓壓的或坐或躺,足有數十人,男女老少皆有,個個麵色蠟黃,眼窩深陷。
    許多人更是在不住地咳嗽,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咳得渾身顫抖,嘴角溢出一絲帶著血絲的粘稠唾液。
    空地最中心的位置,三口大鍋呈“品”字形架烤在火堆上,火光閃爍,鍋中熬煮的藥汁濃稠如墨,正是三人進村時聞到的那股氣味的源頭。
    一個身著月白素裙的女子,正背對著馬車,忙碌地往來在人群和火堆之間。
    白衣女子身形高挑,體態卻又略有單薄,裙擺和袖口已被藥汁和灰燼染上斑斑點點的汙漬,一頭青絲簡單挽起,不少碎發被汗水浸濕,黏在額頭或是脖頸之間。
    陸平三人的馬車靠近時,碾過地麵發出的輕微聲響,並未引起太多關注。
    那些病人大多已無力關心外界之事,幾個病情稍輕的,或是照看親人的,不過麻木地抬眼看了看幾個不速之客,眼中掠過一絲疑惑,又很快黯淡下去,重新陷入自身的痛苦與絕望中。
    那白衣女子聽見聲響,才終於有些慌張地回過頭來。
    陸平也終於得以看清這白衣女子的模樣,約莫二十出頭年紀,麵容清麗,本應是極秀氣的眉眼,此刻卻因連日的操勞而布滿了血絲,眼底有著濃重的青黑,臉頰上還沾著幾道煙灰和汗漬。
    “你們是什麽人?你們來這裏幹嘛?”白衣女子的聲音帶著幾分沙啞,卻又顯得有些急促,幾乎是吼著喊道,“趕緊離開這裏,這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
    白衣女子一邊喝斥,一邊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了擋那幾口藥鍋,仿佛那裏麵是極其危險的東西,生怕被外人沾染。
    陸平躍下馬車,拱手行禮,語氣平和道:“這位姑娘,我等是不過是途經此處,想討碗水喝,順便問個路。不知此地是發生了何事,可是有瘟疫蔓延,才導致村民盡皆染病?”
    白衣女子也不知是擔心還是別的什麽緣故,手中木勺指著另一側村口的方向,隻一個勁地催促三人離開,著急道:“水在那邊井裏,想喝水就自己打,若是要趕路,往西再走三十裏,便是棲霞城!”
    “趕緊走,趕緊走,這瘟疫傳人得很,再不走,連你們也得沾染上。”白衣女子見三人不為所動,竟是直接上前來開始趕人。
    正說著,左側一個老嫗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身子蜷縮成一團,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麵色迅速由黃轉青,眼看就要背過氣去。
    白衣女子也再顧不上驅趕陸平,臉色一白,急忙扔下木勺奔過去,半跪在地,從懷中迅速取出一個扁平的布包,展開露出一排長短不一的銀針。
    指尖白衣女子指尖撚動,動作快得眼花繚亂,幾下便精準地將銀針刺入老嫗胸前幾處大穴,指尖隱隱有極淡的青色流光一閃而逝。
    老嫗的喘息聲,很快就漸漸平複下來,麵色雖仍難看,卻總算緩過一口氣,癱軟在地,不住地發出微弱的呻吟聲。
    白衣女子這才鬆了口氣,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這才重新看向陸平三人,臉上浮現一絲怒色:“你們怎麽還不走!非要染上這要命的瘟病才甘心嗎?我已是自身難保,顧不得你們了!”
    陸平將她方才施針的手法看在眼裏,舉手投足之間,隱隱有一股細微靈氣流轉,雖然因為疲憊而略顯得虛浮,卻精準老道,顯然是身負正宗的杏林傳承。
    陸平旋即誠懇道:“姑娘還請息怒,在下隻是看姑娘一人支撐這許多病患,實在辛苦,我略通修行,身子也還算強健,或許能幫上些忙,也不知有什麽在下能效勞的地方?”
    白衣女子聞言一怔,重新仔細打量了陸平一番,見他目光清澈,氣息又沉凝內斂,的確是有修為在身之人,又瞥了一眼始終抱臂靠坐在車轅上的唐風,眼中閃過一絲極為複雜的掙紮情緒。
    “罷了,你們若是當真不怕,執意想要留下……或許……也是天意吧。”
    白衣女子略作停頓,又道:“我乃是此處不遠的丹霞穀弟子,柳清漪,本是奉命去棲霞城采購物資,途經此地,偶然發現村中的瘟疫蔓延,便以師門所傳的‘清瘟化毒湯’勉強吊住村名性命,但眼下我已在此盤亙七日,其中幾味主藥也已用盡。”
    柳清漪指了指那三口翻滾的大鍋,苦澀道:“這鍋中所熬,已是我身上最後一份藥材,效力大減。若再無新藥補給,隻怕他們許多人,撐不過明日傍晚。”
    “丹霞穀?”陸平看向唐風。
    唐風微微頷首,示意知曉這個宗門,以丹醫之道立派,在鏡州名聲尚可。
    陸平於是直接利落地問道:“需要什麽藥材?何處可以購得?”
    柳清漪似乎不甚相信陸平會如此果斷,卻也很快說道:“眼下我急需百年份以上的地膽草和紫須參,還有一味玉髓花,這三味最為緊缺,其他輔藥我還尚有一些儲備。此去沿著官道直行三十裏,便是棲霞城,城中最大的百草堂,應有都有儲備。”
    柳清漪麵露難色,看向身側奄奄一息的眾多村民,緩緩道:“我有心去城中采購,但這些人都病得太重,需要時時照看,煎藥施針,片刻也離不得人。”
    柳清漪目光最終落在陸平身上,言下之意,也是再明顯不過。
    “既如此,我去為姑娘跑這一趟。”陸平毫不猶豫應承下來,“若是還有其他需要的事物,也無需覺得麻煩,一並告訴我便是。”
    柳清漪大喜過望,連忙從懷中取出一張早已準備好的紙箋,上麵墨跡猶新,詳細列明了藥方與所需分量,感激道:“多謝二位少俠,此情此恩,丹霞穀與百草集村民必不敢忘!”
    說話間,柳清漪又解下腰間一個沉甸甸的布袋遞過來:“這些靈晶還請少俠收下,采買紙上這些藥材應該是足夠的。”
    陸平隻接過藥方,將布袋推回:“靈晶就不必了,姑娘堅守此地,救治百姓,才是大義。事不宜遲,我們這便出發。”
    柳清漪感激不盡,連連道謝,又叮囑道:“有一事還請少俠切記,藥材購回後,萬不可直接帶入村中,需在村口外尋一個空曠位置,生起篝火,將藥材置於上風處略加熏烤,以藥煙驅散可能沾染的汙穢之氣,回來時,在村外長嘯三聲為號,我自會出來接應。”
    陸平仔細記下,不再多言,轉身快步走向馬車。
    唐風一抖韁繩,駿馬嘶鳴,頓時驅使著馬車快速駛出了百草集。
    直至離開村子約莫二三裏地,一直沉默的唐風忽然“嘖”了一聲,緩緩開口道:“你覺得那姑娘怎麽樣?”
    陸平正在心中默記藥方細節,聞言抬頭,不假思索道:“柳姑娘?醫者仁心,以一己之力拯救村民於水火,著實令人敬佩得很。”
    “醫者仁心倒是不假。”唐風摸了摸下巴,沉吟道:“她施針熬藥的手法,的確看不出什麽特別的毛病,也確實是我所知的丹霞穀的做派。就是……這事兒整體透著股說不出的奇怪。”
    陸芳雲扒著車廂,表情困惑地問道“唐風哥哥,你是說柳姐姐她有問題?”
    “說不上來。”唐風搖了搖頭,目光望向百草集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霧氣看到那邊景象,“丹霞穀弟子下山行醫是常事。村裏的瘟疫也不似作假。但你們沒覺出些別的東西?”
    唐風又質疑道:“她初見時急著驅趕我們,是真心怕我們染病。後來我們願去棲霞城買藥,所流露的感激之情也應該發自內心。但綜合著想一想,就像是生怕我們多留片刻,多看幾眼。”
    “再者,她所求的那幾味藥材,百年地膽草,藥性猛烈霸道,通常用於化解毒性猛烈致命的奇毒。那玉髓花,卻又是驅邪鎮魂,安神寧心的藥性。”
    陸平神色微微一凜:“唐兄的意思是,她的藥方另有用途,還是她所言不盡不實?”
    “誰知道呢。”唐風又恢複了那副懶洋洋的樣子,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或許是她丹霞穀有什麽獨門秘方,針對此次惡疫特性。或許是我這人天生多疑,看誰都像憋著壞水。隻是這荒村野地,突遭惡疫,又恰好冒出這麽個醫術不凡,心底善良的女菩薩,這未免也太湊巧了些。”
    唐風一手將馬鞭拋給陸平,說道:“你帶著芳雲和柳清漪給的藥方,先繼續趕路去棲霞城,無論虛實,先按著方子把藥材采買齊全。”
    “那你呢?”
    “我?”唐風咧嘴一笑,“我回去瞧瞧,若真是我想多了,不過是耽誤些時間,很快就能追上你們”
    唐風行事看似跳脫不羈,直覺卻很少出錯,負責也不會陰差陽錯的接連救下陸平幾次。
    陸平深知以唐風的修為,定然不會出現什麽意外,略作沉吟,便點頭道:“那唐兄你一切小心,切勿貿然行事。”
    “放心,躲起來看戲八卦這種事,我可是行家。”
    唐風身形一晃,飄然向後掠出飛馳的馬車,落地無聲,再一點地,便已如鬼魅般躍上道旁枝葉繁茂的樹林中,身影幾次起落,便不見了蹤影。
    陸平坐到車轅中心位置,握緊韁繩,回頭望了一眼百草集那模糊的輪廓,眼中閃過一絲凝重,隨即揮動馬鞭。
    “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