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青山遠 第四十六章 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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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清漪爆發的白色氣浪與對麵綠衣男子的黃色靈光轟然對撞,激起一圈無聲的漣漪,卷動身側一陣嘩啦的樹葉聲響。
    柳清漪身形穩穩站定,一身月白色素裙在氣勁餘波中微微飄動,看著眼前的綠衣男子,臉上沒有絲毫久別重逢的喜悅,隻有一絲從心底深處湧上的疲憊。
    “清漪,好久不見了。”綠衣男子笑容和熙,剛才那股足以震傷尋常洞玄境修士的氣勁衝擊,仿佛隻是情人間的打鬧而已。
    見柳清漪還是不做反應,綠衣男子又向前踏出一步,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何必如此大動肝火?我隻是想你了,來看看你。”
    “看我?”柳清漪的聲音冷得像冬日寒風一般,跌到穀底,冷笑道:“是叫我看你如何用這滿城百姓的性命逼我出來?看你如何導演這場生祭的鬧劇?山君大人,你的想念,我柳清漪承受不起。”
    被稱作“山君”的綠衣男子臉上笑容不變,那雙漂亮的丹鳳眼裏卻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陰霾:“清漪,你總是這般誤會我。這瘟疫是天災,是這些凡人自己闖進北茫山的禁地,觸怒了山靈,又與我何幹?我不過是順應天意罷了。至於那用活人祭祀的手段,不過是愚民們自己想出來的求生之法,我雖覺無趣,卻也不好拂了他們的誠意。”
    山君稍作停頓,語氣愈發親昵,卻又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威脅:“而我,隻是想我的清漪了。你躲了我這麽久,躲在丹霞穀閉門不出,以為就能避開我嗎?你看,我不過稍稍施展手段,你不就不得不現身,留在這是非之地了?”
    “住口!”柳清漪厲聲打斷他,胸脯因情緒激動而微微起伏,“你我之間,早在十年前就已恩斷義絕,再無瓜葛!你縱容麾下散布瘟疫,戕害生靈,此等行徑,人神共憤!我留在此地,隻是為了救人,與你沒有半分關係!”
    “恩斷義絕?”山君輕輕重複著這四個字,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淡去,俊美的麵容漸漸覆上一層冰冷的寒霜,“你說斷就斷?清漪,你還是這般天真,這般……狠心。”
    隨著話音,山君周身那股溫和的氣息驟然變得尖銳而壓抑,空氣中一道道黃色靈氣如電光一般不時閃動,旋即猙獰道:“整整十年,我看著你躲,看著你逃,看著你試圖用這些螻蟻的性命來縫補你那所謂的道心,我給你的耐心已經夠多了。”
    “但我已經厭倦了。”山君往前又逼近一步,黃色的靈光再次湧現,比之前更加厚重,壓得柳清漪周身的白色光芒像是承受不住一般,緩緩向後收縮,“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隻要你像以前一樣回到我身邊,我可以立刻讓瘟疫消退,讓這棲霞城恢複原狀,這些螻蟻,我也可以饒他們不死。”
    柳清漪咬緊牙關,嘴唇泛白,隻是死死盯著眼前的男人,一言不發。
    山君的聲音驟然變得陰冷,恨聲道:“若你還要繼續執迷不悟,為了你這可笑的堅持,那我就讓整個棲霞城,來為你陪葬。”
    山君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隔空點向柳清漪的心口,雖然隔著那層白色光輝,卻仍是讓柳清漪心口一陣微微刺痛。
    “記住,你隻有三天時間考慮。”山君的笑容重新浮現,卻已冰冷刺骨,毫無任何感情色彩,冷冷道,“三天之後,若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棲霞城內,瘟疫橫行,十室九空,我說到做到。”
    隻是話音未落,柳清漪眼中猛地閃過一抹決絕的狠厲之色。
    柳清漪並指如劍,周身原本用於防禦的白色光輝驟然坍縮,旋即化為一道凝練到的純白流光,撕裂空氣,直刺山君心口。
    這一擊,含怒而發,毫無保留,帶著一股有死無生的慘烈氣勢。
    柳清漪對麵的山君,卻隻是嗤笑一聲,竟然不閃不避,任由那道純白流光,擦著胸膛掠過。
    “嗤……!”
    山君綠色衣襟被灼熱的氣息燙出一道焦痕,但臉上帶著一絲譏諷意味的笑容卻愈發放肆。
    白光消散,柳清漪的手指微微顫抖,停在半空,終究未能再前進一分。
    “哈哈哈哈哈……”山君低頭看了看自己衣襟上的焦痕,竟放聲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了一種扭曲的滿足感,“柳清漪啊柳清漪,就算過去了這麽久,你還是這般心軟,還是狠不下心殺了我對不對?”
    山君右手一揮,輕輕拂過衣襟之間的焦痕,那點細微的傷口瞬間愈合,旋即看向臉色蒼白的柳清漪,眼神複雜難明,有嘲諷,有痛苦,更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占有欲。
    “我等你三天。記住,是整整一城人的性命。”
    綠衣身影如同鬼魅般向後滑去,融入濃重的夜色之中,隻有一陣帶著些許戲謔的聲音,幽幽傳來:“別忘了,你救不了他們,能救他們的,隻有我……也隻有你。”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氣息徹底消失,柳清漪緊繃的身體才猛地一顫,踉蹌半步,一口鮮血再也壓抑不住,從唇角溢出,染紅了月白的衣襟。
    柳清漪站在原地,久久未動,眼神空洞地望著已經空無一物的夜幕深處,悵然若失。
    ……
    百草集村北。
    一處山洞之中。
    洞口用藤蔓和枯枝遮掩,外人難以察覺,內部空間卻整潔寬闊,顯然有人將洞內精心收拾過一番。
    十幾個麵黃肌瘦的孩童蜷縮在角落,身旁則是站著一個麵色驚慌的老者。
    見到唐風帶著陸平以及他懷中昏迷的紅衣少女進來,老人連忙起身,一群孩子也怯生生地望了過來。
    “大叔,沒事,是我回來了。”唐風簡單解釋一句,示意陸平將少女放下。
    陸平小心翼翼地將少女安置在鋪著幹草的地麵,渡過去一絲溫和的水屬靈氣,小心查驗治療著少女體內傷勢。
    片刻後,少女睫毛顫動,悠悠轉醒。
    甫一睜眼,便尖叫一聲,猛地向後縮去,直到脊背抵上身後冰冷的石壁,退無可退。
    陸平放緩聲音,保持著一個安全的距離,柔聲道:“別怕,姑娘,那些妖物已經被我們打跑了,我們是路過此地的修士,並非惡人。”
    “我們要真想害你,還用得著把你從那群狐狸嘴裏搶下來?”唐風抱臂靠在一旁的石壁上,語氣隨意卻帶著一股讓人安心的力量:“說說吧,你叫什麽名字?哪的人?怎麽就被塞進那花轎裏了?”
    少女驚魂未定,目光在陸平和唐風臉上來回掃視,或許是兩人目光清澈,語氣平和,又或許是感受到陸平那絲水屬靈氣傳達的善意,劇烈的喘息聲漸漸平複下來,淚水卻愈發洶湧,抽噎著斷斷續續道:“我……我叫小芽,是棲霞城裏的孤女。”
    “他們…抓了劉爺爺…”小芽說到此處,雙手死死攥著身上那件屬於陸平的衣袍,顯然回憶到了令她害怕的場景,“那群人說,是山靈發怒才降下了瘟疫,必須要送一個新娘子上去,才能平息山靈的怒火,要是我不答應,他們就要把劉爺爺和其他被收養的孩子扔出城去,讓他自生自滅……”
    小芽抬起頭,淚眼婆娑:“劉爺爺已經快七十歲了,又病得那麽重,被扔出去一定會死的,我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了……”
    洞內一片沉寂,隻有小芽壓抑的哭聲和孩子們害怕的喘息聲。
    陸平眉頭緊鎖,眼中已有怒意。
    唐風嗤笑一聲,語氣中滿是嘲諷:“好一個平息山靈怒火,不敢去尋正主的麻煩,倒會拿老弱婦孺的性命做要挾,逼一個小姑娘去送死,真是好大的出息!”
    那看顧孩子的老人聞言,也是深深歎了口氣,低下頭去,滿臉羞愧卻又無可奈何。
    “小芽姑娘,你先在此好生歇著,不會再有人逼你做任何事。”陸平安撫道,隨即看向唐風,“唐兄,柳姑娘那邊恐怕也等得心急,我們還是先盡快將藥材送過去的好。”
    唐風點頭,對那老人叮囑道:“大叔,看好他們,我們去去就回。”
    兩人又留下些幹糧清水,便出了山洞,朝著村中那片空地趕去。
    還未靠近,陸平和唐風幾乎同時放緩了腳步,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凝重。
    空氣中,殘留著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強大的妖氣,以及一種靈氣對撞後逸散的靈力波動。
    “看來,我們離開這會兒,錯過了不少好戲啊。”唐風眯起眼,嗅了嗅空氣,旋即皺眉道:“這股味道,騷裏騷氣的,倒是跟山裏那窩狐狸同根同源。”
    兩人旋即加快腳步,那處空地上的場景也清晰映入眼中。
    三口藥鍋下的火焰明滅不定,鍋中的藥汁也近乎凝結。
    柳清漪獨自一人站在空地上,背對著兩人,身影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顯得格外單薄。
    陸平出聲喚道:“柳姑娘,我們回來了。”
    柳清漪背影猛地一顫,迅速抬手,用袖子極快地在臉上擦拭了一下,這才轉過身來。
    盡管柳清漪努力維持著平靜,但落在兩人眼中,卻瞬間變察覺到了異常,不僅臉色蒼白得嚇人,唇間淡無血色,眼角也還殘留著一絲濕潤的痕跡。
    柳清漪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聲音依舊帶著些許沙啞道,輕聲問道:“辛苦兩位少俠了,可有順利購得所需的藥材?”
    陸平微微點頭,從空明戒中取出大批藥材,依著柳清漪之前的吩咐,置於上風處,緩緩道:“姑娘所需之藥盡在此處了,分量隻多不少。”
    看到如此多的藥材,柳清漪眼中終於煥發出一絲神采,感激道:“竟有如此之多,清漪多謝二位!快,還請少俠幫我生火添水,必須盡快將新藥熬煮出來,許多村民已經快要堅持不住了!”
    當下也無人多言,陸平立刻動手幫忙架鍋生火,唐風則去一旁井中打來清水。
    柳清漪強撐著精神,仔細檢查過每一味藥材,然後才依序投入鍋中。
    一股略帶著清香的藥味,很快便彌漫開來,比之前更加濃鬱,顯然是新藥的加入,讓這鍋湯藥煥發了應有的活力。
    唐風側坐在一旁,雙眼微眯,卻是始終落在柳清漪身上,等著她終於停下手上的活計,由陸平去為村民送服湯藥的間隙,才緩緩開口道:“柳姑娘,我看你氣機紊亂,髒腑受創,可是方才我們離去之後,有人來找過你麻煩?”
    柳清漪攪拌藥汁的動作猛地一頓,勺柄磕在鍋沿,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卻並未回頭,隻是低聲答道:“一點小傷而已,就不勞少俠費心了。”
    “小傷?”
    唐風嗤笑一聲,走上前來,逼視著柳清漪閃躲的目光,質問道:“方才在村裏,我就覺著有些不對,那些村民看你的眼神,不隻是感激,還有怨憤。村外那祭壇,那群狐狸,還有剛才殘留的那股子……騷狐狸味兒!”
    唐風語氣陡然加重:“方才來的,是不是那群狐狸的正主?這百草集的瘟疫,根本就不是什麽天災,對不對?!”
    柳清漪猛地閉上眼,握著藥勺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身體微微顫抖。
    陸平也停下動作,沉聲道:“柳姑娘,我們方才從狐口救下一名棲霞城送來的少女。此事關乎無數性命,若姑娘知曉內情,還請明言,這樣我們才能知道應該要怎麽做,才能真正幫到你。”
    柳清漪撇過頭去,驀然沉默不語。
    一時間,就隻有藥汁在鍋中翻滾的聲響,和病人痛苦的呻吟聲,此起彼伏。
    良久,柳清漪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肩膀垮塌下來,聲音幾乎細不可聞,哀聲道:“是…我都知道…”
    柳清漪緩緩轉過身,臉上已滿是淚痕,眼中充滿了痛苦:“他便是百草集外那座北茫山的山君,那群碧眼幽狐的首領,一尊……早已能化形的洞玄境大妖。這場瘟疫,也是他為了逼我妥協,逼我現身,逼我回到他身邊……才刻意散布。”
    “他還說,若我三日之內不肯屈服,便要讓整個棲霞城來為我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