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青山遠 第四十五章 狐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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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漸濃,荒野上的影子被拉得越來越長,最終匯集成了一片模糊的黑暗。
那支詭異的送親隊伍,就這麽一路前行,沉悶的嗩呐聲斷斷續續,聽得人心裏發慌。
陸平收斂周身氣息,始終間隔著十丈左右距離。
起初隊伍行進的的方向,正是向著通往百草集的那條大路,在間隔著約莫還有十裏左右的位置,大路出現一條幾乎被荒草淹沒的岔路口,送親隊伍也猛地一轉,拐上一條更為狹窄顛簸的小徑,蜿蜒通向一片地勢略高的山坳。
陸平緊隨其後,愈發謹慎,足尖輕點,悄無聲息地掠上道旁一棵枝葉虯結的老樹,借由高處視野,繼續遠遠跟隨。
越往山坳深處,空氣中漸漸生成一片厚重的霧氣,與之伴隨的,還有一股如同燭火燃燒過後的香燭味道,又夾雜著一絲泥土的腥氣和淡淡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壓抑感。
及至山坳深處,眼前豁然出現一片相對平坦的開闊地,地麵似乎被粗略地平整過,中央的位置,用山石壘成了一座石台,約半人高,上麵覆蓋著一層暗紅色的苔蘚,就像是經年累月被鮮血浸染,所留下的汙漬。
石台周圍,散亂地插著一些早已腐朽殘破的木質圖騰,形狀古怪,被風雨侵蝕得難以辨認原貌,隻依稀能看出雕刻著一些類似狐狸形狀的獸形。
這裏,像是一處被遺忘已久的古老祭壇。
送親的隊伍,便在這片開闊地的邊緣停了下來。
嗚咽的嗩呐和鑼鼓聲,也忽然整齊地停住了。
死一般的寂靜瞬間籠罩下來,隻剩下山風吹過荒草和那些腐朽木樁時,發出的陣陣“嗚嗚”聲響,如同鬼泣。
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暗中觀察的陸平瞳孔驟然收縮。
那名神色凶惡的媒婆,幾名抬轎的轎夫,以及隨行的十幾人,竟如同提線木偶般,動作僵硬卻又異常整齊地轉向中央那座泛著暗紅色血漬的石台,撲通一聲,齊刷刷地跪倒在地。
眾人的動作之間,也並非簡單的跪拜,而是整個身體都幾乎匍匐了下去,額頭緊緊抵著冰冷的地麵,肩膀也不知為何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起來。
緊接著,這些人口中開始響起一陣細微且密集,又充滿著恐懼地念念有詞聲,在寂靜的山坳中不住回蕩。
陸平凝神細聽,隻能捕捉到幾個破碎的音節。
“請…恕罪…”
“我等善男信女…供奉…”
“莫怪…莫怪…”
“……狐君……息怒……”
這群人的聲調扭曲,充滿了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顯然已恐懼到了極點。
“狐君……息怒……”
又是一輪禱告過後,眾人隨即開始重重地磕頭。
不止一次地磕頭。
額頭上沾染了泥土,甚至隱隱滲出血跡,也無人敢停。
整個過程,持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壓抑得令人窒息。
突然,所有人像是約好了一般,猛地從地上爬起,臉上已無人色,隻剩下一種害怕到極致的恐懼,甚至不敢再多看那頂被停放在石台一側的花轎一眼,如同身後有厲鬼索命般,慌不擇路地朝著來時的方向狂奔而去。
腳步踉蹌,互相推搡,有人摔倒又連滾帶爬地站起,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不過數十息的功夫,一道道狼狽奔逃的背影,轉眼間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比來時快了何止數倍。
這片如同祭壇的空地上,瞬間隻留下那頂孤零零的大紅花轎,轎簾低垂,裏麵是那個穿著鳳冠霞帔,眼神空洞如同人偶一般的新娘。
夜色,已經徹底籠罩大地,一彎殘月爬上枝頭,灑落遍地清冷的光輝,將那頂花轎映照得愈發詭異刺眼。
陸平屏住呼吸,身體如同磐石般隱在暗處,目光銳利,仔細感知著四周的一切動靜。
方才所見的場景,就像是目睹了一場以活人為祭品的獻祭儀式,讓陸平隻覺得頭皮發麻。
時間一點點流逝,山野間吹蕩的風也越來越冷。
陸平右側的草叢,忽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荒山野嶺,再加上這古怪的氣氛,讓陸平全身肌肉瞬間繃緊,一身靈力運轉,蓄勢待發。
然而,下一瞬,一個帶著幾分戲謔調侃的聲音,幾乎貼著陸平的耳邊響了起來:“嘖嘖嘖,大晚上的不睡覺,跑這荒山野嶺來看人嫁閨女?陸平兄弟,你這愛好挺別致啊。”
陸平心中猛地一驚,但旋即放鬆下來。
這聲音實在太熟悉了。
陸平緩緩轉過頭,果然一眼看到唐風,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蹲在了他身旁另一根粗壯的樹枝上,正笑眯眯地看著他。
唐風的臉上,依舊掛著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但眼中卻毫無笑意,顯得十分沉重。
“唐兄?”陸平壓低聲音,難掩語氣中的驚訝,“你不是應該在村裏盯著柳姑娘嗎?怎麽會突然到此?”
“沒看出啥大毛病,就在村裏轉了轉,聽了些有意思的閑話,又在村外的山洞裏見到了幾個沒病的小家夥。”
唐風聳了聳肩,目光也投向下方那頂孤零零的花轎,低聲道:“那洞裏有個管事的老頭,神神叨叨地說了些什麽‘時辰將至,須行舊禮,安撫山靈’的鬼話,又剛好見這邊方向有下山的火光,心裏好奇,就過來瞧瞧熱鬧,沒想到,你倒比我先到了。”
唐風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看來,這熱鬧比我想的還要大了那麽一點,下麵那頂轎子裏裝的,怕不是什麽新娘子,而是送給所謂‘山靈’的貢品吧?”
陸平沉聲道:“八九不離十,那些送親的人,像是都害怕得緊,行過祭祀的禮節,就倉皇逃下山去了。”
唐風眼神微動,輕輕嗅了嗅空氣,道:“難怪這地方的味道這麽衝,陳年的香火渣滓味,還有一股子臊入骨髓的狐臭味,看來這‘山靈’的路子,不是有點野,是邪得很啊。”
兩人說話間,下方卻異變陡生。
那頂一直靜悄悄的花轎,轎簾猛地被從裏麵被掀開了一角
那個一直如同木偶般的新娘,此刻臉上充滿了恐懼,猛地扯掉頭上的紅蓋頭,似乎用盡了僅有的勇氣,手腳並用地從花轎裏爬了出來。
落地時,那新娘腳下一陣踉蹌,差點就撞上一側的石台,隻是在求生欲望的支撐下,卻頭也不回,就跌跌撞撞地朝著與送親隊伍下山時相反的方向逃跑,想要衝進黑暗的山林裏。
幾乎就在新娘衝出花轎的同一瞬間。
四周的黑暗中,草叢裏,石台後,甚至那些腐朽的圖騰柱陰影下方,突然無聲無息地亮起了一對對碧綠光點。
一雙連著一雙,密密麻麻,頃刻間出現了數十對。
兩人凝神望去,竟是一隻隻體型大得如同蒼狼一般的狐狸!
這群狐狸的毛色,在月光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灰黑,與環境幾乎融為一體。
唯有一雙雙眼睛,碧綠幽深,如同鬼火一般,死死鎖定住了那個逃跑的新娘。
這些狐狸行動間悄無聲息,配合卻極為默契,瞬息間便形成一個鬆散的包圍圈,封堵了新娘所有可能的去路。
隻是,這些狐狸卻並未立刻撲上去撕咬,而是邁著一種古怪步伐,將新娘緩緩向著中心的石台逼近。
一雙雙碧眼之中,閃爍著凶光。
新娘嚇得魂飛魄散,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隻能被逼著不斷地後退,腳下被亂石一絆,整個人也隨之重重摔倒在地。
就在這時,為首的那隻體型最為健碩,額間生有一縷奇異白毛的碧眼狐,仰頭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
“嗷……!”
其餘的碧眼狐如同得到指令,同時停下逼近的腳步,然後做出了一個讓樹上兩人頭皮發麻的動作。
所有狐狸竟是齊刷刷的人立而起,前爪如同人手般在胸前抱攏,對著那中央的古老石台,以及石台前摔倒在地的新娘,如同人類祭拜一般,躬身行禮。
一次,兩次,三次……
動作整齊劃一,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
“媽的!”唐風低罵一聲,臉上的懶散笑容徹底消失,“原來是這群邪門的玩意兒在作祟!”
陸平也隻覺得的心內一陣不適,看來百草集瘟疫的源頭,恐怕就是這群透著一股邪性的碧眼狐狸。
隨著那隻為首碧眼狐行完第三次禮,狐群眼中頓時凶光大盛,張口露出獠牙,撲向地上已然絕望的新娘。
“動手!”
陸平與唐風幾乎是同時低喝出聲,身形瞬間從藏身的樹冠中暴射而出!
咻!
陸平雙拳揮舞,一紅一藍兩道拳罡,瞬間脫手而出,如同離弦之箭,撕裂空氣,發出一陣尖銳嘯聲,轟向那隻為首的碧眼狐狸。
與此同時。
一聲清越劍鳴響徹夜空,唐風並指如劍,隨手一劃,帶起一道匹練般的蒼白劍光,劍氣淩厲無匹,向著新娘前方的空地橫掃過去。
轟!
陸平的拳罡落空,將地麵轟出一個數丈的深坑。
但唐風的一指之下,十幾隻躲閃不及的碧眼狐狸,瞬間被攔腰斬斷,血濺當場
“嗚!”
為首碧眼狐驚疑不定地尖叫一聲,死死盯住高處那棵大樹上的兩道身影。
出於野獸的本能,讓它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脅。
下一刻,數十隻碧眼狐整齊劃一,瞬間如同潮水般退去,轉身投入黑暗,幾個起落間,那密密麻麻的碧綠光點便徹底消失無蹤,隻留下一片狼藉,和空氣中殘留的腥臊氣息。
從兩人出手,到狐群退散,一切不過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陸平從樹上一躍而下,快步衝到那摔倒在地的新娘身邊。
那女孩早已嚇得渾身癱軟,涕淚橫流,見有人過來,更是驚恐地想要向後縮去。
“別怕,我們不是壞人,是來救你的。”陸平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溫和,他快速脫下外袍,罩在女孩幾乎被撕破的嫁衣上,“放心,現在不會有人來傷害你了,你已經安全了。”
女孩似乎聽懂了“安全了”這三個字,極度緊張的精神驟然放鬆,眼睛一翻,竟是直接暈厥了過去。
陸平探了探她的鼻息,隻是驚嚇過度導致的暫時昏厥,這才略鬆了口氣,小心地將之抱起。
唐風也飄然落下,走到那頂花轎旁,挑開轎簾看了看,隻有一些散落的幹果之類的象征吉利的物件,此情此景之下,顯得尤為諷刺。
“碧眼幽狐……”唐風眉頭緊鎖,麵色也是少有的凝重,“這種東西最為記仇,它們今日吃了虧,絕不會善罷甘休。”
唐風看了一眼陸平懷中保住的新娘,隨即望向百草集的方向:“先離開這鬼地方吧,你那邊藥材都購齊了?”
陸平點頭道:“都在我這兒,數量隻多不少。”
“行,先回村子附近,我知道有個地方應該安全。”唐風一邊說著,率先朝著一個方向掠去,“村北有個山洞,裏麵藏著些還沒染病的村民,把這小姑娘先安置那兒再說。”
兩人旋即不再耽擱,陸平抱著昏迷的新娘,唐風在前引路,身形展開,如同兩道青煙,向著百草集村北的方向疾馳而去。
而在兩人離開的同時。
百草集東側的村口,一道綠色身影,負手而立。
那是個生得極為好看的男人,一雙丹鳳眼,柳葉眉,俊秀得甚至連女人都要自愧不如幾分。
綠衣男子凝神駐足,幾次想要邁步踏進村中,卻又驀地縮了回來,目光似乎穿透過層層阻隔的屋舍,望向了村子深處。
原本正在熬煮著湯藥的柳清漪,好像有所感知,身子忽然變得飄忽虛幻,幾次閃爍間,竟然出現在了綠衣男子麵前。
見著柳清漪,綠衣男子頓時喜笑顏開,想要上前寒暄,一股灼人的白色氣浪,忽然以柳清漪為中心爆發開來。
綠衣男子的周身,也隨之撐開一道黃色的護體靈光,將柳清漪的龐大氣機阻隔在外,卻並不生氣,隻是麵露微笑,柔聲道:“清漪,好久不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