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雲長愕然,壯士何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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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上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有了一絲微妙的凝滯。
並非聲音消失,而是某種氣場的變化。
那道綠色的旋風,那柄所向披靡的青龍偃月刀,在清空了周身最後幾名敢於上前的黃巾兵後,驟然停歇。
關羽勒住嘶鳴的赤兔馬,丹鳳眼微眯,目光如電,穿透彌漫的煙塵與血霧,精準地鎖定了那個倚靠著斷弓、半坐於屍骸之中的身影。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那張斷裂的舊弓上,隨即掃過馬忠肩上那粗糙卻顯然剛剛包紮過的傷口,最後定格在他蒼白卻帶著一絲異樣堅持的臉上。
空氣中,還殘留著那一道驚豔、詭異、卻又致命冷箭劃過的無形軌跡。
以及高坡上,潘璋那具脖頸插箭、死狀淒慘的屍體。
這一切,都與眼前這個看起來虛弱不堪、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氣的傷兵,形成了極其詭異、令人費解的對比。
關羽左手輕撫長髯,右手倒提青龍刀,刀鋒上的血珠兀自滴滴答答落下,滲入褐色的土地。
赤兔馬噴著響鼻,蹄子不安地刨著地麵。
他沒有立刻靠近,也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敵意,隻是那樣審視著,帶著三分警惕,七分探究。
那目光沉重如山嶽,壓得馬忠幾乎喘不過氣。
這不是現代社會中任何意義上的注視,這是真正曆經沙場、斬將奪旗的絕世猛將的凝視,帶著冰冷的殺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嚴。
馬忠的心髒不由自主地劇烈跳動,牽動著傷口陣陣抽痛。
他強迫自己鎮定,壓下本能的恐懼,努力抬起頭,迎向那道目光。
不能示弱。
至少,不能表現出心虛。
他知道,自己剛才那超越常理的一箭,必然引起了關羽的注意和疑慮。
在這位見慣了陣仗的將軍眼裏,自己此刻的存在,恐怕極其可疑。
“汝……”
終於,關羽開口了。
聲音沉渾,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感,穿透戰場的嘈雜,清晰地傳入馬忠耳中。
“乃何人部下?”
他的問題直接而銳利,目光依舊沒有絲毫放鬆,仿佛隻要馬忠的回答有半分不妥,那柄青龍刀便會毫不猶豫地揮落。
馬忠深吸一口氣,牽動了傷口,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嘴角溢出一絲血沫。
他艱難地調整呼吸,用沙啞得幾乎破碎的聲音回答道:
“回……回將軍……卑職……原乃東吳潘璋部下一軍候……”
他選擇實話實說。
在這種人物麵前,刻意隱瞞或編造謊言,極可能被瞬間識破,那才是取死之道。
“潘璋?”
關羽的丹鳳眼眯得更細了些,瞥了一眼高坡上的屍體,又看向馬忠,眼神中的審視意味更濃。
“既為吳軍,為何箭射主將?”
這話問得平淡,卻暗藏機鋒,殺機隱現。
周圍的溫度仿佛都下降了幾分。
馬忠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壓力,他苦笑一下,笑容因痛苦而扭曲。
“將軍明鑒……潘璋貪功懼死,令我等於前陣死戰阻敵,自身卻欲退走觀望,將我等當作棄子……”
他頓了頓,積蓄著力氣,聲音雖弱,卻帶著一股清晰的恨意與不甘。
“卑職不甘就此枉死……更不願見將軍此等英雄,遭此等小人暗算……故……憤而反擊……”
這番話,半真半假。
真的部分是原主的憤懣與不甘,假的是他刻意強調了對關羽的“維護”之意。
這是在賭,賭關羽的傲氣,賭他對“義”的看重,賭他對自己武力的自信,以及對潘璋這種行徑的不齒。
關羽撫髯的手微微一頓。
他再次看了一眼潘璋的屍體,又看了看馬忠那淒慘的模樣和那雙雖然虛弱卻異常明亮的眼睛。
戰場上的棄子,反殺主將。
這故事聽起來荒謬,卻與眼前的情景嚴絲合縫。
那股針對馬忠的淩厲殺意,悄然減弱了幾分。
但他並未完全相信。
“哼,倒是好膽色。”
他冷哼一聲,語氣聽不出褒貶。
“然,汝可知,襲殺上官,乃軍中大忌?”
馬忠心中凜然,知道考驗還未結束,急忙道:
“卑職……自知死罪……然當時情勢,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卑職隻想搏一線生機……”
“如今……卑職已是無根之萍,戴罪之身……將軍若要治罪……卑職……無話可說……”
他以退為進,語氣顯得坦誠而絕望,同時坦然地將自己的處置權交到了關羽手上。
關羽沉默了片刻,目光掃過四周。
潰散的東吳兵卒早已逃遠,而更遠處,似乎又有新的旗幟在移動,可能是其他的黃巾部隊,也可能是別的什麽勢力聽到了這裏的動靜,正圍攏過來。
此地絕非久留之地。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馬忠身上。
這個傷兵,有點意思。
身手或許不強,但那決死一擊的狠辣和精準,以及此刻麵對自己時不卑不亢、條理清晰的言辭,都絕非普通軍候所能有。
尤其是,他確實幫自己解決了一個潛在的麻煩(潘璋的冷箭)。
“汝……叫何名字?”
關羽再次開口,語氣較之前緩和了些許。
馬忠心中微微一鬆,知道第一關算是過了。
“卑職……姓馬,名忠。”
“馬忠……”
關羽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似乎想從記憶裏找出對應的人物,但並無印象。
一個無名小卒。
卻做出了如此不尋常之事。
“汝可知,此刻危機並未解除?”
關羽揚刀,指向遠處若隱若現的旗幟和煙塵。
“追兵將至,某欲突圍而去。汝待如何?”
他沒有說要帶馬忠走,也沒有說不帶,隻是將現實擺了出來,看馬忠如何應對。
這是一個新的考驗。
馬忠心知肚明。
若自己表現得毫無價值,或是累贅,對方很可能就此打馬離去,任他自生自滅。
他必須展現出值得被帶走的理由。
強忍著劇痛和虛弱,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更清晰一些:
“將軍……神威蓋世,自然不懼這些宵小……”
“然則……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將軍雖勇,亦需留意張遼將軍可能設下的伏兵……”
他根據原主記憶裏關於此次伏擊的一些零星信息和後世對三國曆史的模糊了解,冒險說出了“張遼”和“伏兵”這兩個關鍵詞。
此言一出,關羽撫髯的手驟然停下。
丹鳳眼中猛地爆出一縷精光,緊緊盯住馬忠!
“汝如何得知文遠布置?!”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淩厲,帶著極大的震驚和疑慮。
張遼的伏兵乃是絕密,便是他自己,也是根據戰場形勢和曹操用兵習慣隱隱猜測,眼前這個東吳的低級軍官,如何能如此肯定地道出?
馬忠心中暗道“僥幸”,知道自己賭對了。
他不能解釋消息來源,隻能故作神秘,強撐著說道:
“卑職……此前偶然截獲些許訊息……未能盡信……方才見潘璋舉動及其兵力布置,方覺此事恐非空穴來風……”
“將軍若信卑職……或可……早做提防……”
他將一切推給“偶然截獲”和“猜測”,顯得既有些依據,又不太確定,反而增加了可信度。
關羽死死盯著他,仿佛要將他從裏到外看個通透。
這個叫馬忠的傷兵,身上的謎團越來越多了。
但那關於張遼伏兵的消息,卻由不得他不重視。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良久,關羽眼中的厲色緩緩收斂。
他再次看了看馬忠那因失血而越發蒼白的臉,以及那雙依舊堅持望著自己的眼睛。
此人,或許真有些用處。
至少,比留在這裏等死強。
“哼,倒是有些門道。”
他哼了一聲,算是暫時接受了這個解釋。
“既如此……”
關羽一提韁繩,赤兔馬向前踏了兩步,靠近馬忠。
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帶著強烈的壓迫感。
“可還能動彈?”
馬忠看著伸到麵前的巨大刀鋒——關羽並未用刀尖對著他,而是用寬闊的刀麵,近乎平放地遞到他身前。
這是一個示意,一個允許他抓住刀柄,借力起身的動作。
但也充滿了風險。
隻要關羽稍有異動,那冰冷的刀鋒瞬間就能將他斬斷。
這是最後的試探,也是給予的一線生機。
馬忠沒有絲毫猶豫。
他用盡最後的氣力,伸出顫抖的右手,死死抓住了青龍刀那冰冷而沾滿血汙的刀鐔(刀柄與刀身連接處)。
入手一片冰涼滑膩,卻仿佛抓住了唯一的希望。
“多謝……將軍!”
他借著力道,咬牙忍痛,掙紮著想要站起。
關羽手腕微微一沉,一股沉穩的力量透過刀身傳來,恰到好處地輔助著他。
終於,馬忠搖搖晃晃地,站在了這片染血的土地上。
雖然虛弱得仿佛隨時會倒下,但他站起來了。
站在了漢壽亭侯關羽的身邊。
站在了這波瀾壯闊時代的一個全新起點上。
關羽看著他勉強站立的樣子,丹鳳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跟上。”
沒有多餘的話,他調轉馬頭,刀鋒指向一個看似包圍薄弱的方向。
“若掉隊,某不會回頭。”
語氣依舊冷硬,卻已然做出了決定。
馬忠深吸一口氣,忍著眩暈和劇痛,緊緊跟在赤兔馬旁,踉蹌著,向著未知的前路,邁出了第一步。
突圍,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