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校園陰霾
字數:5468 加入書籤
清晨的薄霧尚未完全散去,像一層冰冷而潮濕的紗,籠罩著灰撲撲的縣一中校園。光禿禿的梧桐樹枝椏刺向天空,帶著一種蕭索的意味。陳娟攥著洗得發白的書包帶,腳步遲疑地踏進鏽跡斑斑的鐵門。每一次邁進這裏,都像是走進一個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囚籠,心髒不由自主地縮緊,一種熟悉的、冰冷的忐忑感從胃裏蔓延開來。
昨天的巷口遭遇像一場陰濕的噩夢,纏繞著她,一夜都未散去。孫昊那句“明天學校有你好看”的話,如同懸在頭頂的、閃爍著寒光的冰錐,讓她每走一步都感到刺骨的寒意,仿佛那雙充滿惡意的眼睛正從某個角落窺視著她。
教室在三樓。走廊裏充斥著同學們嘈雜的喧嘩聲、追逐打鬧的腳步聲、以及各種肆無忌憚的笑聲,但這些鮮活的氣息仿佛與她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她低著頭,肩膀微微內縮,盡可能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像一抹灰色的、無聲的影子,快速向教室移動。
“哎呦!”
突然,她肩膀被猛地從側麵撞了一下,力道之大讓她踉蹌著差點摔倒,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手裏的舊文具袋脫手飛出,“啪”地一聲掉在地上,裏麵幾支最便宜的塑料自動鉛筆、一塊用了很久的橡皮擦、還有一把尺子,散落一地。
撞她的人是賈強。他塊頭大,像一堵移動的牆似的堵在前麵,臉上沒有絲毫歉意,隻有那種她最恐懼的、混合著無聊和惡意的嬉笑:“走路不長眼睛啊?往哪兒撞呢?擋你強哥的道了知不知道?”
旁邊立刻傳來幾聲毫不掩飾的嗤笑。李婷和王萌挽著手臂,像連體嬰一樣從不遠處走過來。李婷長得挺漂亮,瓜子臉,大眼睛,但眼神裏的尖刻和優越感讓人極不舒服。她用手指捏著鼻子,做作地扇著風,聲音甜膩卻像刀子:“嘖嘖,我說怎麽一股子窮酸味兒和漂白水味兒,原來是她過來了。陳娟,你離我們遠點行不行?熏死人了!你家是不是天天在垃圾堆裏淘衣服啊?”
王萌配合地掩著嘴笑,目光像掃描儀一樣在陳娟洗得發白、甚至有些透光的校服上逡巡,最後定格在那個不起眼的補丁上:“可不是嘛,說不定還是她媽從哪個廢品回收站裏撿來的呢。你看那補丁,針腳倒是不錯,可惜啊,破布再怎麽補還是破布。”
陳娟的臉頰瞬間火燒火燎,血湧上頭又迅速褪去,留下慘白的恥辱。她蹲下身,手指微微顫抖著,想去撿拾散落的東西,隻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一隻穿著髒兮兮、鞋底沾滿泥汙的籃球鞋的腳卻搶先一步,精準地踩在了一支鉛筆上,“哢嚓”一聲,脆弱的筆杆應聲而斷,裏麵的筆芯也被碾得粉碎。
是劉鑫。他歪著嘴,露出一個痞氣的笑容:“不好意思啊,沒看見。不過踩得好,這破筆本來也該扔了,跟你挺配。”
周偉在一旁跳著腳起哄:“鑫哥,你這眼神不行啊!下次瞄準點,把她那破橡皮也踩了!哈哈!”
陳娟蹲在那裏,維持著伸手的姿勢,指尖冰涼。她不敢抬頭,不敢看周圍那些或漠然旁觀、或好奇打量、或同樣帶著些許幸災樂禍的目光。她隻覺得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了嗡嗡的耳鳴,所有的麵孔都扭曲成了模糊的嘲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衝擊著她脆弱的神經。
上課鈴尖銳地響起,像一道暫時的赦令。圍觀的人群意猶未盡地散去。賈強“切”了一聲,顯得有些不盡興,和劉鑫、周偉勾肩搭背地晃進了教室。李婷和王萌甩給她一個混合著輕蔑和得意的白眼,也扭著腰肢,像勝利者一樣走了進去。
陳娟默默地、快速地將地上殘破的文具撿起來,塞回那個破舊的文具袋,低著頭快步走進教室,溜到最後一排屬於自己的那個角落位置。她能感覺到有幾道目光一直跟隨著她,如芒在背,讓她如坐針氈。
第一節課是數學。老師在上麵講著函數,聲音平穩無波。陳娟努力想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複雜的公式上,但思緒卻像斷了線的風箏,不受控製地飄向令人窒息的方向。她旁邊的座位空著——那是唯一一個偶爾會跟她簡單說幾句話、家境同樣不太好的女同學,今天請了病假。這讓她感覺自己更加孤立無援,像一座被潮水孤立出來的孤島。
課間十分鍾是更難熬的關卡。她不敢離開座位,隻能假裝埋頭看書,恨不得把自己縮進書本裏。孫昊那一夥人並沒有圍過來,但他們聚集在教室後排的飲水機旁,聲音很大地聊天、說笑,目光時不時地像淬了毒的飛刀一樣擲向她這邊。這種無形的壓力和窺伺,比直接的辱罵更讓人心驚膽戰,仿佛隨時會爆發出更可怕的風暴。
她起身想去洗手間,剛走出教室後門,李婷和王萌就像幽靈一樣跟了上來,一左一右地“夾”住她,把她堵在走廊人少的角落。
“去哪啊,‘優秀學生’?”李婷笑著,手指卻暗中用力掐著她的胳膊內側軟肉,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是不是又想去辦公室找老師打小報告啊?”王萌的聲音貼著她的耳朵,熱烘烘的,帶著赤裸裸的威脅,“我告訴你,沒用。老師們才懶得管你這種人的破事。再說了,你有證據嗎?誰看見了?”
她們並沒有做出更過分的舉動,隻是“陪”著她走到衛生間門口,又“陪”著她回來。這種看似“友好”的監視和貼身“陪伴”,充滿了貓捉老鼠般的戲弄和羞辱,讓她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押解的囚犯,毫無尊嚴可言。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學。陳娟拿出母親給她準備的鋁製飯盒——裏麵是簡單的白米飯和一點幾乎沒有油星的炒青菜。她不敢在教室裏吃,那裏是孫昊他們的“領地”。她通常都是跑到教學樓後麵那個很少人去的、堆放著廢舊桌椅和體育器材的自行車棚角落,匆匆吃完。
今天,她剛打開飯盒,身後就響起了熟悉的、讓她血液幾乎凍結的腳步聲和口哨聲。
“喲,吃獨食啊?吃的什麽好東西,藏這兒一個人享受?”孫昊的聲音懶洋洋地響起,帶著一種貓耍老鼠的戲謔。
他帶著那五個人,慢悠悠地圍了過來,像一群鬣狗圍住一隻落單的羚羊。陽光透過破舊車棚頂的縫隙照下來,在他們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看起來更加不懷好意。
孫昊俯下身,看了看她的飯盒,誇張地皺起鼻子,用手在鼻子前扇風:“我靠,這喂豬豬都不吃吧?陳娟,你們家是不是就靠吃草活著啊?一點油水都沒有。”
賈強一把奪過她的飯盒,在手裏掂量了一下,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就這麽點?夠塞牙縫嗎?”他作勢要往裏麵吐口水。
“還給我!”陳娟急了,那是她的午飯,她下午還要上課!饑餓和屈辱讓她第一次鼓起勇氣伸手去搶。
劉鑫輕易地格開她細瘦的胳膊,周偉在一旁笑嘻嘻地拿起她的筷子,戳著那幾根寡淡的青菜:“強哥,說不定人家就覺得這好吃呢?窮人的胃,跟咱們金貴的不一樣。你看她長得跟豆芽菜似的,不就是吃這個吃的?”
李婷拿出手機,攝像頭對準了她慘白的臉和那盒寒酸的飯菜:“來,拍下來給大家看看,我們的‘勤儉節約’標兵午餐都吃什麽!這得有多窮啊?”
王萌在一旁添油加醋,聲音尖利:“表情再可憐點嘛,撅著嘴,對對,就這樣!說不定發到網上還能騙到幾個點讚和打賞呢?夠你買塊肉吃了!”
屈辱、憤怒、無助……種種情緒像沸騰的、滾燙的水在她胸腔裏翻滾,幾乎要衝破喉嚨,化作尖叫或痛哭。但她死死咬著下唇,嚐到了淡淡的鐵鏽味,隻是紅著眼睛,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死死盯著被賈強拿在手裏、如同戰利品般的飯盒。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猛地從車棚外麵衝了進來,像一顆憤怒的炮彈!
“你們幹什麽!把飯盒還給我姐!”
陳浩又來了。他跑得氣喘籲籲,額頭上都是汗珠,校服外套的拉鏈都沒拉,顯然是放學鈴聲一響就拚命趕過來的。他像一頭被侵犯了領地、保護家人的幼獅,猛地撞向塊頭比他大得多的賈強,試圖搶回飯盒。
“小雜種!陰魂不散啊你!”孫昊徹底怒了,一把揪住陳浩的衣領,幾乎將他提離地麵,“怎麽哪兒都有你?找死是不是?”
陳浩雖然瘦弱,但掙紮得極其劇烈,眼睛因為憤怒和焦急而發紅:“放開我!你們這些混蛋!隻會欺負我姐!”
“欺負?”孫昊冷笑,用力把他推開,看著踉蹌後退的陳浩,“我們這是關心同學!怕她營養不良餓死了!看看她吃的這是人吃的東西嗎?”他使了個眼色,賈強嘿嘿一笑,手腕一翻,整個飯盒連同裏麵可憐的飯菜,“嘩啦”一聲,全扣在了肮髒的、滿是灰塵和油汙的水泥地上。
白花花的米飯和那幾片稀疏的青菜葉,狼狽地灑落在汙穢的地麵上,瞬間變得肮髒不堪。
“哎呀,不好意思,手滑了。”賈強毫無誠意地攤攤手,臉上是惡劣的笑容。
陳浩的眼睛一下子紅了,怒吼著要再次撲上去跟他們拚命,卻被劉鑫和周偉輕易地架住了胳膊,動彈不得。
孫昊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麽髒東西。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臉色慘白如紙、渾身不受控製地發抖的陳娟,又看了看被死死按住、徒勞掙紮怒吼的陳浩,嘴角勾起一抹殘忍而滿意的笑意。
“沒意思。走了。”他仿佛失去了興致,懶洋洋地招呼著其他人。
一群人揚長而去,留下囂張的、刺耳的笑聲在空曠破敗的車棚裏回蕩,撞擊著牆壁,也撞擊著陳娟脆弱不堪的神經。
陳浩掙脫開,衝到姐姐身邊,看著地上狼藉的、已經無法入口的飯菜,氣得聲音都帶了哭腔,拳頭狠狠砸在旁邊的破舊柱子上:“姐…他們…他們…”
陳娟一動不動地站著,低著頭,長長的劉海遮住了她的眼睛,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看著地上那攤曾經是她的午餐、此刻卻與垃圾無異的汙穢,看了很久很久。然後,她慢慢地蹲下身,伸出手,不是去撿那些已經髒了的飯菜,而是緊緊攥了一把冰冷肮髒的泥土。
指甲深深陷進泥土裏,傳來刺痛感,卻遠不及心口那萬分之一撕裂的痛楚和冰涼。
“小浩,”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帶著一種可怕的、死寂的平靜,“以後…中午別來找我了。”
“為什麽?”陳浩急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不來,他們更欺負你!我更不放心!”
“聽話。”陳娟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空洞,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已經抽幹了她所有的情緒,“姐能處理。快回去吧,別耽誤下午課。”
她站起身,沒有再看一眼地上的狼藉,拉著弟弟的手,一步一步走出車棚。陽光刺眼,她卻覺得渾身發冷,那種冷,是從骨頭縫裏透出來的。
校園的陰霾,並非突如其來的暴雨,而是這種無孔不入、緩慢持續、逐漸升級的窒息。它一點點蠶食著所有的光亮和希望,將人拖入無邊冰冷的泥沼。陳娟感到,自己正在這片泥沼中,一點點下沉,冰冷的淤泥已經沒過了膝蓋,還在不斷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