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水畔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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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漸暖,河岸邊的柳樹早已抽出了嫩綠的新芽,在微風中搖曳,劃出柔軟的弧線。陽光慷慨地灑在水麵上,碎金般跳躍閃爍,將整條河流點綴得寧靜而充滿生機,幾乎要讓人忘記它曾經展露過的、吞噬一切的冰冷獠牙。藍溪的身體日漸好轉,力氣也恢複了不少。她看著李秀蘭每日裏忙進忙出,操持家務,心裏那份模糊的感恩與想要融入的渴望,像初春的地氣,悄無聲息地滋長著。她越來越渴望能像李秀蘭一樣,為這個家做更多實實在在的事情,而不僅僅是被照顧、被嗬護的對象。
    這天下午,李秀蘭抱著一大木盆換下來的衣物和被單,準備到河邊清洗。木盆有些沉,她搬動時微微喘著氣。藍溪見狀,幾乎沒有猶豫,立刻跟了上去。
    “嬸子,我幫你。”她輕聲說,眼神裏帶著懇切,還有一絲想要證明自己並非完全無用的倔強。她不想總是被當作需要精心嗬護、遠離一切勞作的病人。
    李秀蘭猶豫了一下,停下腳步,回頭看看她紅潤了些的臉頰,又看看不遠處那在明媚陽光下顯得十分溫和、甚至有些誘人的河水。陽光下的河麵波光粼粼,幾隻水鳥掠過,留下清脆的鳴叫,一切看起來都那麽平靜美好。她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語氣裏帶著不放心的叮囑:“也好,出來透透氣,曬曬太陽對身體好。不過你就坐在那邊那塊平整的大石頭上看著就好,千萬不能下水,水邊石頭滑,沾了青苔溜得很,可不是鬧著玩的。”
    “嗯。”藍溪乖巧地應著,心裏卻暗自希望能做更多。
    來到慣常洗衣的河埠頭,這是一處用大塊青石壘砌的簡易台階,經年累月被河水和腳步磨得光滑,緩緩伸入水中。李秀蘭挽起袖子,褲腿也利落地挽到膝蓋,露出常年勞作而顯得結實的小腿。她熟練地蹲在最下麵一級被河水漫過的石階上,將一件床單浸濕,打上厚厚的肥皂,然後在表麵粗糙的石板上用力搓洗起來。“唰啦唰啦”的搓洗聲和“嘩啦嘩啦”的水聲交織在一起,顯得很有生活氣息,一種踏實勞作的節奏感。
    藍溪起初聽話地坐在稍高處的、幹燥平坦的大石頭上,看著李秀蘭忙碌。水流聲讓她心底深處那根緊繃的弦微微顫動,但陽光很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李秀蘭堅實忙碌的背影也讓她感到安全,那細微的不安被暫時壓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她看到木盆裏還有幾件小件的貼身衣物,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幫忙涮洗一下。她慢慢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向下走了兩級台階,靠近了水邊。
    “藍藍,你坐著就行,別下來…”李秀蘭抬頭看到她下來,連忙停下手中的活計喊道,水流聲讓她不得不提高了音量。
    “嬸子,我幫你涮…”藍溪說著,蹲下身,伸出手想去拿盆裏一件已經打好了肥皂的、她的貼身小衣。她的指尖,帶著一種嚐試性的、小心翼翼的試探,猝不及防地探入了水中。
    時值初春,河水依舊帶著凜冽的、未褪盡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但這冰冷的觸感,卻絕非僅僅是溫度上的刺激。它像一道瞬間接通了高壓電流的開關!一個無比清晰、無比強烈的信號沿著她的指尖、手臂,以閃電般的速度,蠻橫地炸入她的大腦深處!
    (閃回:不是陽光下的碎金!是黑暗!無邊無際的、吞噬一切的、令人絕望的冰冷黑暗!水不再是溫柔的環繞,而是粗暴地、瘋狂地、不容抗拒地湧入她的口鼻耳,帶著泥腥和水草腐爛的死亡氣息!肺部的空氣被急劇擠壓殆盡,帶來撕裂般的、火燒火燎的灼痛!身體沉重得像被無形的巨石捆綁,不受控製地、絕望地向下沉、向下沉…徒勞的掙紮隻會加速窒息,隻有刺骨的寒冷和滅頂的絕望…那種被巨大力量拖入深淵、呼救無聲、與世界徹底隔絕的恐怖…)
    “啊——!!!”
    一聲極度驚恐、幾乎不似人聲的、撕裂般的尖叫猛地從藍溪喉嚨裏迸發出來!那聲音裏蘊含的純粹恐懼,足以讓聞者心驚肉跳!
    她的臉色在刹那間褪盡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甚至泛著一種死氣的青灰。瞳孔急劇收縮成兩個小小的、恐懼的黑點,裏麵充滿了純粹的、原始的、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駭然。她像是被滾燙的烙鐵燙到,又像是徒手摸到了毒蛇一般,猛地將手從水裏抽回,由於動作太過劇烈,身體完全失去平衡,整個人向後踉蹌,一下子撞翻了旁邊裝滿濕衣服的木盆!
    “嘩啦——!!”
    木盆傾倒發出的巨大聲響蓋過了水流聲。裏麵的衣物全都滾落出來,散在濕滑的石階上,不少都滑進了水裏,像失去了生命力的水草,隨著水流無力地飄散開去。肥皂也“噗通”一聲掉進了河裏,瞬間消失不見。
    藍溪根本顧不上這些。她渾身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著,牙齒咯咯作響,碰撞出令人心慌的聲響。她雙手死死地抱住自己的肩膀,蜷縮起來,仿佛剛從冰窟裏被撈出來,每一寸肌肉都在不受控製地痙攣。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卻像是呼吸不到任何空氣,胸口劇烈起伏,眼神渙散空洞,完全陷入了極度的、無法自拔的驚駭之中,仿佛靈魂都被剛才那短暫卻無比真實的恐怖幻覺抽走了。
    “藍藍!咋了?!這是咋了?!我的天老爺!”李秀蘭被這突如其來的、劇烈的變故嚇壞了,魂飛魄散般慌忙撲過來,濕漉漉、冰涼的手一把抱住幾乎要癱軟在地、縮成一團的藍溪。
    觸手所及,是女孩冰冷得像石頭一樣的、劇烈顫抖的身體。
    “水…水…”藍溪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瞳孔沒有焦點,嘴唇哆嗦得厲害,隻能發出破碎的、氣若遊絲的音節,“冷…怕…沉下去了…喘不過氣…拉我…”她語無倫次,整個人都沉浸在剛才那短暫卻無比真實、重現了瀕死體驗的恐怖幻覺裏,無法自拔。那不僅僅是記憶,是身體每一個細胞對死亡的重演和銘記。
    李秀蘭瞬間明白了。這不是簡單的怕水,這不是小孩子對深水的天然畏懼!這是落水時那瀕死的極致恐怖記憶被徹底觸發了!是身體和靈魂最深處的創傷被血淋淋地撕開!她心疼得像被無數根針同時紮刺,趕緊用盡全力抱緊冰冷顫抖的藍溪,不斷用力撫摸著她的後背,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法抑製的顫抖:“不怕不怕!藍藍不怕!嬸子在呢!沒事了,沒事了!咱不在水邊了,再也不來了!再也不來了!都是嬸子不好!嬸子不該讓你下來!不怕了啊…”
    她半抱半攙地將幾乎虛脫、雙腿軟得無法站立的藍溪扶離危險的河埠頭,踉踉蹌蹌地退到岸上幹燥的土地才停下。遠離了那看似平靜卻帶給藍溪巨大創傷的河水。
    藍溪依舊在劇烈地發抖,臉色蒼白得嚇人,額頭上全是冰冷的冷汗,嘴唇依舊是駭人的青紫色。
    李秀蘭看著她這副魂飛魄散、仿佛剛從鬼門關被搶回來的模樣,心裏又後怕又心疼,如同刀絞。她斬釘截鐵地、用一種近乎發誓的語氣說:“聽嬸子的!以後再也不準你到水邊來了!洗衣、洗菜啥的,都不許沾手!聽見沒?一眼都不許看!咱離它遠遠的!”
    藍溪驚魂未定,說不出任何完整的句子,隻是用力地、顫抖地點著頭,眼淚終於後知後覺地洶湧而出,卻是無聲的,隻有肩膀劇烈地抽動。那雙總是帶著迷茫的眼睛裏,此刻被一種深刻的、生理性的、源自靈魂最底層的恐懼徹底占據。這次經曆像一道燒紅的烙鐵,將她對水的恐懼從一種模糊的情緒,變成了具體而尖銳的、永難磨滅的創傷記憶。
    它也無聲地、卻無比有力地印證了一個殘酷的事實——她的落水,絕非意外。那是一場曾真實發生過的、極其可怕的、充滿了絕望和痛苦的瀕死體驗。那條河,吞噬的不僅僅是一個名字和一段過去,更試圖吞噬她本身。
    河水依舊在陽光下潺潺流淌,溫柔地衝刷著石階,帶走了散落的衣物和肥皂泡沫,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揭示恐怖真相的一幕從未發生。
    但有些東西,已經深刻地、永久地改變了。藍溪心底那關於過往的迷霧,似乎因此而染上了一層更加濃重、更加令人不安的、血色的陰影。而那試圖浮出水麵的記憶碎片,也因此被再次狠狠地壓回了冰冷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