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家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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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的驚魂,像一場短暫卻極具穿透力的暴風雨,其淩厲的閃電和震耳的雷鳴,足以在靈魂的曠野上留下焦灼的印記。那次之後,李秀蘭將她的守護化作了一道無形卻堅決的界限,將藍溪與那條承載著巨大恐懼的河流徹底隔絕。所有需要沾惹水汽的活計——洗衣、淘米、洗菜,甚至隻是涮洗一塊抹布——她都毫不猶豫地攬到自己身上,用一種近乎本能的警惕,將任何可能觸發藍溪痛苦記憶的苗頭扼殺在搖籃裏。那日藍溪慘白的臉色、劇烈的顫抖和源自靈魂深處的驚駭,如同烙印般刻在李秀蘭心裏,讓她後怕不已。
藍溪起初感到不安,看著李秀蘭本就繁重的勞作又添了分量,她搓著衣角,眼神裏流露出愧疚。但李秀蘭總能敏銳地察覺到,她會停下手中的活,用粗糙卻溫暖的手拍拍藍溪的胳膊,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傻孩子,跟嬸子還見外?你這身子,是俺和你大伯從鬼門關一口湯一口藥搶回來的,金貴著呢!可不敢再經半點風吹草動。那水邊你不去,咱這家也塌不了!安心待著,啊?”
於是,藍溪學習的舞台,從那個潛藏著冰冷噩夢的河埠頭,轉移到了灑滿陽光的院落、飄散著食物暖香的灶台邊、以及彌漫著幹草、桐油和尼龍繩氣味的老屋簷下。這些地方幹燥、踏實,充滿了人間煙火的具體實感,每一種氣味、每一種觸感,都在無聲地安撫著她受驚的神經,為她構築起一個安全、穩固的“現在”。
她係統學習的第一項漁家“真本事”,是織補漁網。鄭大山每日與風浪搏鬥,那張巨大的、浸透著河水腥氣的尼龍漁網,便是他最重要的夥伴,也常常是傷痕累累的戰友。被水下暗礁、沉木或某種未知的巨力撕裂的破洞,如同網衣上無奈的傷口。李秀蘭便是那位耐心的“外科醫生”。她會在午後陽光最好的時候,搬了那隻被磨得光滑發亮的小馬紮,坐在院牆根下背風向陽的角落,拿出梭子和粗細不一的尼龍線繩。她的手指因常年浸泡和勞作而顯得紅腫、粗糙,甚至有些變形,但動作卻異常精準、靈巧,蘊含著一種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韻律美。那破損的網眼在她一穿一梭、一拉一扣間,便神奇地愈合,經緯重新交織,恢複如初,仿佛那撕裂的痛楚從未發生過。
藍溪就安靜地坐在旁邊的小凳上,目光追隨著李秀蘭的手。陽光慷慨地灑下來,照亮她專注的側臉和微微顫動的睫毛,細小的絨毛清晰可見。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像金色的精靈在舞蹈。
“來,藍藍,試試手。”某一日,李秀蘭將那枚被手掌磨得溫潤光滑的木質梭子遞到她手中,然後極其耐心地,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她纖細卻冰涼的手指,一步一步地教:如何引線,如何繞過網眼,如何打那個獨特的、結實又不易鬆脫的漁家結。藍溪的手指顯得笨拙而無力,線繩常常不聽使喚地纏繞打結,她打的結也總是歪歪扭扭,鬆緊不一,完全破壞了漁網的平整與強度。但她有著超乎尋常的耐心,屏息凝神,眉頭微蹙,一遍遍小心翼翼地拆開,一遍遍全神貫注地重來,仿佛在進行一項極其精密且神聖的儀式。李秀蘭從不催促,隻是在一旁慈祥地看著,眼神裏滿是鼓勵,偶爾在她實在無法進行時,才輕聲指點一句:“線頭從底下繞過來,對,慢點兒,輕拽…”
當藍溪終於獨立完成一個小洞的修補,雖然那補丁的針腳遠不如李秀蘭的細密均勻、渾然天成,甚至顯得有些臃腫突兀,但那破損之處確實被新的線繩頑強地連接、填補完整時,李秀蘭的誇獎來得迅速而真誠,聲音洪亮得仿佛要讓全院落都聽見:“哎呀!俺閨女真能幹!這補得,多結實!比你大伯強多了!”這誇張的讚譽讓藍溪的臉頰微微泛紅,她低下頭,嘴角卻難以抑製地、極其輕微地向上彎起了一個小小的、生澀的弧度。
那是一個幾乎如同初春冰麵上第一道細微裂痕般的笑容,短暫、生疏,卻蘊含著破開嚴寒的力量,瞬間點亮了她那雙總是盛滿迷茫與淡淡憂鬱的眼眸,讓她的整張臉都煥發出一種柔和的光彩。恰巧鄭大山收網歸來,拖著疲憊的步伐邁進院子,一眼瞥見這個笑容,他那張被河風烈日刻滿滄桑、平日總是緊鎖眉頭的黝黑臉膛,頓時像被溫暖的春風拂過,層層疊疊的皺紋舒展開來,漾開一片無聲卻無比欣慰的笑意,仿佛一整日在風浪裏搏擊的辛勞,瞬間被這抹微光滌蕩幹淨。
她還跟著李秀蘭學習醃製魚幹——這門關乎食物保存與風味的漁家古老智慧。將鄭大山處理幹淨的、閃爍著銀亮光澤的小魚,一條條細細地、均勻地揉搓上粗粒的海鹽和炒香碾碎的花椒,然後一層魚、一層鹽,整齊有序地碼放進那隻散發著濃重歲月和鹹腥氣息的深褐色闊口陶缸裏。用力壓實的過程,需要一種沉穩的力道和節奏。空氣中彌漫著鹹腥、辛香混合的、獨屬於漁家的強烈氣味,這氣味並不總是宜人,卻代表著生存的保障與勞作的成果。藍溪學得很認真,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神情專注,一絲不苟,仿佛在進行一項莊嚴的傳承儀式。
飯桌之上,她也不再隻是被動接受關懷的客體。她會主動地、甚至帶著點搶的意味去擺放碗筷,雖然偶爾還會擺錯位置順序;她會小心翼翼地端起沉重的粥鍋,嚐試為每個人盛飯,盡管偶爾會因為力氣不足或緊張而灑出幾滴。鄭大山偶爾從鎮上換回零星的錢鈔,會像變戲法一樣,從他那件深色外衣的內兜裏,掏出一小包用油紙包裹得仔細的酥糖,或是幾塊鎮上買的、樣式最簡單卻已是鄉下稀罕物的糕點。他總是默不作聲地,第一個推到藍溪麵前。藍溪則會小心翼翼地打開油紙,仔細地掰開,固執地將最大的一塊遞給鄭大山,第二塊遞給李秀蘭,自己隻留下最小的一塊,含在嘴裏,讓那點有限的、工業製造的甜味在舌尖慢慢融化,那甜意似乎能順著喉嚨一路滑下,溫暖地滲入心田。
這些瑣碎、重複、甚至有些枯燥的日常,像無數細小的、溫暖的光點,它們匯聚成流,悄無聲息地、持續地衝刷、溫暖著她心底那片被冰冷河水浸泡過的荒蕪之地。她開始習慣並依戀清晨灶膛裏劈啪作響的柴火聲,那意味著溫暖與生機;習慣空氣中複雜而真實的味道——魚腥、米香、皂角、泥土以及陽光曬過幹草的氣息;習慣李秀蘭永無休止、絮絮叨叨卻充滿關切的叮嚀;習慣鄭大山沉默如山、卻總在細節處流露的厚重守護。她對這個小院,對這個家,產生了日益深厚的依賴與信任。這裏沒有冰冷的絕望,沒有惡意的窺探,隻有粗糙卻無比溫暖的手掌,和永遠不會嫌棄她、永遠向她敞開的懷抱。她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一種踏實落地般的、讓她想要緊緊擁抱並守護的安全感。
一天,鄭大山從鎮上回來得比平日稍晚些,臉色帶著一種辦成了大事後的鄭重與疲憊,眉宇間卻有一絲輕鬆。他罕見地沒有先去看他的漁網,而是從懷裏,極其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個小本子。紅色的塑料封皮,有些磨損,邊角甚至有些微卷,但在夕陽餘暉下,卻顯得異常莊重。他遞給迎出來的李秀蘭。李秀蘭在圍裙上用力擦了擦手,仿佛要擦掉所有灰塵才配接過它。她接過,手指微微顫抖著翻開,目光在那幾行打印的字跡上停留了許久,眼圈瞬間就紅了,眼底有水光浮動。
她轉過身,拉住正在屋簷下安靜擇菜的藍溪的手,將那個小本子輕輕放在她攤開的掌心上,聲音哽咽卻充滿喜悅:“藍藍,你看,這是你的戶口本。你鄭大伯…他托人找關係,跑了鎮上不知道多少趟,磨破了嘴皮子,費了老鼻子勁…總算…總算給你辦下來了!以後啊,你就是咱家正兒八經的閨女了,白紙黑字,政府都承認的!你就叫鄭藍溪。”
藍溪低頭,凝視著掌心那份沉甸甸的證明。翻開的那一頁,表格欄裏,清晰地打印著她的新名字:鄭藍溪。與戶主鄭大山、妻子李秀蘭的關係欄裏,寫著“養女”二字。她或許無法完全理解這背後鄭大山究竟付出了怎樣的艱辛,跨越了多少她無法想象的障礙,但她清楚地知道這薄薄幾頁紙的重量。它意味著她不再是來曆不明的浮萍,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孤魂。她有了根,有了一個被法律和社會承認的、堅實的身份,有了一個無論發生什麽、在茫茫人海中都能被找到、被歸屬的坐標。這兩個字,像最堅固的船錨,沉重而可靠地將她這艘曾經迷失破碎的小舟,牢牢地係在了這片曾經陌生、如今卻給予她新生的土地上。
她抬起頭,望著鄭大山和李秀蘭那兩雙充滿殷切、緊張、又帶著卑微的希冀的眼睛,他們仿佛在擔心這份禮物不夠好,不足以彌補她失去的那個浩渺的過去。她喉嚨哽咽,說不出更多的話,隻是用力地、重重地點了點頭,將那個戶口本緊緊抱在懷裏,貼在心口,仿佛要讓它那微弱的體溫融入自己的心跳。“謝謝大伯…謝謝嬸子…”聲音輕得像歎息,卻重如承諾。
心底那塊巨大空落的地方,似乎被一種沉甸甸的、溫暖而實在的東西,填補了一部分。雖然那失去過往的虛無深淵依然在背景中沉默盤踞,但此刻,這種堅實的、被正式認可的歸屬感,像一道剛剛築起的、堅固的堤壩,給予了抵禦那虛無的勇氣與力量。
夜晚,她躺在燒得暖烘烘的土炕上,身下的炕席傳遞著令人安心的溫熱。窗外,潺潺的流水聲依舊,但它不再僅僅是恐怖的回響,它也逐漸融入了這個家的背景音,成為一種恒定的、催眠般的絮語,與隔壁傳來鄭大山沉實的鼾聲、以及李秀蘭睡夢中模糊的囈語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首獨特而安詳的夜曲。她知道記憶的空白依然巨大,那個模糊的男孩臉龐和冰冷的窒息感偶爾仍會不請自來,闖入夢境邊緣。但此刻,這個臨水而建、飄著魚米之香的小院,這兩位與她毫無血緣卻願傾盡所有為她撐起一片天的老人,就是她全部的世界,是她能夠緊緊抓住的、實實在在的溫暖與真實。
她開始模糊地覺得,或許一直這樣下去,也很好。忘記,或許是一種殘忍的剝奪,但或許,也是一種慈悲的饋贈,讓她能全心全意地擁抱這份來之不易的“現在”。她慢慢合上眼,呼吸逐漸均勻。窗外的溪水聲,不知在何時,已從令人戰栗的咆哮,化為了夜色中深沉而溫柔的催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