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微瀾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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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漁村緩慢地流淌,像門前那條看似平靜、底下卻暗流湧動的河水。藍溪——或者說鄭藍溪——的生活,正以一種近乎與世隔絕的、緩慢而堅實的節奏,嵌入鄭家清貧卻溫暖的日常經緯。她像一株被從狂風暴雨中搶救回來、移入溫暖花房的植物,在鄭大山和李秀蘭無微不至的、近乎虔誠的照料下,一點點褪去最初的蒼白與脆弱,枝葉逐漸舒展,透出些許柔韌的生機。
身體的恢複是顯而易見的。臉頰豐潤了些,透著健康的紅暈,不再是那種嚇人的、毫無血色的白。手腕和手臂有了力氣,能穩穩地端起盛滿粥的碗,能更熟練地幫著李秀蘭做些家務。她學習織補漁網的手法日漸熟練,雖然仍不及李秀蘭的巧手天成,但針腳已細密勻稱了許多;醃製魚幹時,對鹽和花椒比例的把握也越發精準,帶著一種沉靜的專注。她甚至開始能辨認出風向的變化對河水的影響,能聽懂一些老漁民關於天氣的、帶著濃重口音的諺語。這個臨水而居的家,其所有的生活細節、節奏、甚至氣味,正一點點滲透進她的生命,成為她新的、實實在在的“現在”。
鄭家那台老舊的黑白電視機,通常是晚上忙碌完後的一點消遣。信號時好時壞,屏幕上的雪花點常常比人影還多,聲音也夾雜著滋滋啦啦的電流雜音,但鄭大山和李秀蘭還是看得津津有味,主要是聽個響動,圖個熱鬧,讓寂靜的水邊夜晚多一些外界的聲息。他們通常看的是一些咿咿呀呀的地方戲曲,或是節奏緩慢的農村題材電視劇,那些家長裏短、悲歡離合的故事,離他們的漁村生活既遙遠又似乎有著某種樸素的共鳴。
藍溪通常隻是安靜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手裏或許拿著未補完的漁網梭子,或是幾根需要擇的青菜。她對電視裏的內容並不太關心,那些聲音和圖像於她,更像是一種模糊的背景音,一種讓她感到“正常”生活氛圍的陪伴。她的目光常常是遊離的,思緒飄向不知名的遠方,那層淡淡的迷霧依舊籠罩在她的眼底,隻是偶爾被灶膛躍動的火光或李秀蘭突然的笑聲短暫驅散。
這天晚上,和往常並無不同。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河水在黑暗中流淌,發出永恒的、催眠般的潺潺聲。屋裏,油燈的光芒與電視屏幕閃爍的光線交織,在牆壁上投下晃動的影子。鄭大山靠在牆邊的舊躺椅上,打著瞌睡,發出輕微的鼾聲。李秀蘭就著燈光,縫補著一件衣服,偶爾抬頭看一眼屏幕。
電視裏正在播放本地的晚間新聞。主播的聲音透過嘈雜的電流聲傳來,報道著一些尋常的市井消息——某處道路施工,某種農產品豐收,某個會議召開…語調平穩,帶著一種職業化的、不易察覺的淡漠。
藍溪正低頭拆著漁網上一個打錯了的結,手指靈活地穿梭,神情專注,並沒有太留意電視裏的內容。新聞於她,如同另一個維度的聲音,遙遠而無關。
忽然,新聞主播的語氣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變得嚴肅了一些,甚至帶著一絲沉痛。這種語調的變化,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麵的石子,即便無心留意,也能感受到那不同尋常的漣漪。
“…本台記者報道。近日,我市教育部門再次召開專題會議,強調關注青少年心理健康,嚴防校園霸淩事件發生。據悉,城南某中學近日發生一起性質較為惡劣的校園霸淩事件,導致一名女生身心受到嚴重創傷,目前相關部門已介入調查…”
“霸淩”兩個字,像兩顆冰冷而堅硬的釘子,猝不及防地、精準無比地穿透了電視的雜音、漁網的觸感、以及藍溪專注的心神,直直釘入她的耳膜!
她的手指猛地一僵,正在引線的梭子猝然脫手,“啪”地一聲輕響掉在腳下的幹草堆上。但她渾然不覺。
心髒像是被一隻從黑暗中驟然伸出的、冰冷粘濕的巨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一股強烈的、完全沒來由的、足以讓她四肢瞬間冰涼的心悸感猛地攫住了她!血液似乎瞬間逆流,衝上頭頂又猛地褪去,留下一種可怕的虛空和眩暈。胃裏同時翻江倒海,一陣強烈的、生理性的惡心感直衝喉嚨,讓她幾乎要幹嘔出來。
她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剛剛還泛著紅暈的臉頰瞬間褪盡血色,比那次河邊受驚時更加難看,是一種近乎死灰的、透著驚駭的白。額頭上迅速滲出細密的、冰冷的冷汗,順著太陽穴滑落。
電視裏的聲音還在繼續,主播正在用沉痛的語氣描述著霸淩可能帶來的嚴重後果,那些詞匯——“孤立”、“侮辱”、“毆打”、“排擠”、“心理創傷”、“絕望”、“悲劇”——像一把把燒紅的、淬了毒的烙鐵,接二連三地、狠狠地燙在她的神經上!每一個詞都像是一把鑰匙,瘋狂地試圖開啟一扇被深鎖的、鏽死的、通往黑暗深淵的大門!
“…導致受害者產生嚴重的心理陰影,甚至引發不可挽回的悲劇…專家呼籲,家長和學校應引起高度重視,加強引導與保護,為孩子營造安全健康的成長環境…”
“啪!”
一聲極其突兀、粗暴的脆響猛地炸開!
藍溪猛地伸出手,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極度恐慌的抗拒,狠狠地按下了電視機側麵那粗糙的塑料開關按鈕!
屏幕瞬間暗了下去,主播那張正在沉痛述說的臉和所有可怕的字眼戛然而止,被徹底掐滅。電流聲也消失了,隻剩下電源切斷後那令人窒息的、絕對的空寂,以及她自己粗重、紊亂、無法控製的喘息聲,在突然安靜的屋子裏顯得格外響亮、刺耳,充滿了恐懼。
鄭大山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醒,懵懂地睜開眼,含糊地問:“咋…咋了?停電了?”
李秀蘭也嚇了一跳,手裏的針線活都掉了,針尖刺了一下手指,她也顧不上,驚愕地看向藍溪。當看到她慘白的臉色、滿頭的冷汗和那雙因極度驚懼而放大、幾乎失去焦點的瞳孔時,李秀蘭的心猛地一沉,立刻撲了過去。
“藍藍!咋了?這是咋了?”李秀蘭的聲音帶著驚慌,一把扶住她簌簌發抖、幾乎要從凳子上滑倒的身體,觸手所及一片冰涼僵硬,“臉咋這麽白?手這麽冰!是不是心口又疼了?還是肚子難受?想吐?”她立刻聯想到之前河邊的那次驚嚇和可能尚未完全康複的身體。
鄭大山也徹底清醒了,黝黑的臉上瞬間布滿焦慮,站起身關切地圍過來。
藍溪說不出話,隻是用力地搖頭,幅度很大,帶著一種失控的慌亂。她用手死死地按著心口,那裏堵得厲害,又慌又痛,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強烈的恐懼和厭惡感,比上次河水帶來的觸發的恐懼更複雜,更令人窒息,更…肮髒。
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因為劇烈的顫抖而顯得踉蹌,一把推開旁邊礙事的小凳,跌跌撞撞地衝到門口,幾乎是粗暴地拉開那扇虛掩的木門,撲到院子冰冷的夜空氣裏。
晚風帶著深秋的涼意,立刻吹拂在她滾燙的臉上、頸窩裏,卻絲毫無法緩解那股從心底裏冒出的燥熱和惡心。她貪婪地大口呼吸著,試圖壓下胸腔裏那股翻騰欲嘔的感覺和心髒失控的、瘋狂的狂跳。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葉,帶來些許刺痛,卻無法驅散那夢魘般的恐懼。
為什麽?
為什麽會這樣?
隻是聽到那兩個詞,聽到那些描述…她甚至沒有具體的畫麵和記憶…為什麽身體會有這麽激烈而痛苦的反應?那種心悸,那種惡心,那種冰冷的恐懼…仿佛來自靈魂最深處的、最肮髒的角落被猛然揭開!
李秀蘭緊跟著衝出來,拿了一件外套披在她劇烈顫抖的肩上,聲音充滿了焦慮和不解:“好孩子,到底咋了?跟嬸子說,別嚇唬嬸子!是不是新聞裏說的啥嚇到你了?那都是別處的事,跟咱沒關係,啊?別怕別怕!”
藍溪緩緩地轉過身,在昏暗的夜色中,她的眼睛睜得很大,裏麵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殘留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她抓住李秀蘭的手,手指冰涼得像鐵鉗,聲音顫抖得幾乎不成調,斷斷續續:“嬸子…我…我不知道…就是聽到…聽到學校裏…欺負人…那些話…我就…我就難受得厲害…喘不上氣…心慌…想吐…像…像要死了…”
李秀蘭愣住了。她看著藍溪痛苦而迷茫、完全不似作偽的樣子,一個模糊卻令人極度不安的念頭,像黑暗中浮出的冰山一角,猛地撞入了她的腦海。校園…霸淩…這娃當初落水…難道是因為…她不敢深想下去,那背後的可能性讓她脊背發涼,心都揪緊了。
她隻能更緊地、用力地握住藍溪冰涼顫抖的手,把她往屋裏帶,用盡全力否定著那個可怕的猜測,聲音拔高,帶著一種強裝的、刻意的輕鬆:“沒事了沒事了!就是新聞裏瞎說的,嚇唬人的!咱不聽了啊!以後都不看那糟心新聞了!肯定是胡說八道!快進屋,別吹風著了涼,準是嚇到了,緩緩就好,緩緩就好!”
藍溪被重新帶回屋裏,按在炕沿坐下。李秀蘭給她倒了熱水,看著她小口喝下,臉色才稍稍回暖一些,但那種心悸和惡心的餘波仍在體內回蕩,像潮水退去後留下的、冰冷的、黏膩的淤泥。
她沉默地坐著,目光沒有焦點地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心底那個被她刻意壓抑了許久的問題,以前隻是模糊的迷霧,此刻卻因為這場毫無征兆的、猛烈而汙穢的情緒風暴,而變得尖銳、迫切,甚至帶上了某種令人作嘔的腥氣。
我到底是誰?
我從哪裏來?
那段被河水徹底衝走、被大腦強行遺忘的過去…究竟是什麽?
為什麽“霸淩”、“學校”這樣的詞,會像淬毒的鑰匙一樣,打開一扇通往如此痛苦、恐懼和惡心的大門?那裏麵藏著什麽?是侮辱?是毆打?是孤立?是…絕望?
平靜的溪水麵下,沉重而汙濁的暗流再次開始瘋狂湧動。那些被深埋的、似乎與“水”本身無關的碎片,正試圖以另一種更猙獰的方式,叩響記憶的門扉。藍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那片空白,絕非虛無,它可能藏著極其黑暗、極其肮髒的東西。而她,還能繼續安然地享受這片溫暖的港灣,對那潛在的、散發著惡臭的黑暗,置之不理嗎?那個名為“鄭藍溪”的平靜外殼,被這突如其來的、來自過往深淵的劇烈撞擊,敲出了一道深深的、蜿蜒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