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入學考試與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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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語學院的課程進入中級階段時,藍溪的生活像一張被拉滿的弓,弦繃得越來越緊,發出幾乎要斷裂的**。每一天都被切割成精確而嚴苛的碎片,每一分鍾都必須榨取出最大的價值。清晨,當天光還未完全驅散首爾上空的灰霾,她便已起身,在考試院那間狹小窒悶的房間裏,就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亮,默寫前一晚背到深夜的韓語單詞和語法句型。冰冷的空氣刺激著她的鼻腔,指尖因寒冷而有些僵硬,但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卻異常清晰,像一種固執的、對抗周遭沉寂與孤獨的宣誓。
    上午是密集的語言課程。她坐在教室前排,眼神像被磁石吸住般牢牢鎖住金老師的一舉一動,捕捉每一個細微的發音口型,分析每一個語法結構的微妙差異。她的筆記不再是簡單的記錄,而更像一種加密的、充滿個人符號的係統,不同顏色的筆跡勾勒出邏輯脈絡,空白處擠滿了聯想、例句和自創的記憶口訣。她的手因為長時間快速書寫而微微酸痛,但精神卻高度亢奮,仿佛一台超負荷運轉卻不肯停歇的精密儀器。課間休息的短短十分鍾,她不是衝向走廊盡頭的自動販賣機購買提神的冰美式(她至今無法適應那種苦澀),就是抓緊時間向老師請教一個困擾她的語法難點,或是和同桌的阮氏快速核對一下練習題的答案。每一秒都不容浪費。
    下午,她匆匆咽下從便利店買來的、最便宜的金槍魚飯團或三角紫菜包飯,便趕往位於江南區的一所小型美容培訓院,開始了另一場艱苦的跋涉。這裏的學費是她省下語言學校的餐費和打零工攢下的所有積蓄,是她通往夢想大學的、至關重要的跳板和實技積累地。培訓院的規模不大,設備卻還算齊全,空氣中彌漫著各種化妝品、定型水、消毒液和微微的、屬於陌生人頭發與皮膚混合的、難以言喻的氣味。
    在這裏,她第一次係統地觸摸到那些曾經隻在雜誌彩頁上看到的、閃著冷光的器械和瓶瓶罐罐。練習用的模特頭冰冷而僵硬,假發絲滑卻毫無生氣。她需要學習如何正確地握持梳子、剪刀、鑷子、刷筆,如何控製力道與角度,如何調配色彩與質感。這些對於零基礎的她而言,困難重重。她的手雖然靈巧,但長期的營養不良和過去的創傷,讓她的指尖有時會不受控製地出現極其細微的顫抖,尤其在精神高度緊張或疲憊時。修剪發型時,剪刀會不小心滑出預想的弧線;塗抹粉底時,海綿會留下不均勻的痕跡;描繪眼線時,筆尖會因為一次輕微的呼吸起伏而畫出顫抖的線條。
    失敗和挫敗感如影隨形。她常常是最後一個離開培訓院的人,對著練習到變形、需要重新塑形的模特頭,或是被自己不小心弄花了的、需要徹底清潔消毒的工具,默默咬牙,一遍遍重來。指導老師是一位要求嚴苛、言語直接的中年女性,她的批評常常不留情麵,像冰冷的針,刺破藍溪小心翼翼維護的自尊。“手腕要穩!不是用蠻力!”“色彩感覺不對!再調!”“這個妝麵太髒了!卸掉重來!”這些話語,有時會讓藍溪躲進洗手間,用冷水衝臉,逼回眼眶的酸澀,然後深吸一口氣,再次回到操作台前。
    夜晚,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回到考試院,真正的攻堅戰才剛剛開始。她需要複習、預習語言學校的功課,更需要啃讀那些從圖書館借來的、或是咬牙買下的二手美容專業書籍。韓語的專業術語如同另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密密麻麻的文字和複雜的原理圖解,常常讓她看到頭暈眼花,太陽穴突突直跳。台燈的光線昏黃,映照著她日益消瘦卻眼神執拗的臉龐。咖啡和濃茶成了維持清醒的必需品,即使它們常常讓她胃部不適。窗外,首爾的霓虹依舊喧囂,映照著她孤獨奮戰的身影,像一個被遺忘在繁華之外的、沉默的剪影。
    她知道,養父母付出的巨大犧牲,不容許她有絲毫懈怠。每一次感到撐不下去時,她就會想起鄭大山賣掉漁船時佝僂的背影,想起李秀蘭偷偷賣掉銀鐲子後紅腫的雙眼,想起那個破舊卻溫暖的小院,想起他們沉默卻沉甸甸的期望。這些記憶,是她疲憊身軀裏最後的一劑強心針。
    入學考試的日子,在一種混合著極度恐懼和孤注一擲的決絕中,終於來臨。考場設在那所她夢寐以求的、以美容藝術學科聞名的大學生內。現代化的教學樓,光潔如鏡的地板,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專業而冰冷的氣息。前來應考的學生大多妝容精致,衣著時尚,彼此間用流利的韓語交談,自信滿滿。藍溪穿著她最好的一套、卻仍顯樸素的衣服,緊緊攥著裝有工具和證件的文件夾,指尖冰涼,手心卻全是汗。她感覺自己像一個誤入精密儀器的粗糙零件,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實技考試是第一關。她被分配到一個操作台,題目是完成一個基於特定主題(“蛻變”)的日常妝容。麵對眼前冰冷的模特頭和琳琅滿目的化妝品,她的心跳如擂鼓。深呼吸,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回想培訓院老師的每一個步驟要點。打底、遮瑕、定妝、勾勒眉形、暈染眼影、塗抹唇彩…她的動作起初有些生澀,甚至帶著微不可查的顫抖,但隨著全神貫注地投入,她的世界逐漸縮小到隻剩下眼前的這張臉、手中的工具和心中的構思。她運用了自己對色彩的天生敏感,選擇了低飽和度卻富有層次的大地色係,通過細膩的漸變和微妙的高光陰影,試圖呈現一種破繭成蝶前、含蓄卻充滿內在力量的“蛻變”感。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完全沉浸其中,忘記了緊張,忘記了周圍的其他考生,甚至忘記了自我。
    下午的理論筆試更是對意誌力的極致考驗。厚厚一疊試卷,題目涵蓋皮膚科學、化學成分配方、美學原理、韓語專業術語理解…許多題目對她而言艱深晦澀,需要極大的耐心去解讀和分析。她握筆的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遇到完全不懂的題目,她也不輕易放棄,盡量根據已有的知識進行邏輯推理,寫下自己能理解的觀點。交卷的那一刻,她幾乎虛脫,大腦像被徹底掏空,一片空白。
    短暫的休息後,是決定專業方向的麵試環節。幾位表情嚴肅的教授坐在長桌後,翻看著她的申請表和考試資料。
    “鄭藍溪學生,根據你的筆試和實技表現,我們有幾個專業方向可供你選擇。”主審教授推了推眼鏡,目光銳利,“化妝藝術、發型設計、整體造型,或者…皮膚管理與特效化妝方向。你對自己的未來方向,有什麽初步的思考嗎?”
    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藍溪內心深處某個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的、幽暗而複雜的匣子。
    化妝藝術?發型設計?這些領域光鮮亮麗,直接創造美,改變外在形象,是社會普遍認知中更容易獲得成就感和經濟回報的方向。她確實也為之付出過努力。
    然而,當“皮膚管理”和“特效化妝”這兩個詞同時出現時,她的心猛地悸動了一下,一種奇異而強烈的共鳴感,像電流般瞬間貫穿了她的全身。
    皮膚管理…那是關於修複、關於養護、關於從最基礎的肌理層麵,去改善、去嗬護、去重建健康與光澤。它關乎“本質”,關乎“根基”,需要極致的耐心、精細的觀察力和對生理科學的深刻理解。它不僅僅是表麵的遮蓋,更是深層的療愈。
    而特效化妝…那是一個更為奇特、甚至有些暗黑的領域。它不僅僅是創造美麗,更是模擬創傷、疾病、衰老,甚至是超現實的奇幻效果。它是在用極度寫實或誇張的手法,去揭示、去表現那些通常被隱藏、被掩飾、甚至被視為“不完美”或“恐怖”的真相。它關乎“真實”與“偽裝”,“破壞”與“再造”。
    這兩個看似有些矛盾的方向,卻像磁鐵的兩極,同時深深地吸引了她。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潛意識裏,似乎一直對“表麵”與“內在”、“改變”與“修複”、“顯露”與“隱藏”這些二元對立的主題,有著一種無法言說、卻無比執著的興趣和探索欲。
    她想起了自己對著水麵倒影和鏡子時的出神,那種試圖看透表象、抓住某種本質卻徒勞無功的迷茫;想起了那場溺水帶來的、對“窒息”和“創傷”的冰冷記憶;想起了自己那雙曾經試圖修補漁網、如今學習修補妝容的手;甚至想起了那個模糊的、關於霸淩的噩夢帶來的、對“偽裝”與“真實”的恐懼…
    她渴望理解,渴望學習如何從最基礎的層麵去修複、去改善(像皮膚管理);她也渴望有能力去表達、去揭示、甚至去掌控那種“創傷”與“變化”的視覺語言(像特效化妝)。這不僅僅是一門謀生的手藝,更像是一種對自身過往困惑的解答,一種對“真實”與“表象”進行探索和對話的獨特途徑。
    她抬起頭,迎向教授們探究的目光,之前緊張結巴的韓語此刻卻異常流暢和清晰,帶著一種她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堅定:
    “老師,我選擇…皮膚管理與特效化妝方向。”
    她頓了頓,努力組織著語言,試圖表達那複雜而初生的想法:“我認為…皮膚是一切的畫布,是健康與美的根基。我想學習如何真正地…修複和守護它。而特效化妝…它不僅僅是偽裝,更是…一種講述故事、表達情感、甚至揭示真相的藝術。它們都需要極致的觀察、耐心和技術…我想同時學習這兩者。我想理解…從最基礎的健康修複,到最極致的視覺創造…這整個過程。”
    教授們交換了一下眼神,似乎有些驚訝於這個看起來安靜甚至有些怯懦的外國女孩,會做出如此特別且需要極大毅力的選擇,並且給出了一個頗為新穎的、將兩個方向聯係起來的見解。
    麵試結束,藍溪走出教學樓。首爾的天空灰蒙蒙的,但她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方向感。那個選擇,像在迷霧中終於點亮了一盞燈,雖然前路依舊漫長艱辛,但至少,她知道了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去。她握緊了拳頭,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清晰的痛感,卻也讓她更加真切地感受到——這一次,是她自己,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一個重要的、遵循內心深處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