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語言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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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爾的清晨,是在一種與漁村截然不同的節奏中蘇醒的。不是透過窗欞的、帶著水汽的熹微晨光,不是遠處河麵傳來的、隱約的漁船馬達聲,也不是母親在灶台邊輕柔的、帶著暖意的忙碌聲響。而是隔壁房間驟然響起的、尖銳刺耳的鬧鈴聲,穿透薄薄的隔板,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紮入藍溪淺薄的睡眠;是走廊裏匆忙跑過的、咚咚作響的腳步聲;是樓下街道上,早已開始轟鳴不息的車流,匯成一股永不停歇的、令人心慌的聲浪,宣告著這座巨型都市冷酷而高效的運轉。
    藍溪蜷縮在狹窄的單人床上,花了片刻才從那種熟悉的、醒來的恍惚與迷失感中掙脫。她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是考試院特有的、混合著消毒水、黴味和隔壁廉價速食食品的氣味。她起身,用冷水用力拍打臉頰,刺骨的冰涼讓她瞬間清醒,也驅散了眼底最後一絲疲憊。今天,是她進入語學院正式學習韓語的第一天。
    語學院藏身於一棟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寫字樓裏,與周圍光鮮亮麗的玻璃幕牆大廈相比,顯得低調甚至有些寒酸。電梯緩慢上升時發出吱呀的**聲。推開教室門,一股混雜著各種語言、香水味和空調暖風的、略顯悶熱的氣息撲麵而來。教室裏已經坐了不少人,膚色各異,發色不同,年齡也相差很大,從十幾歲的少年到三四十歲的中年人都有。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種初來乍到的、混合著好奇、緊張與些許期待的神情。
    藍溪找了個靠窗的、不那麽起眼的位置坐下,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桌上粗糙的劃痕。她拿出那個李秀蘭給她縫製的、洗得發白的布質筆袋,裏麵整齊地排列著最便宜的塑料自動鉛筆、橡皮和幾支不同顏色的熒光筆。她的筆記本是那種最厚實、紙張卻有些粗糙的款式,封麵上沒有任何圖案,隻有她用工整的中文寫下的“韓語”二字。
    老師是一位年輕的韓國女性,姓金,穿著得體,妝容精致,臉上帶著職業化的、親切卻保持距離的微笑。她用流利的、語速放緩的韓語配合著簡單的手勢和板書開始了第一堂課。
    “?????(安寧哈塞喲)…” 金老師微笑著向全班問候。
    藍溪和其他學生一樣,笨拙地、遲疑地跟著重複。她的舌頭仿佛打了結,那些陌生的音節在口腔裏打轉,卻難以發出準確的音調。尤其是那些複雜的收音(韻尾)和緊音,對她而言更是難如登天。她試圖說“謝謝”(?????&n&n ni da),說出來的卻像是含混不清的咕噥,引來旁邊一個歐洲男生善意的、壓低了的輕笑。她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一種熟悉的、想要縮進殼裏的羞怯感湧上心頭,但她強迫自己抬起頭,更加專注地盯著老師的口型,手指緊緊攥住了筆。
    課堂氣氛並不總是嚴肅的。學習過程中鬧出的笑話層出不窮。一位來自中東的同學,在練習“多少錢”(????&na ye yo)時,總是發音成類似“媽媽”的詞,引得大家忍俊不禁。另一位美國女孩,在嚐試說“泡菜”(??&n chi)時,發出了極其古怪的音調,聽起來更像一個噴嚏。藍溪自己也鬧過笑話。有一次,她想問“這個怎麽寫”(??? ??  eo tteo ke sseo yo),情急之下卻說成了發音相似的“怎麽辦”(??? ??  eo tteo ke hae yo),老師愣了一下,隨即溫和地糾正了她。那一刻,藍溪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但看到周圍同學同樣充滿善意的、理解的笑容,那份尷尬又慢慢化解了。
    她深知,語言是她在這裏立足、學習專業、乃至未來生存的絕對基礎,是打開一切大門的唯一鑰匙。她沒有退路,也沒有可以懈怠的資本。每一分學費,都浸透著鄭大山和李秀蘭的血汗與期望。
    因此,她學習起來的刻苦程度,幾乎是自虐式的。每天下課後,她不像有些同學那樣去探索這座城市,而是立刻回到那間狹小的考試院房間,攤開書本和筆記。台燈昏黃的光線下,她像一個虔誠的苦行僧,一遍遍跟讀錄音,反複模仿發音,直到舌頭僵硬,喉嚨發幹。她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工整的韓文字母,每個元音輔音都反複練習了數十遍。她用不同顏色的熒光筆標注語法點,畫上隻有她自己能看懂的、幫助記憶的符號和圖示,在空白處寫滿中文注釋和例句對比。
    她甚至把便利貼貼滿了床頭和那麵小小的、有些汙漬的牆壁,上麵寫著單詞和短句,每天醒來和睡前都要反複看、反複記。洗漱時,她會聽著課文錄音;去便利店打工的路上(她很快找到了一份簡單的、需要大量體力的雜活),耳機裏循環播放的也是韓語對話;就連在狹小的公用廚房煮泡麵時,她也會盯著鍋裏翻滾的麵餅,嘴裏喃喃地背誦著今天新學的句型。
    進步是緩慢而艱難的,像在堅硬的岩石上刻字。但偶爾,也會有令人驚喜的突破。比如某一天,她突然發現自己能清晰地分辨出“蘋果”(??  sa gwa)雖然寫法一樣但語境完全不同;比如她第一次在沒有翻譯軟件幫助的情況下,在便利店成功聽懂了一位老奶奶緩慢的問話並給出了正確的回答,雖然隻是簡單的“是的”或“不是”,卻讓她興奮了一整天;比如她逐漸能看懂地鐵站指示牌上大部分的文字,不再像剛來時那樣如同睜眼瞎般茫然無助。
    這些微小的、點滴的成就感,像黑暗隧道盡頭偶爾閃現的微光,雖然微弱,卻足以支撐她繼續在枯燥乏味的語言學習中艱難前行。她開始敢於在課堂上舉手回答問題,雖然聲音依舊很小,帶著明顯的顫抖;開始嚐試用結結巴巴的韓語和來自其他國家的同學進行最簡單的交流。
    在這個小小的語言課堂裏,她結識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同學。有為了追星而來、對學習並不那麽上心的日本女孩玲木;有為了工作派遣、壓力巨大的中國工程師老張;有夢想進入首爾大學、學習極其刻苦的越南姑娘阮氏;還有那位總是鬧笑話、卻性格開朗、樂於助人的美國男孩邁克。盡管語言不通,文化背景各異,但同為異鄉人的身份,以及學習一門全新語言的共同經曆,讓他們之間產生了一種奇妙的、略帶疏離卻又相互支持的紐帶。他們會分享各自國家的零食,會互相糾正發音,會在對方遇到困難時伸出援手。這種短暫的、建立在共同目標上的友誼,像一縷清風,稍稍吹散了籠罩在藍溪心頭的孤獨霧靄。
    然而,每當夜深人靜,她獨自一人坐在書桌前,麵對那些依舊繁複艱難的語法和浩如煙海的詞匯時,巨大的壓力和無助感還是會如同潮水般襲來。她會想起鄭家小院裏那盞溫暖的油燈,想起李秀蘭絮絮叨叨的關心,想起鄭大山沉默卻堅實的背影。思念像一根細細的、卻無比堅韌的絲線,纏繞著她的心髒,帶來細微卻持久的疼痛。
    她拿出手機,翻看那張唯一的全家福。照片上,養父母的笑容質樸而溫暖,與眼前冰冷複雜的韓語教材形成鮮明對比。她伸出指尖,輕輕觸摸屏幕上李秀蘭粗糙的手和鄭大山黝黑的臉龐,仿佛能從中汲取到一絲力量和勇氣。
    “一定要學好…”她對自己低聲說,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堅定。她重新拿起筆,深吸一口氣,再次埋首於那片由圈圈劃劃的韓文字母構成的、陌生卻必須征服的海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成為這異國深夜裏,最孤獨也最執著的樂章。她知道,隻有闖過這片語言的驚濤駭浪,她才有資格,去觸碰那個關於“未來”的、遙遠而模糊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