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學長張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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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的開學典禮,在一座頗具現代感的穹頂禮堂舉行。巨大的空間裏,空調冷氣開得很足,與室外首爾夏末依舊黏稠的暑熱形成鮮明對比。空氣裏彌漫著新地毯的化學纖維氣味、數百種香水與發膠混合的、略顯甜膩的香氣,以及一種無聲卻洶湧的、屬於年輕生命的興奮與躁動。光線從高處的天窗傾瀉而下,在光滑的座椅靠背和攢動的人頭上跳躍閃爍。
藍溪坐在靠後的位置,穿著一身提前熨燙得極其平整、卻依舊能看出並非嶄新質地的校服套裝——這是她省吃儉用,在二手服裝網站反複比對後才買下的。她微微縮著肩膀,雙手緊握放在膝上,指尖冰涼。周遭的一切——恢弘的建築、攢動的人群、各種語言混雜的喧嘩聲浪、學長學姐們自信飛揚的笑臉、教授們沉穩威嚴的氣場——都構成了一種龐大、光鮮、卻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她感覺自己像一顆被無意間卷入精密而華麗儀器的微小塵埃,渺小、格格不入,且隨時可能被這高速運轉的巨物彈飛或碾碎。
校長的致辭通過音響設備放大,在禮堂裏回蕩,帶著一種莊重卻遙遠的儀式感。藍溪努力集中精神去聽,那些經過修飾的、鼓舞人心的韓語句子,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地撞擊著她的耳膜,難以完全捕捉和理解其深意。她隻能捕捉到一些碎片化的詞匯:“未來”、“挑戰”、“榮耀”、“夢想”…這些詞匯於她,顯得如此宏大而虛幻,遠不如她下一刻該去哪裏領取課程表、如何找到接下來要去的教學樓、以及晚餐該如何解決這些具體問題來得更緊迫和真實。
典禮結束後,人流如同開閘的洪水,湧向各個出口。信息台被圍得水泄不通,各種指示牌和引導標誌在眼前晃動,不同院係的旗幟色彩斑斕,卻更添混亂。藍溪被人潮推搡著,像一葉無助的扁舟,在喧囂的漩渦裏打轉。她緊緊攥著那份薄薄的入學材料,手心滲出冷汗,紙張邊緣被捏得有些發潮卷曲。她試圖看清指示牌上的韓文,但密集的人群和快速閃過的文字讓她頭暈目眩。一種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迷茫和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潮水,開始從腳底蔓延上升。
她退到一根巨大的廊柱後麵,稍微避開最擁擠的人流,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她拿出手機,想要再次確認教學樓的位置圖,卻發現屏幕上的箭頭在瘋狂旋轉,定位信號在龐大的校園建築群裏變得極不可靠。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不要慌亂,目光在嘈雜的人群中焦急地搜索著可能提供幫助的、穿著誌願者馬甲的身影。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她側後方響起,清晰、沉穩,帶著一種奇特的、能穿透喧囂的穿透力,並且說的是中文:
“需要幫忙嗎?看你好像…有點找不到方向。”
藍溪猛地轉過身。
一個身材高挑、穿著合身誌願者 Polo 衫的男生站在不遠處。他手裏拿著一疊校園地圖和日程表,眼神正落在她身上。他的樣貌並非極其出眾,但整個人透著一股幹淨利落、沉穩可靠的氣質。皮膚是健康的微褐色,鼻梁挺直,嘴唇的線條清晰而略顯嚴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眼神銳利,像能洞察細微之處,目光流轉間帶著一種冷靜審視的意味,仿佛法學院學生在分析案例條文時的專注,但此刻,那銳利之中又含著一種恰到好處的、令人安心的溫和與善意。
他的視線快速而禮貌地掃過藍溪手中被捏得有些發皺的材料、她略顯蒼白的臉色以及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慌亂,並沒有過多停留在她洗得發白的帆布鞋或並非嶄新的校服上。
“我…我想去皮膚科學係的新生指導教室…”藍溪下意識地用中文回答,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幹,甚至帶上了一點久未說母語而產生的、極其微弱的生澀感。在這個完全陌生的、被韓語包圍的環境裏,突然聽到字正腔圓的中文,讓她產生了一種近乎本能的、鬆懈般的依賴感。
“皮膚科學?B棟三樓,303。”男生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語速平穩,吐字清晰。他伸手指了一個方向,動作幹脆,沒有任何多餘的猶豫。“從這邊穿過中心花園,看到一棟紅色磚牆的建築就是。入口有點繞,容易走錯。”他頓了頓,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秒,似乎判斷出她可能依舊會迷路,於是非常自然地接下去說:“我正好要往那邊送點材料,可以帶你一段。”
“謝謝…太感謝了。”藍溪連忙道謝,心裏鬆了一口氣,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不客氣。新生第一天都這樣,校園太大,容易暈。”男生語氣平和,轉身引路,步伐不疾不徐,恰好能讓藍溪輕鬆跟上,既不會讓她感到追趕的壓力,也不會讓她落下太遠。他走路時脊背挺直,姿態放鬆卻自有一種約束感。
穿過熙攘的人群,走向相對安靜一些的連接通道。男生並沒有讓氣氛冷場,很自然地開始了對話,語氣一如既往的平穩:“我叫張濤。法學院,大三。算是你學長。”
“學長好。我叫鄭藍溪。皮膚科學與管理係,新生。”藍溪輕聲回答,依舊帶著些拘謹。
“鄭藍溪。”張濤重複了一遍她的名字,發音準確,沒有像許多韓國人那樣拗口。他側頭看了她一眼,眼神裏那絲銳利似乎柔和了些許,“聽口音,不像是北方過來的?”
這個問題問得隨意,卻讓藍溪的心微微一動。她垂下眼簾:“我…我從一個海邊小地方來的。不是大城市。”
“猜也是。”張濤的語氣裏沒有絲毫輕視,反而帶著一種了然的平靜,“這邊華人圈子裏,從大城市來的富二代比較多,紮堆玩,氛圍比較浮誇。你看起來…不太一樣。”他的觀察力顯然十分敏銳。
藍溪沒有接話,心裏卻因他這句“不太一樣”而泛起一絲微瀾。是褒是貶?她不確定。
張濤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沉默,很自然地將話題轉開:“皮膚科學不錯,實踐性強,未來發展也好。就是課程挺吃重的,尤其是解剖、化學和微生物這些基礎課,對語言要求也高。要有心理準備。”
他的話語直接而務實,沒有任何虛浮的鼓勵或敷衍的安慰,更像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學長在提供客觀可靠的信息。這種風格反而讓藍溪覺得更加踏實。
“我知道。我會努力的。”她低聲說,語氣卻十分堅定。
“嗯。”張濤應了一聲,似乎對她的回答表示認可。走了幾步,他像是想起什麽,繼續說道:“以後在學校裏遇到什麽麻煩,或者生活上有什麽不清楚的,可以問我。大部分華人留學生聚在幾個固定的圈子裏,你可能不太容易融進去。獨自在外,不容易。”
他的話再次精準地戳中了藍溪的處境。她確實沒有想過,也沒那個資本和精力去融入所謂的“華人圈子”。他的 offer 像一份及時而實在的援助。
“謝謝學長…會不會太打擾你?”她還是有些遲疑。法學院課業繁重是出了名的。
“不會。舉手之勞。”張濤回答得簡潔幹脆,“我平時就在圖書館四樓東區自習,或者法學院D棟201研究室。一般晚上十點前都在。找不到可以發信息。”他報出地點和時間,如同提供清晰的坐標,帶著一種法律條文般的準確性和可靠性。
說著,他們已經到了B棟樓下。正如張濤所說,入口確實不太起眼,需要繞過一個自動售貨機才能看到樓梯。
“就是這裏了。三樓,303,門口應該有標識。”張濤停下腳步,並沒有要送她上去的意思,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感。
“真的太感謝你了,學長。”藍溪再次鄭重道謝。
“沒事。快去吧,別遲到了。”張濤點了點頭,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半秒,那雙銳利的眼睛裏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情緒,像是…一種基於理性判斷的、淡淡的欣賞?或者僅僅是對一位努力新生的例行鼓勵?隨即他轉身,步伐依舊沉穩利落,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處。
藍溪站在原地,望著他離開的方向,心裏那種莫名的、奇異的安心感依然殘留著,像一層溫暖而無形的薄紗,輕輕包裹住了她方才幾乎要溢出的恐慌和無助。
張濤的出現,像一道冷靜而精準的光,劃破了她在陌生繁華中無所適從的迷霧。他不像她想象中的任何一類人——不是熱情過度的濫好人,也不是冷漠疏離的優等生,更不是她潛意識裏可能存在的、需要警惕的某種類型。他理性、沉穩、觀察入微、言語務實,提供的幫助具體而實用,沒有任何令人不安的過度熱情或打探。那種帶有距離感的可靠,反而讓她感到安全。
她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手中的材料,轉身走向樓梯間。腳步似乎比剛才堅定了一些。
那個短暫的相遇,像一粒被無意間投入湖麵的石子,在她心中漾開了一圈細微卻持久的漣漪。首爾龐大而冰冷的大學校園,似乎因為一個來自相同文化背景的、沉穩理性的學長的出現,而顯露出了一小塊可以被理解和把握的、清晰的坐標。
她並不知道,這次偶然的相遇,以及張濤那雙銳利冷靜、似乎能看透表象的眼睛,將在她未來的人生中,扮演怎樣一個至關重要、甚至關乎命運轉折的角色。此刻,她隻是帶著一份淡淡的、源自本能的安心,以及 renewed 的決心,走向了她的新生指導教室,走向了那條注定充滿挑戰,卻也充滿了未知可能的、屬於“鄭藍溪”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