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圖書館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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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學的圖書館是一座由玻璃、鋼鐵和沉默構築而成的巨大迷宮,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張、新油墨和電子設備散熱混合而成的、冰冷而肅穆的氣息。高聳的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深邃的陰影,將空間切割成無數個靜謐的、被知識填滿的隔間。這裏是校園裏最安靜,卻也潛藏著最洶湧腦力激蕩的地方。對於藍溪而言,這裏既是避難所,也是戰場。
    她幾乎將所有課餘時間都浸泡在這裏。皮膚科學與管理專業的課程難度遠超她的想象,像一堵陡然矗立在麵前的、光滑而陡峭的冰壁。理論課上,教授語速飛快,夾雜著大量晦澀的專業術語和拉丁文名詞,她即使全神貫注,筆記記得飛快,也常常像在聽天書。實操課的要求更是嚴苛到近乎殘酷,每一次塗抹、每一次儀器操作、甚至每一次清潔消毒,都有著不容置疑的標準流程,她的手指需要重新學習一種全新的、精細而克製的舞蹈。
    為了跟上進度,她隻能將自己埋入圖書館的故紙堆和電子數據庫裏。她通常選擇四樓東區一個靠窗的僻靜角落,這裏光線充足,人跡罕至,窗外是幾棵高大的銀杏樹,葉片在秋風中漸漸染上金黃。
    此刻,她正對著一本厚如磚頭的《皮膚病理學圖譜》發愁。韓文注解已經讓她頭疼,更麻煩的是,書中大量引用了日本學者的研究成果,附錄的參考文獻裏列出了幾本關鍵的日文原版著作和它們的韓文譯本。教授在課上強調,要理解某些深層機理,參考這些日文資料至關重要。然而,她在圖書館龐大的檢索係統裏反複搜索,卻發現那幾本關鍵的譯本要麽顯示“已借出”,要麽“館藏位置不明”,甚至有一本直接標注著“編目數據待更新”。
    frustration(挫敗感)像細密的蛛網,纏繞住她的心髒,越收越緊。她不死心,合上沉重的圖譜,決定親自去對應的書架區域“淘金”。皮膚科學相關的書籍存放在D區,書架排列緊密,燈光有些昏暗,空氣中漂浮著更濃的舊紙塵味。她仰著頭,手指劃過一排排書脊,仔細辨認著那些細小而相似的書名和索書號。韓文、英文、偶爾夾雜著德文和法文…她像在密林裏尋找特定標記的樹木,眼睛酸澀,脖子僵硬,卻一無所獲。那幾本她急需的書,如同蒸發了一般,不見蹤影。
    她蹲下身,試圖查看最底層書架那些積著薄灰、似乎鮮有人問津的書籍,期望能有意外發現。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焦慮感逐漸加劇。下午的實操課還需要準備,她耗不起太多時間。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準備起身時,一個沉穩的聲音從她側後方傳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圖書館固有的靜謐:
    “在找什麽書?需要幫忙嗎?”
    藍溪嚇了一跳,猛地站起身,因為蹲得太久,眼前微微一黑,身形晃了一下。一隻手及時地、禮貌地虛扶了一下她的肘部,力度恰到好處,既提供了支撐,又迅速鬆開,沒有絲毫逾矩。
    她轉過頭,看見張濤站在一旁。他穿著一件簡單的灰色毛衣,臂彎裏抱著幾本厚重的、磚頭般的法律典籍和案例匯編,臉上帶著一絲詢問的神情,那雙銳利的眼睛在圖書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明亮。
    “學…學長?”藍溪有些意外,臉頰微微發熱,不知是因為剛才的眩暈,還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相遇。
    “嗯。”張濤點了點頭,目光掃過她空空的雙手和麵前密密麻麻的書架,“遇到麻煩了?”他的觀察總是如此直接而精準。
    藍溪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聲說:“我想找幾本參考書,是日本皮膚科著作的韓文譯本,檢索係統顯示有問題,我來找找看,但…沒找到。”她報出了那幾本讓她頭疼的書名。
    張濤聽完,幾乎沒有思考,便說:“日文翻譯資料…這類書有時候不會完全歸在皮膚科學下麵,編目可能會交叉放在‘翻譯醫學文獻’或者‘東亞醫學研究’的輔助書架區,甚至可能因為出版年代較早,被歸入了庫存書庫,需要申請調閱。”他語速平穩,邏輯清晰,仿佛在陳述一個簡單的法律條文事實。
    “啊?是這樣嗎?”藍溪愣住了,她完全沒想到還有這種可能。圖書館的龐大和複雜體係,對她而言還是一個需要艱難摸索的迷宮,而對張濤來說,似乎早已了然於胸。
    “跟我來。”張濤沒有多言,轉身引路。他的步伐依舊沉穩,走在安靜的書架間,幾乎沒有發出什麽聲響。
    他們穿過幾排書架,來到一個相對獨立的區域,這裏的書籍看起來確實更偏重理論和方**,書脊上的出版信息也顯示年代更為久遠一些。張濤的目光在書架上快速掃過,像掃描儀一樣精準。他伸出手指,在一排書脊上點了點:“是這幾本嗎?”
    藍溪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眼睛頓時亮了——那三本她苦苦尋覓的書,赫然就在其中!隻是因為它們被歸放在這個她完全不會想到的區域,而且索書號的標簽顏色與皮膚科主區的不同,她才與之失之交臂。
    “對!就是這些!太感謝你了學長!”她驚喜地壓低聲音,連忙踮起腳,小心翼翼地將那幾本厚書取下來,抱在懷裏,仿佛抱著失而複得的珍寶。
    “不客氣。圖書館的編目係統有時候不夠人性化,需要一點經驗。”張濤語氣平淡,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看了看她懷裏那幾本厚重程度不亞於他手中法律典籍的大部頭,又看了看她纖細的胳膊和眼底那抹揮之不去的疲憊,隨口問了一句:“皮膚科學的課業,壓力很大?”
    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輕輕打開了藍溪心中積壓許久的、關於學業壓力的閘門。她抱著沉甸甸的書,和他並肩走在返回閱覽區的路上,忍不住輕聲傾訴了幾句,語氣裏帶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尋求理解和共鳴的渴望:“嗯…很難。術語很多,操作也很精細,要求特別嚴格…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怎麽學都好像差很遠。”
    張濤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也沒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煩的神色。走到她之前坐的那個靠窗位置,他將自己的書放在相鄰的桌子上,然後很自然地從她手中接過那幾本最重的書,幫她放在桌麵上。
    “法學院也一樣。”他坐下,打開自己的案例匯編,聲音依舊平穩,卻似乎多了一絲淡淡的、分享的意味,“永遠有讀不完的判例,分析不完的條文,寫不完的訴狀。壓力是常態。”他頓了頓,抬眼看向她,目光裏沒有同情,更像是一種基於同等境遇的理解,“關鍵是找到方法,提高效率,然後…堅持下去。”
    他的話簡潔、務實,沒有任何花哨的安慰,卻像一塊沉甸甸的壓艙石,奇異地讓藍溪有些浮躁焦慮的心緒平穩了下來。她意識到,並非隻有她一人在知識的海洋裏艱難泅渡,眼前這個看似遊刃有餘的學長,同樣背負著沉重的課業壓力。
    “謝謝學長…我會的。”她低聲說,語氣堅定了許多。
    “嗯。”張濤不再多言,已經低下頭,沉浸入他自己的法律世界之中。他的側臉線條清晰而專注,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一支昂貴的金屬外殼鋼筆,閱讀的速度極快,偶爾在旁邊的筆記本上寫下幾行字,字跡瘦削有力,條理分明。
    藍溪也深吸一口氣,翻開那本好不容易找到的日文譯著,開始埋頭研讀。窗外的銀杏葉沙沙作響,館內隻有書頁翻動和筆尖劃過的細微聲響。兩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學術世界裏,互不幹擾,卻因為方才短暫的、有效的交流,以及此刻共享的這片靜謐而專注的空間,而產生了一種微妙而舒適的聯結感。
    期間,藍溪遇到一個極其複雜的、關於某種稀有皮膚病的日文術語翻譯,她對照韓文注解和英文術語,依舊有些不確定。她猶豫了一下,下意識地側過頭,想向鄰桌的張濤求助——他看起來無所不知。
    她輕輕敲了敲桌麵,吸引他的注意。張濤從法律文書中抬起頭,眼神帶著詢問。
    “學長…抱歉打擾你…這個詞…”她將書推過去,指著那個拗口的術語,臉上帶著一絲窘迫,“我不太確定它的準確釋義…”
    張濤湊近看了看,他的目光在日文、韓文和英文注解上快速移動,沉吟了片刻。他沒有立刻給出答案,而是拿出自己的手機,快速而無聲地操作了幾下,似乎在查詢專業的醫學詞典數據庫(法學院學生通常有權限訪問更廣泛的學術資源)。
    “這個術語,”他很快抬起頭,將手機屏幕轉向她,上麵顯示著清晰的英文釋義和關聯詞條,“直譯是‘某某症’,但在皮膚科特定語境下,它更傾向於指代一種‘某某樣病變’,你看這裏和這裏的注解,關聯的病理描述…”他用簡潔準確的語言,結合檢索到的信息,為她清晰地解釋了術語的準確含義和應用語境,甚至提示她可以延伸閱讀哪部分的相關內容。
    他的幫助高效、準確、且極具價值,沒有任何多餘的廢話,完全切中要害。藍溪恍然大悟,連忙道謝:“我明白了!太感謝你了學長!”
    “小事。”張濤收回手機,視線重新回到自己的書本上,仿佛剛才隻是處理了一個小小的插曲。
    然而,在他重新投入閱讀之前,他的目光極快地、不易察覺地再次掠過藍溪。他看到她重新埋首於書本,眉頭因專注而微微蹙起,指尖劃過一行行複雜的文字,眼神裏沒有絲毫的畏難或懈怠,隻有一種近乎執拗的、要將所有障礙啃下來的堅韌。她的手指纖細,甚至能看到指節處因長時間握筆和練習操作而微微泛紅。一種極其細微的、類似於欣賞的情緒,在他理性而冷靜的眼眸深處,一閃而過。這個女孩,和他見過的許多來自富裕家庭、到此地鍍金或玩樂的學生完全不同。她身上有一種沉默卻強大的、源自逆境的生命力。
    而藍溪,在解決了術語難題後,心中對張濤的感激和欽佩又加深了一層。她欣賞他那種沉穩博學、洞察力驚人,卻從不炫耀,總是能提供最直接、最有效幫助的能力。在他身邊學習,仿佛身邊有一座移動的、冷靜而可靠的智慧寶庫,讓人莫名地感到安心和踏實。
    直到圖書館的閉館音樂輕柔地響起,兩人才幾乎同時從知識的深海中抬起頭。對視一眼,似乎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帶著疲憊卻滿足的專注。
    收拾好東西,並肩走出圖書館。夜晚的涼風拂麵,帶來一絲清爽。兩人簡單道別,走向不同的宿舍方向。
    走在回考試院的路上,藍溪抱著那幾本珍貴的參考書,感覺它們似乎不再那麽沉重了。這次圖書館的偶遇,像一道冷靜而清晰的光,不僅幫她找到了急需的資料,更照見了她與張濤之間一種新的、基於學術互助的、簡單而舒適的聯係可能。在這個龐大而陌生的校園裏,這種聯係,像一顆悄然落地的種子,雖未言明,卻已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