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文化的紐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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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爾的深秋,像一幅被急速渲染的油畫,銀杏葉在短短數日內由翠綠轉為耀眼的金黃,又在幾場突如其來的冷雨中凋零殆盡,鋪滿人行道,被匆忙的腳步踩出細碎的聲響。空氣變得清冽幹燥,帶著一種遠離海洋的內陸城市特有的、略顯鋒利的寒意。對於藍溪而言,季節的更迭更多意味著學習節奏的加快和期末壓力的臨近。她像一顆被擰緊發條的陀螺,在教室、圖書館、實驗室和考試院那間狹小的房間之間高速旋轉,幾乎無暇他顧。異國求學的日子,在新鮮感褪去後,顯露出它堅硬而枯燥的內核——無盡的課業、語言的壁壘、經濟的拮據,以及深植於骨髓的、無法言說的孤獨。
    就在這樣一個寒風漸起的周末傍晚,藍溪收到了張濤發來的信息。信息風格一如他本人,簡潔、直接、條理清晰:
    “鄭藍溪同學,本周六晚六點,法學院中國留學生會在B區活動室有個小聚會,包餃子,迎冬至。有空可以過來。張濤。”
    沒有過多的寒暄,也沒有熱情的催促,隻是一個客觀的陳述和邀請。但正是這種不帶壓力的、保持距離感的邀請,讓藍溪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一些。包餃子…“迎冬至”…這幾個字像一把小小的、卻異常精準的鑰匙,輕輕叩擊在她心底某個被層層學業壓力和異國疏離感封鎖的角落。一種久違的、關於“家”和“節日”的模糊暖意,極其微弱地蕩漾開來。
    她猶豫了一下。周六晚上她原本計劃去培訓院加練特效化妝的石膏倒模技術,那對她來說還是一個難點。但…餃子。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過真正意義上的中餐了。便利店的速食餃子和食堂裏那些改良過的、帶著甜味的所謂“中華料理”,根本無法慰藉那份潛藏在味蕾最深處的鄉愁。
    最終,她回複了一個字:“好。”
    周六傍晚,她按照信息裏的地址,找到了法學院大樓地下一層的留學生活動室。推開門的瞬間,一股熟悉而熱烈的氣息撲麵而來,與門外首爾清冷的秋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活動室裏暖氣開得很足,人聲鼎沸,熱鬧非凡。長條桌上鋪著一次性塑料桌布,擺滿了麵粉盆、餡料碗、擀麵杖和一堆形狀各異的餃子。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麵粉香氣、韭菜豬肉餡的鹹鮮,以及各種中文方言交織在一起的、嘈雜卻親切的談笑聲。幾個男生正圍在一起和麵,動作笨拙卻興致高昂;女生們三五成群,一邊熟練地包著餃子,一邊交流著最近的考試和八卦;還有人帶來了便攜音箱,播放著有些過時的中文流行歌曲。
    這景象,與藍溪平時所處的、要麽極度安靜(圖書館、實驗室)、要麽完全被韓語包圍(課堂、便利店)的環境截然不同。她站在門口,一時有些恍惚和不知所措,仿佛突然闖入了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喧鬧而溫暖的孤島。
    “鄭藍溪,這邊。”張濤的聲音穿過嘈雜,清晰地傳來。他正站在一張桌子旁,挽著襯衫袖子,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手上沾著些麵粉,居然也在包餃子。他的動作不算特別熟練,但很穩,每個餃子都捏得認真,褶子清晰,放在盤子裏顯得整齊利落。他朝她點了點頭,示意她過去。
    藍溪走過去,感到些許局促。活動室裏大部分人她都不認識,他們似乎彼此熟稔,談笑風生。
    “先洗手,那邊有圍裙。”張濤沒有過多寒暄,直接指了指角落的水池,語氣自然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會包嗎?不會可以學,很簡單。”
    這種直接而務實的風格,反而讓藍溪放鬆下來。她洗了手,係上一條略顯寬大的圍裙,走到桌邊。看著盆裏拌好的、油光鋥亮的韭菜豬肉餡,她深吸了一口氣,那熟悉的味道幾乎讓她鼻子發酸。這是李秀蘭最常包的餡料,漁村家裏每逢重要日子,餐桌上總會有一盤熱氣騰騰的韭菜豬肉餃子。
    “我…會一點。”她輕聲說,拿起一張擀好的餃子皮。母親包餃子的畫麵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她下意識地舀餡、蘸水、對折、捏合,手指翻飛間,一個個肚皮滾圓、褶花精致的餃子便從她指尖誕生,速度快得驚人,形態標準得甚至超過了桌上大多數同學的作品。
    周圍幾個女生發出小聲的驚歎:“哇,藍溪,你手藝這麽好!”
    張濤也側目看了一眼,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和欣賞,但他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地將自己手邊那疊擀得厚薄不均的餃子皮往她那邊推了推。
    藍溪沉浸在重複而熟悉的勞作中,手指記憶被喚醒,暫時忘卻了學業的壓力和身在異國的疏離。她低著頭,專注地包著餃子,仿佛通過這個動作,能觸摸到萬裏之外那個貧寒卻溫暖的小院,能聞到灶膛裏柴火的氣息,能聽到李秀蘭絮絮的叮囑。
    餃子下鍋,蒸汽氤氳,模糊了玻璃窗。大家圍坐在一起,吃著熱氣騰騰的餃子,蘸著從中國超市買來的陳醋和辣椒油,聊著天南地北的話題。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向了家鄉菜、學業壓力、以及對未來的憧憬和迷茫。
    一個來自四川的女生抱怨著韓國菜太過清淡,無比想念家鄉的火鍋;一個東北男生則笑著說起第一次吃韓國炸醬麵時的失望——“這甜兮兮的玩意兒也能叫炸醬麵?”;大家紛紛吐槽著各自專業的變態考試和論文壓力,法學院的同學哀嚎著案例分析的浩瀚,理工科的同學則訴說著實驗室通宵的艱辛。
    藍溪安靜地聽著,偶爾被問到,才會小聲地說幾句。她說起皮膚科學那令人頭疼的微生物圖譜和化學方程式,說起練習特效化妝時反複失敗倒模的沮喪。她的聲音不大,但語氣裏的那份堅持和認真,卻讓旁邊幾個原本覺得這個專業“不過是塗塗抹抹”的同學露出了些許佩服的神色。
    張濤話不算多,大多時候在安靜地聽,偶爾才會插幾句,觀點總是清晰而理性。當有人問起他為什麽選擇刑偵這麽辛苦又危險的專業時,熱鬧的餐桌忽然安靜了片刻。
    張濤放下筷子,拿起紙巾擦了擦嘴角,動作依舊從容。他沉默了幾秒,眼神中的銳利似乎沉澱了下去,變得有些深遠。
    “其實,也沒什麽特別傳奇的理由。”他開口,聲音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同於討論學業時的沉靜力量,“我小時候,家裏一位很敬重的長輩,曾經卷入過一樁經濟糾紛。對方很有勢力,證據做得幾乎天衣無縫。當時…家裏幾乎求助無門,感覺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黑白仿佛完全被顛倒了。那種眼睜睜看著親人蒙受不白之冤,卻無力證明清白的絕望感…我記得很清楚。”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認真傾聽的眾人,最後似乎無意地落在藍溪專注的臉上。
    “後來,很幸運,遇到了一位剛正不阿、極其較真的老刑警。他頂住了壓力,花了整整大半年時間,像剝繭抽絲一樣,硬是從一堆看似完美的偽證裏,找到了關鍵的破綻,最終推翻了整個案子,還了長輩清白。”他的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意,“從那以後,我就覺得,能透過重重迷霧,查明真相,用無可辯駁的證據和嚴謹的法律條文,去捍衛公平,保護該保護的人…這件事,很有價值。比很多浮於表麵的事情,都有價值得多。”
    他沒有說什麽豪言壯語,隻是平靜地敘述了一段往事和一個選擇的原因。但這平淡的敘述背後,卻透露出一種堅定的信念感和對“真實”與“正義”的執著追求。這種追求,與他平日裏理性、冷靜甚至有些銳利的形象高度契合,卻又賦予了那形象更深層的內核和溫度。
    藍溪聽得有些出神。透過蒸汽,她看著張濤沉靜的側臉,心裏某根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查明真相”、“捍衛公平”、“保護該保護的人”…這些詞語,像投入湖麵的石子,在她心中漾開圈圈漣漪。她不禁想到自己,選擇皮膚管理與特效化妝,潛意識裏是否也藏著某種對“表象”與“真實”的探究欲?是否也渴望擁有一種能力,去“修複”損傷,去“揭示”被隱藏的故事?
    聚會結束後,大家各自散去。張濤和藍溪順路,一起走向地鐵站。夜風更冷了,吹在臉上有些刺骨。兩人並肩走著,一時無話,隻有腳步聲在寂靜的街道上回響。
    “今天…謝謝你的邀請。”藍溪輕聲說,打破了沉默。
    “不客氣。偶爾放鬆一下,也好。”張濤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目視前方,“學業壓力大,更需要調節。”
    “嗯。”藍溪點點頭。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說:“你剛才說的…關於為什麽學法律…我很佩服。”
    張濤側頭看了她一眼,夜色中,他的眼神看不真切,但聲音裏似乎帶上了一絲極淡的笑意:“沒什麽可佩服的,隻是一份選擇而已。你的專業也很好,是在創造和修複‘美’,同樣很有意義。”
    “美…”藍溪喃喃重複了一下這個詞,心裏想的卻是特效化妝中那些模擬創傷、衰老的過程,那似乎並不僅僅是“美”那麽簡單。但她沒有說出口。
    走到地鐵站入口,明亮的燈光照射下來。
    “路上小心。”張濤停下腳步。
    “你也是。學長再見。”藍溪點點頭,轉身走向檢票口。
    走進地鐵車廂,透過玻璃窗,她看到張濤還站在入口處,並沒有立刻離開,仿佛在確認她安全上車。直到列車緩緩啟動,他的身影才消失在視野中。
    車廂搖晃著,藍溪靠在門邊,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都市霓虹。心裏那種因為聚會而產生的喧鬧暖意漸漸沉澱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微妙、更平靜的情緒。她想起張濤講述往事時沉靜的眼神,想起他包餃子時認真的側臉,想起他總能精準地提供幫助時的可靠,想起他剛才站在地鐵口的身影…
    一種淡淡的、若有似無的情愫,像初春冰雪消融時滲出的第一縷細流,悄無聲息地在心底蔓延開來。那是一種混合著欣賞、感激、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親近感的複雜情緒。
    但她很快搖了搖頭,將這點微瀾壓下。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學業如山,前途未卜,她沒有任何資格和精力去分心考慮其他。張濤那樣理性而目標明確的人,想必更是如此。
    列車高速行駛,載著她駛向那個位於城市邊緣的、狹小卻熟悉的考試院。窗外的首爾,依舊繁華而冰冷,但在這個異國的寒夜裏,因為一場充滿家鄉味道的聚會,和一個理性卻又不失溫度的人,她感到了一絲難得的、基於文化認同的慰藉和連接。那份悄然萌芽的情愫,被她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如同藏起一顆冬日裏溫暖的種子,等待或許永遠也不會到來的春天。此刻,最重要的,依然是腳下這條充滿荊棘,卻必須走下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