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學術討論與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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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季的圖書館,像一座被無形低氣壓籠罩的、沉默而焦灼的戰場。空氣中彌漫著***、熬夜的疲憊以及紙張翻動的急促聲響混合而成的、特有的緊張氣息。書架間的走道裏,抱著厚重典籍的學生步履匆匆,眉頭緊鎖;閱覽區的燈光下,是一張張被書本和屏幕照亮、寫滿倦意卻不肯鬆懈的年輕臉龐。每個人都在與時間、與知識的海量、與自身的極限進行著最後的角力。
藍溪蜷縮在她慣常的那個靠窗角落,幾乎被埋在一堆攤開的皮膚科學、有機化學和高級彩妝技術的書籍與筆記之中。她的太陽穴因長時間的精神高度集中而隱隱作痛,指尖因為反複翻閱書頁和做筆記而有些發紅幹燥。特效化妝的期末項目要求她提交一份基於真實病理或創傷的、極度寫實的妝容設計方案,並附上詳盡的解剖學依據和化學材料學說明。這需要她同時調動多門學科的知識,進行複雜的交叉論證和創意實現,難度極大。
她正對著一本《臨床皮膚病學圖譜》上一張展示嚴重燒傷後疤痕增生與攣縮的彩色照片出神,思考著如何用矽膠、乳膠和顏料模擬出那種凹凸不平、色澤暗沉發紅的質感,同時還要體現出皮下組織纖維化帶來的僵硬感。色彩的調配、質感的把握、以及對其下解剖結構變化的理解,必須精準無誤,才能達到以假亂真的學術要求。這遠非簡單的“化妝”,更像是一種基於深厚知識的、殘酷的視覺欺騙藝術。
就在她感到思緒有些凝滯,仿佛陷入技術細節的泥潭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她對麵的空位坐了下來,動作很輕,沒有打擾到周圍的靜謐。
是張濤。他手裏拿著幾本磚頭般的法律案例匯編和刑事偵查學理論著作,臉上帶著法學院學生期末特有的、那種被深度思辨和龐雜條文洗禮過的、略顯蒼白卻眼神銳利的疲憊。他朝藍溪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迅速沉浸到自己的閱讀中,手指無意識地快速轉動著那支金屬外殼的鋼筆,發出極其細微的、規律的摩擦聲。
兩人各自埋首於截然不同的知識領域,中間隔著堆疊如山的書本,像兩艘在寂靜深海中並行潛航的潛艇,互不幹擾,卻共享著同一種專注的頻率和沉重的壓力。
過了不知多久,張濤似乎遇到了某個難點,他放下筆,揉了揉眉心,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藍溪攤開的那本圖譜,落在了那張觸目驚心的燒傷疤痕照片上。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並非出於厭惡,更像是一種職業性的審視。
“這是…期末課題?”他壓低聲音,打破了沉默,語氣裏帶著一絲純粹學術性的好奇。
藍溪從沉思中被驚醒,抬起頭,看到張濤的目光所指,點了點頭,也輕聲回答:“嗯,特效化妝的作業,模擬病理性或創傷性皮膚表現。”
“很逼真。”張濤評論道,他的用詞準確而克製,“看起來需要非常了解皮膚結構和損傷機製。”
“是的,”藍溪遇到能理解她專業挑戰的人,忍不住多說了幾句,仿佛是一種壓力的釋放,“不僅要像,還要‘像’得有理有據。顏色、質地、凹凸感…都要符合生理和病理的變化邏輯。有時候覺得,簡直像是在…偽造證據。”她最後一句帶了一點自嘲的意味,試圖輕鬆一下氣氛。
沒想到,這句話卻精準地觸動了張濤的領域。他身體微微前傾,眼神裏那絲屬於法律人的、對特定詞匯的敏銳被激活了。
“偽造證據…”他重複了一遍,嘴角似乎牽起一絲極淡的、帶著專業嚴謹度的笑意,“在我們領域,這是重罪。但說起來,犯罪現場重建和痕跡檢驗,某種程度上,也是在和‘偽造’與‘識別’打交道。”
藍溪被他的話吸引了,暫時從燒傷疤痕的模擬難題中抽離出來,好奇地望向他。她很少聽張濤主動談起他專業的具體內容。
張濤似乎也願意稍作休息,換換腦子。他整理了一下思緒,用那種慣有的、條理清晰的低沉嗓音解釋道:“刑偵裏有一門很重要的學問,叫‘痕跡學’。研究一切犯罪現場可能留下的微小痕跡——指紋、足跡、工具刮痕、纖維、毛發、甚至氣味和溫度變化…犯罪者總會留下點什麽,無論他多麽小心地試圖掩蓋和清除。”
他的話語帶著一種冷靜的、揭示真相的穿透力。“我們的工作,就是找到這些被忽視、被掩蓋、甚至被精心偽造過的痕跡,解讀它們背後的故事,重建犯罪發生的邏輯鏈。最完美的犯罪,理論上也會留下痕跡,隻是可能極其微小,或者被巧妙地偽裝成了別的東西。”
他拿起自己的鋼筆,在空中有個極細微的比劃動作:“比如,一個凶手可能精心擦拭掉所有指紋,卻可能忽略了他鞋底帶來的一粒特殊土壤;他可能偽造了自殺現場,但繩索的勒痕角度、肌肉的收縮狀態、甚至眼結膜的出血點…這些生物學證據會無聲地揭露真相。關鍵在於…”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格外專注,“能否發現,以及能否正確解讀。要分辨哪些是原始痕跡,哪些是後期幹擾,哪些是刻意留下的誤導。”
藍溪聽得入了神。張濤的話語,像一把冰冷而精準的手術刀,剖開了一個她從未接觸過的、充滿邏輯與對抗的灰色世界。她腦海中不由自主地開始聯想和對比。
痕跡…掩蓋…偽造…識別…解讀…
這些詞匯,與她正在鑽研的特效化妝技術,以及更廣義的“美容”領域,產生了一種奇異的、鏡像般的對照和呼應。
她試圖用色彩和材質“掩蓋”瑕疵,模擬創傷;而刑偵人員則試圖識別出被“掩蓋”的真相,揭露偽裝。
她追求的是視覺上的“以假亂真”,達到某種期望的“完美”效果;而他們追求的,是戳破“以假亂真”,還原事實本身的、或許並不完美的“真實”。
她學習如何創造逼真的“痕跡”(比如淤青、疤痕);他們學習如何識別這些“痕跡”是真傷還是偽造。
兩者都在與“表麵”和“內在”、“顯現”與“隱藏”、“真實”與“虛假”打交道,隻是目的截然相反——一個旨在創造令人信服的視覺表象(無論這表象是美化還是醜化),另一個則旨在剝離所有表象,直指核心的真實。
“所以…”藍溪若有所思地輕聲說,仿佛在梳理自己腦海中的新念頭,“在你們看來,任何‘遮蓋’和‘偽裝’,無論多完美,其實都可能存在破綻?隻是需要足夠敏銳的眼睛和知識去發現?”
“可以這麽理解。”張濤肯定地點點頭,眼神中閃過一絲讚許,似乎欣賞她能這麽快抓住核心,“沒有絕對完美的偽裝。就像你們化妝,再高的技術,在超清顯微鏡下或者特定的光譜分析下,可能也會露出痕跡。隻是日常生活中,沒有人會用那種極端的方式去審視一張臉罷了。”他做了一個恰當的類比。
“而你們的工作,就是扮演那個‘超清顯微鏡’和‘光譜分析儀’。”藍溪接話道,眼神亮了起來。這種跨領域的對話,像為她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讓她從另一個角度審視自己的所學。
“更準確地說,是操作這些儀器,並解讀數據的人。”張濤糾正道,語氣嚴謹,“工具是延伸,但核心依然是人的推理和判斷。要理解犯罪者的心理,理解他為何選擇某種方式掩蓋,從而預判他可能忽略的細節。”
對話到此,兩人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各自消化著這場意外學術交叉帶來的思維激蕩。
對藍溪而言,張濤的話像播下了一顆種子。它讓她開始超越技術層麵,更深入地思考自己正在學習的“遮蓋”與“顯現”技術的本質、邊界和局限性。完美的遮蓋真的存在嗎?是否存在一種絕對的“真實”,是任何表麵技術都無法模擬或掩蓋的?當她在模擬一個傷痕時,她其實是在扮演一個“犯罪者”,創造虛假痕跡;而如果有人要識破它,就需要像張濤那樣的“偵探”,尋找邏輯和證據上的破綻。
這種思考,為她未來理解“偽裝”與“真相”的複雜關係,埋下了深刻的伏筆。她隱隱感覺到,這門關於“表麵”的學問,其深處,或許連接著某些關於“本質”的、更為幽深和驚心動魄的真相。
“謝謝學長,”藍溪輕聲說,語氣真誠,“你的話…給了我一些新的啟發。”
張濤微微頷首,似乎也覺得這次短暫的交流頗有收獲。“彼此。你們的領域…也很複雜。”他重新拿起鋼筆,目光回到了自己的案例匯編上,結束了這次即興的跨學科討論。
圖書館再次恢複了之前的寂靜,隻有書頁翻動和鍵盤敲擊的細微聲響。但在這寂靜之下,兩顆大腦卻在不同的知識軌道上,因為一次偶然的碰撞,而濺起了微妙的思想火花。藍溪重新看向那幅燒傷照片時,眼神中多了一些此前沒有的、更深沉的思辨色彩。而張濤在閱讀一則關於偽造證據的案例時,腦海中或許也會一閃而過對麵那個女孩所研究的、關於“表麵”與“真實”的複雜藝術。
他們都未曾意識到,這場看似隨意的、關於“痕跡”與“偽裝”的對話,將在未來,以某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回響,並可能改變故事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