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碎裂的鏡片——記憶的初次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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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絲如霧,籠罩著城市的輪廓。窗外,行人的傘麵浮動著,像一片片漂流的荷葉。藍溪站在窗前,指尖還殘留著精油的餘溫與香氣。她剛為一位客人做完麵部護理,此刻正享受著工作間隙的片刻寧靜。
美容院裏流淌著輕柔的音樂,混合著薰衣草和茶樹精油的芬芳。這是一個被精心營造的安寧空間,與窗外濕漉漉的喧囂世界形成鮮明對比。藍溪喜歡這樣的時刻,站在二樓窗前俯瞰街道,仿佛觀察著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世界。
六年前,她在城市另一端的醫院醒來,頭腦空空如也。醫生告訴她,她遭遇了事故,腦部受創,失去了所有記憶。沒有身份證明,沒有人前來認領,她成了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藍溪”這個名字,來自護士們的善意——她醒來時收音機正播放《藍色多瑙河》,窗外可見一條小溪流過。她接受了這個身份,如同接受一件不合身但唯一可穿的衣服。
這些年,她學會了美容技藝,建立起新的生活。她的手有著驚人的天賦,客戶們說她指尖有魔法,能讀懂肌肉的緊張與疲憊。隻有藍溪自己知道,那不是什麽魔法,而是某種深植於肌肉的記憶,比意識更加古老而持久。
她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街道,最後落在一對母子身上。男孩七八歲模樣,藍色書包在背上跳動,他正使勁掙脫母親的手。母親穿著米色風衣,頭發被雨水打濕,緊貼在前額。她的聲音穿透雨幕,帶著北方口音特有的鏗鏘與直率:
“別跑!小浩!危險!”
刹那間,藍溪如遭雷擊。
那個語調,那個場景...仿佛一把生鏽的鑰匙猛地插入了她記憶深處那把塵封的鎖孔,雖未能完全轉動,卻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哢噠”一聲。
她的頭突然劇痛起來,像有鐵鉗狠狠夾住太陽穴。視覺模糊了一瞬,隨即是一幅畫麵強行闖入腦海:渾濁的河水洶湧翻滾,一個瘦小的男孩背影正衝向河岸,而她——一個更年輕、更瘦弱的自己——正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一個名字......
“小浩......?”藍溪無意識地喃喃出聲,臉色瞬間蒼白如紙,手指緊緊攥住窗框,指節發白。
頭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戰栗與茫然。但這不再是純粹的虛無,而是有了一個明確的指向——“小浩”。這個名字,像第一塊被潮水推上沙灘的碎片,預示著水下那座沉沒的冰山。
“藍溪姐,你沒事吧?”助理小雨拿著日程表走過來,臉上寫滿關切,“你的臉色好難看。”
藍溪強迫自己鬆開緊握窗框的手,轉身擠出一個微笑:“沒事,可能有點低血糖。”她接過日程表,指尖微顫,“下午還有幾位?”
“還有兩位,四點一位做護理,五點半一位做睫毛。”小雨打量著藍溪,“要不我把四點的推掉?你休息一下。”
“不用,”藍溪搖頭,深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我去準備間整理一下用品,到時間叫我。”
走進準備間,藍溪靠在門板上,閉上眼睛。消毒水與精油的混合氣味通常讓她感到安心,此刻卻無法平複內心的波瀾。那個名字在腦海中回蕩,激起一連串疑問。
“小浩”是誰?那條河是哪裏?那個呼喊的女人又是誰?為什麽感覺那麽熟悉,又那麽遙遠?
她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拍打麵部,看著鏡中的自己。三十歲左右的麵容,眼神中藏著與年齡不符的迷茫。六年來,她第一次感到那個空白的存在如此具體而尖銳。
回到工作間,藍溪努力集中精神為下一位客人服務。但她的手指似乎有了自己的記憶,在按摩時無意識地采用了一種不同的手法,更加熟練,更加本能。
“藍溪小姐,你今天的手法好像不太一樣,”客戶閉著眼睛說,“特別舒服,好像你知道我哪裏最緊張似的。”
藍溪愣了一下,隨即恢複專業微笑:“可能是換了新的精油配方。”
但內心,她明白這不是真相。她的手指記得一些她的頭腦已經遺忘的事情。
下班後,藍溪沒有直接回家。她乘地鐵來到城市圖書館,那裏收藏著全國各地的報紙和地方誌。在微塵飛舞的報刊區,她開始翻閱各種北方城市的報紙,查看六至七年前的新聞,尋找任何關於溺水事件、失蹤人口或事故的報道。
結果一無所獲。
回家的地鐵上,藍溪看著車窗映出的自己。那個倒影陌生又熟悉,仿佛是一個她從未真正了解的雙胞胎姐妹。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甚至不知道確切的年齡。醫生根據骨齡和身體狀況推測她當時二十四歲,於是她有了一個假設的生日。
那麽,“小浩”是誰?弟弟?兒子?陌生人?
那條河是什麽河?為什麽男孩要衝向危險?
她試圖回想更多,但隻有一些模糊的感覺:手掌下粗糙的織物觸感,喉嚨裏恐慌的灼熱感,口中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那天晚上,藍溪做了一個夢。
夢中是黃昏時分,天空泛著橘紅色。她站在一條土路上,兩旁是高大的白楊樹,風吹過時樹葉嘩嘩作響。遠處有低矮的房屋,煙囪冒著嫋嫋炊煙。一個男孩的聲音在喊:“姐!快點!天要黑了!”
她想看清男孩的臉,但夢境如同透過毛玻璃觀看,一切模糊不清。她向前奔跑,腳下的塵土柔軟,空氣中彌漫著炊煙和植物的氣息。一種強烈的情緒充斥胸膛——是擔憂,是急切,是愛。
然後場景切換,冰冷的河水淹沒口鼻,掙紮的手臂,渾濁的水中模糊的光線,頭部劇烈的疼痛,然後是黑暗,無盡的黑暗...
藍溪從夢中驚醒,心跳如鼓,眼角濕潤。她打開台燈,雙手顫抖地捧起水杯喝了一口。夢中的情緒如此真實,如此強烈,那是屬於另一個人的情感,另一個時空的藍溪。
她走到浴室,看著鏡中的自己,輕聲問道:“你是誰?你從哪裏來?”
鏡中的女人眼神迷茫,無法回答。
第二天的工作中,藍溪格外留意自己的反應。她發現當客戶閑聊說起北方城市的生活時,她的心跳會莫名加速。雨中那種潮濕泥土的氣息,會讓她產生一陣莫名的鄉愁,混合著不安與渴望。
休息時,她嚐試在手機上搜索“記憶恢複”的相關信息。一篇文章提到“情境觸發記憶”——特定場景、聲音、氣味可能成為喚醒記憶的鑰匙。另一篇文章討論“肌肉記憶”如何比意識記憶更持久,身體有時比大腦記得更牢。
藍溪想起自己精湛的按摩技法,那些客戶驚歎的“天生手感”。也許這不是天賦,而是遺忘的技藝?她的手指記得她的過去,即使她的頭腦已經不記得。
這個認知讓她既興奮又恐懼。
一周後,藍溪為一位退休的心理學教授李女士做護理。在輕柔的音樂中,她猶豫地提到了自己的情況,隱去了具體細節,隻說似乎有一些記憶碎片在試圖浮現。
李教授沉思片刻,說:“記憶就像一座冰山,我們隻能看到水麵上的小部分,而大部分藏在水下。但冰山是一個整體,水下的部分總會以某種方式影響水麵的形態。”
她建議藍溪不要強行回憶,而是留意日常生活中的“記憶閃現”——那些突然出現的畫麵、感覺或身體反應,它們可能是通往過去的線索。
“我們的身體記得比我們想象的多得多,”李教授說,“某種氣味帶來的安心感,一個場景引起的心跳加速,甚至手指無意識做出的動作,都可能是記憶的碎片。”
告別時,李教授溫柔地補充:“尋找過去是人的本能,但也要做好準備,不是所有記憶都是美好的。找到答案的同時,可能也要麵對過去的傷痛。”
回公寓的路上,藍溪繞道經過城市河邊。雨後的河水微漲,流淌著昏黃的光澤。她站在岸邊,試圖將眼前的河流與記憶中那片渾濁洶湧的水域聯係起來,但找不到相似之處。
“別跑!小浩!危險!”那日聽到的呼喊再次在腦海中回響。
忽然,一陣風吹過河麵,帶來水腥和濕潤泥土的氣息。就在那一瞬間,藍溪的腦海中閃現出一個清晰的畫麵:一雙破舊的塑料涼鞋,踩在泥濘的河岸上,小小的腳趾沾滿了泥點。
她倒吸一口氣,扶住身邊的欄杆穩住自己。這個畫麵如此真實,如此細致,仿佛就發生在眼前。
那雙涼鞋是紅色的,左腳帶子有一處用鐵絲勉強固定。泥水從腳趾縫中擠出,涼鞋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然後畫麵消失了,如同它出現時一樣突然。
藍溪站在河風中,久久不能移動。這是第一次,她接收到如此具體的記憶碎片,不再是模糊的感覺或情緒,而是真實的細節。
回到公寓,她拿出新買的筆記本,在扉頁上寫下“記憶碎片”四個字。在新的一頁,她畫了一雙兒童的涼鞋,紅色,左腳帶子有修補痕跡。在旁邊寫道:“小浩的鞋?我的記憶?”
她翻回前幾頁,上麵已經記錄著:
北方口音(特別是帶急切情緒的呼喊)
渾濁的河流,流速急
薄荷混合煙草的氣味(為客戶按摩時突然聞到,引發心悸)
白楊樹葉在風中的聲音(路過公園時聽到,產生強烈的懷念感)
某種麵食的香味(來自對麵餐館,引起莫名悲傷)
這些碎片如同拚圖的分散塊,尚不能組成完整畫麵,但已經有了輪廓。
那天夜裏,藍溪再次做夢。夢中她為一個小男孩補涼鞋,用鐵絲穿過塑料孔洞,手指被粗糙邊緣磨得發紅。男孩在一旁絮絮叨叨說著學校裏的趣事,聲音清脆如鈴。
“姐,小胖說暑假要去城裏玩,咱們能去嗎?”
“姐,河水退了,明天能去摸蛤蜊嗎?”
“姐,我長大了要賺很多錢,給你買最漂亮的衣服......”
夢中的藍溪回答著,聲音溫柔帶笑:“好啊,姐等著。”
醒來時,藍溪發現自己臉上帶著微笑,眼角卻有淚痕。那種溫暖與心酸交織的感覺如此真實,讓她在晨光中怔怔坐了許久。
她幾乎可以肯定,“小浩”是她的弟弟,他們曾經相依為命,生活在北方某個有河流的地方。然後發生了某種事故,關於那條河的事故,導致他們分離,導致她失去記憶流落南方。
但這其中還有太多空白:發生了什麽?小浩後來怎麽樣了?為什麽沒有人尋找她?她頭上的傷和斷裂的肋骨從何而來?
藍溪走到窗邊,看向剛剛蘇醒的城市。晨光中的樓宇如同巨大的迷宮,而她的過去是迷宮中隱藏的房間,剛剛露出了第一道縫隙。
那個細雨午後偶然聽到的呼喊,如同一把生鏽的鑰匙,雖然未能完全打開記憶之鎖,卻已經讓鎖孔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哢噠”聲。
藍溪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水下那座冰山已經開始鬆動,更多的記憶碎片將會浮出水麵,推動她去尋找答案,去拚湊完整的自己。
她輕輕撫摸冰涼的窗玻璃,仿佛能透過它觸摸到某個遙遠時空中男孩的頭發。
“小浩,”她低聲說,“不管你在哪裏,姐姐開始記得了。”
第一塊記憶的碎片已經就位,像鏡片上最初的那道裂痕,雖然細微,卻注定會蔓延開來,最終展現出被隱藏的全部真相。
而藍溪明白,當所有鏡片碎裂落下時,她看到的將不僅是過去的影像,還有自己真正的模樣。那個被遺忘的自我,正在記憶的深淵中等待被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