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夢魘的拚圖——關鍵詞的湧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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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次窗前的觸發後,藍溪的內心世界不再平靜。沉睡的記憶如同被驚擾的深海巨獸,開始在意識的暗流中頻繁活動,尤其於夜間浮出水麵,攪動她本就脆弱的睡眠。
    她的夢境不再隻是零散的碎片,而是變得愈發連貫,也愈發可怖。每個夜晚,當她沉入睡眠,就仿佛踏入了一條渾濁的時間之河,被衝刷回某個被遺忘的時空。
    反複出現的是同一條河流——渾濁不堪,水麵泛著詭異的工業油汙彩虹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不祥的光芒。河岸泥濘不堪,踩上去會發出吮吸般的聲音,遠處聳立著幾根高聳的煙囪,終日吐著灰白色的煙霧,將天空染成病態的色調。
    還有一個麵容憔悴的年輕女人,眼裏交織著深不見底的悲傷與壓抑的憤怒。在夢中,藍溪知道那是“媽媽”,但她從不像尋常母親那樣溫柔慈愛。她總是在哭泣,肩膀不住地抖動,或者在與某個看不見的人激烈爭吵,聲音嘶啞而絕望。
    最清晰的是那個叫“小浩”的男孩。在夢的邏輯裏,他是她的弟弟,比她小好幾歲,身形瘦弱得令人心疼,眼神裏總是藏著怯懦與不安,纖細的手指幾乎總是緊緊抓著她的衣角,仿佛那是生命線。
    “欺負”與“逃跑”構成了這些夢境的核心情緒。一種巨大的、幾乎實質化的恐懼彌漫在每個場景中,伴隨著必須立即逃離的緊迫感。總有模糊的、充滿惡意的成年男性身影在追趕他們,那些身影龐大而具有威脅性,麵目不清卻讓人本能地戰栗。
    每晚從這些夢中驚醒時,藍溪總是大汗淋漓,心髒狂跳得像是要衝出胸腔,喉嚨發緊,仿佛剛剛真的在奔跑和呼喊。臥室裏熟悉的擺設需要好幾秒才能重新認出來,她需要打開燈,用手觸摸床頭櫃、水杯、手機,才能確信自己身在當下,身在安全之處。
    而更令人不安的是,白天裏,越來越多的關鍵詞開始不受控製地從腦海深處蹦出,像是沉船中浮起的氣泡,破裂在意識的表麵:
    “鋼廠”——這個詞帶著鐵鏽和煤煙的氣味出現。
    “老鍋爐房”——伴隨著悶熱感和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聲。
    “別告訴爸”——低聲的、充滿恐懼的耳語,帶著冰冷的寒意。
    “快跑,姐!”——尖銳的童聲,充滿了恐慌和急切。
    這些詞語碎片雜亂無章,卻每一個都帶著無比真實的情感重量,砸在她的心上。她不再懷疑,那是她的過去,真實發生過的過去。她有一個弟弟叫“小浩”,他們有一個“媽媽”,他們生活在一條可怕的河邊,他們正在逃離什麽,或者某人。
    藍溪開始刻意記錄這些湧現的關鍵詞和夢境片段。她買了一個厚厚的筆記本,封麵是深藍色的,像是夜空的顏色。每晚睡前,她把它放在床頭櫃上,清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在記憶消退前盡可能詳細地記錄下夢的內容。白天裏,每當一個關鍵詞或記憶碎片突然閃現,她也會立即記下,無論當時在做什麽。
    筆記本的頁麵上很快布滿了零散的詞語、簡筆畫和情緒描述。她畫了那條河,畫了煙囪,畫了一個瘦弱男孩的輪廓,畫了一雙滿是擔憂的女性的眼睛。文字旁注滿了她的感受:“恐懼,窒息感”、“心疼,想要保護”、“危險,必須隱藏”。
    一天下午,美容院沒有客人,小雨在整理儲物室,藍溪坐在接待區的沙發上,筆記本攤在膝頭。她嚐試著將記錄下的詞語和場景組合起來,像是在做一副沒有原圖參考的拚圖。
    “鋼廠”和“煙囪”可能有關聯,也許那些煙囪就是屬於鋼廠的。
    “老鍋爐房”聽起來像是鋼廠的一部分。
    “別告訴爸”——這個“爸”是誰?是那些追趕他們的模糊男性身影之一嗎?
    “快跑,姐!”——顯然是小浩的聲音,在警告她,或者在回應某種危險。
    藍溪感到一陣寒意順著脊柱爬升。這些碎片逐漸勾勒出一個令人不安的童年圖景。她閉上眼睛,嚐試主動回憶,但主動回憶時卻隻有空白。記憶似乎隻願意在無意識的狀態下浮現,當她刻意追尋時,反而躲藏起來。
    她決定嚐試另一種方法。
    那天晚上,藍溪在網上搜索了北方的主要鋼鐵廠。她瀏覽著圖片,看著那些龐大的工業建築、高聳的煙囪、縱橫交錯的管道,試圖尋找一絲熟悉感。許多鋼廠都建立在河流旁邊,用於取水和運輸。
    當她看到某張照片時,呼吸驟然停止。那是一個略顯老舊的鋼廠全景,幾根巨大的煙囪聳立,遠處可見一條蜿蜒的河流,河岸泥濘,景象與她夢中的畫麵驚人地相似。圖片說明寫著“鞍山鋼鐵集團某分廠舊址”。
    鞍山。這個地名像一顆石子投入心湖,泛起漣漪。她反複默念著這個名字,試圖喚起更多記憶,但什麽都沒有發生。然而,內心的某種直覺告訴她,這個地方與她有關。
    接下來的幾天,藍溪更加專注於捕捉任何可能的關鍵詞。她發現,某些特定的觸發因素會促使記憶碎片浮現:
    雨水的氣味,特別是混合著泥土和混凝土的味道,會讓她心跳加速。
    遠處傳來的低沉機器轟鳴聲(哪怕是裝修噪音)會讓她瞬間緊張。
    看到母子間的互動,尤其是保護性或緊張性的互動,會喚起強烈的情感反應。
    甚至為客戶做肩頸按摩時,觸碰到某些特定的肌肉緊張模式,會讓她手指顫抖,仿佛她的雙手記得某種需要緩解的、長期存在的焦慮。
    一天,她在為一位新客戶服務時,客戶隨口提到自己來自東北,小時候在鋼廠大院附近長大。藍溪的手猛地一抖,精油瓶差點滑落。
    “您沒事吧?”客戶關切地問。
    “沒事,隻是手滑了一下,”藍溪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狀似隨意地問,“您說的鋼廠大院,是什麽樣子的呢?”
    客戶笑了:“哎呀,就是那種老式職工宿舍區,一排排的紅磚房,離廠區近,整天吵得很,煙塵也大,但孩子們都在一起瘋玩,也挺熱鬧的。就是得小心點兒,有些地方不讓去,特別是老的鍋爐房和河邊某些區域,比較危險。”
    老鍋爐房。河邊危險區域。這些詞與藍溪筆記裏的記錄吻合。
    “孩子們都在那裏玩嗎?”藍溪盡量讓聲音聽起來隻是好奇。
    “大部分是廠職工的孩子,大家都認識。不過也有些...嗯,比較複雜的孩子,”客戶語氣稍變,“有些家庭情況不好的,父母有問題的,那些孩子通常比較孤僻,經常被欺負。”
    藍溪感到胃部一陣緊縮。“被欺負”——又一個關鍵詞。
    當晚,她的夢境變得更加具體。她夢見自己和小浩躲在一個狹小空間裏,似乎是某個儲物櫃或小隔間,外麵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和模糊的怒吼聲。小浩在發抖,她用一隻手緊緊捂住他的嘴,另一隻手抱著他,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嚇人。空間裏有濃重的鐵鏽和機油味,遠處有機器規律的撞擊聲。
    他們不敢呼吸,不敢動彈,直到腳步聲遠去。然後她低聲對小浩說:“別怕,姐姐在。別告訴任何人我們在這裏。”
    醒來後,藍溪猛地坐起,打開台燈,迅速在筆記本上記錄下這個夢。特別是最後那句話:“別告訴任何人我們在這裏。”
    這與之前的“別告訴爸”形成了呼應。
    她逐漸意識到,這些記憶碎片並非隨機湧現,而是圍繞著幾個核心主題:保護小遠、隱藏、逃跑、恐懼某個應該是父親的男人、以及一個充滿工業危險的環境。
    這些拚圖碎片仍然散亂,但已經能夠看出大致的輪廓:一個在鋼廠附近度過的童年,一個充滿威脅的家庭環境,一個需要她保護的弟弟,以及一個可能最終導致他們分離的重大事件——很可能與那條河有關。
    藍溪合上筆記本,深吸一口氣。恐懼在她的血管中低吟,但比恐懼更強烈的是一種決心。她需要知道真相,需要知道小遠後來怎麽樣了,需要知道是什麽導致了她的失憶和背井離鄉。
    記憶的閘門已經打開,盡管流出的還是斷斷續續的碎片,但她能感覺到水流正在變得越來越強,越來越急。夜晚的夢魘雖然可怕,卻是通往過去的必經之路。
    她拿起筆,在筆記本的新一頁上寫下:
    “尋找方向:鞍山?鋼廠家屬區?河流?
    核心問題:小浩在哪裏?發生了什麽?我現在是誰?”
    問題很多,答案很少。但藍溪知道,每一片夢魘的拚圖,都是解開她身份之謎的關鍵。她必須鼓起勇氣,繼續拚湊下去,無論最終呈現的畫麵有多麽令人痛苦。
    夜色漸深,藍溪卻毫無睡意。她望著窗外城市的燈火,仿佛在那些光點中尋找著另一條時間線上的軌跡——那個沒有失憶的藍溪,那個可能仍然和小浩在一起的藍溪,那個經曆過她正在慢慢回憶起來的恐怖往事的藍溪。
    記憶的拚圖正在慢慢聚合,而隨著每一片新碎片的就位,藍溪都感覺自己離某個重大真相更近了一步,同時也離某個深淵更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