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線索的微光——老檔案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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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如同沙漠中的旅人,在瀕臨渴死之際,產生的關於清泉與綠洲的幻覺。藍溪已經經曆過太多次這樣的海市蜃樓。DNA比對的冰冷數據,網絡那頭精心編織的謊言,老人眼中茫然搖曳的記憶碎片,民警公式化同情後的無奈拒絕……每一次,那虛幻的水光都在她撲到跟前時,無情地化為灼人的滾燙沙礫。
她的心,在一次次的灼傷與失望中,仿佛結上了一層粗糙堅硬的痂。它依然跳動,依然疼痛,但似乎已不再能輕易地為那些微弱而不確定的可能性而劇烈搏動。她學會了謹慎,甚至可說是恐懼,對“希望”這個詞本身產生了某種條件反射般的戒備。她寧願在絕望的堅冰上緩慢爬行,也不願再被那瞬間升騰又瞬間破滅的火焰灼傷。
因此,當張濤的電話打來時,她的第一反應並非驚喜,而是一種更深沉的疲憊。她幾乎是機械地接起電話,心裏預先準備好了接受另一套“程序上困難”、“年代久遠”、“無從查起”的說辭。她甚至已經下意識地開始組織語言,準備用平靜的、甚至帶點麻木的“謝謝張警官,麻煩您了”來結束這場注定無果的對話。
然而,張濤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卻帶著一絲與以往不同的、略顯急促的語調。背景音似乎有些嘈雜,像是在辦公室外,或者一邊走路一邊打來。
“藍溪嗎?我張濤。”他的開場白一如既往的幹脆,“你上次托我問的那件事——關於你最初被發現時,那片老派出所的檔案。”
“嗯,張警官您說。”藍溪的聲音平靜無波,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角,等待那熟悉的判決。
“我這邊一直記著。正好有個老同學,以前在那邊係統待過,現在調市局了,還有點香火情。我拐著彎托他打聽了一下。”張濤語速不快,但每個字都透著一種辦正事時的認真,“他專門去找了現在負責管那片老檔案室的一位老民警。老師傅快退休了,在那地方待了半輩子,對陳年舊紙堆有點印象。”
藍溪的心跳,在那一刻,似乎漏跳了半拍。不是因為喜悅,而是因為一種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懸空感。她屏住了呼吸。
“那邊情況確實複雜。”張濤先鋪墊了困難,這和藍溪預想的一樣,“老派出所合並過,轄區調整過,很多老檔案的歸類本身就很亂。而且,你當時的情況特殊,是作為……呃,無名氏處理後被送走的,所以即便有案卷,估計也非常簡單,可能就幾張紙,甚至隻是一個登記條目。”
“嗯。”藍溪發出一聲極輕的鼻音,表示她在聽,並且理解這些困難。她幾乎能想象出那間檔案室的樣子:布滿灰塵的鐵皮櫃,發黃卷邊的紙頁,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張和黴塵混合的沉悶氣味。
“但是,”張濤話鋒一轉,這個“但是”像一根極細極尖銳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藍溪心髒外那層堅硬的痂,“那位老民警回憶說,大概就是九幾年末到兩千年初那段時間,他們那片轄區,包括鄰近的幾個鄉鎮,確實陸陸續續接到過一些關於人口走失的報案。主要是孩子和婦女。”
時間!範圍!藍溪猛地捂住了嘴,防止自己驚呼出聲。九幾年末到兩千年初!這和她模糊記憶中的時間框架驚人地重合!鄰近鄉鎮!這打破了之前她將搜索範圍局限於“城市鋼廠”的思維定式!
“老師傅說,印象有點模糊了,畢竟快二十年了。而且那些報案很零星,有的後來人找回來了,有的可能就不了了之了。那時候的記錄……唉,你知道的,不像現在這麽規範,很多就是手寫個條子,塞在檔案袋裏。”張濤的聲音帶著一種對過往時代粗糙管理的唏噓。
藍溪的心髒開始瘋狂地跳動,撞擊著胸腔,聲音大得她懷疑電話那頭的張濤都能聽見。她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不得不伸手扶住旁邊的牆壁。血液似乎瞬間湧上了頭部,讓她臉頰發燙,耳膜嗡嗡作響。
“所以,”張濤總結道,語氣變得格外慎重,仿佛在放置一件極易破碎的珍寶,“這隻是一線希望。非常微弱。老師傅答應幫忙抽空去翻找一下那些老的紙質檔案袋。但他也說了,這需要時間,而且……未必就能對得上。很可能白忙一場。”
一線希望!
非常微弱!
需要時間!
未必能對上!
很可能白忙一場!
這些詞匯,任何一個單獨拿出來,都足以構成讓她再次沉入失望穀底的理由。但此刻,它們組合在一起,傳入藍溪的耳中,卻仿佛世間最動聽的樂章!
不是因為希望有多大,而是因為——這是第一次!
這是第一次,她的尋找不再僅僅依賴於她個人的記憶、網絡的浮光掠影、老人的模糊口述或者漫無目的的實地碰運氣。這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觸碰到了“官方記錄”的邊緣。哪怕它可能隻是“手寫的一張條子”,哪怕它被塞在某個積滿灰塵的檔案袋裏幾乎被遺忘,哪怕它尋找起來如同大海撈針且希望渺茫……
但它可能存在!
它不再是虛無縹緲的記憶碎片,而是有可能白紙黑字落在紙麵上的、蓋著某個模糊公章的現實憑證!是那個時代,某個焦灼萬分的人(會是她的父母嗎?),在絕望中尋求幫助時留下的、跨越了二十年來時光的微弱電波!
“真……真的嗎?”藍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帶著難以置信的哭腔,極其幹澀地從喉嚨裏擠出來。那層堅硬的痂在這一刻徹底破裂,露出下麵鮮活的、從未停止疼痛的血肉。希望不再是灼人的幻覺,它變成了一顆被小心翼翼遞到她手中的、極其微弱的火種。它可能隨時熄滅,但此刻,它是真實的!是有溫度的!
“老師傅是這麽說的。他答應幫忙找找看。”張濤的語氣也緩和下來,他似乎能透過電話線感受到藍溪巨大的情緒波動,“但這真的急不來。老檔案室東西又多又亂,翻找起來很麻煩,全得靠人工。而且年代太久,就算有記錄,上麵的信息也未必全,字跡可能都模糊了。你得有心理準備,這很可能又是一條死胡同。”
“我明白!我明白!謝謝您!張警官,真的太謝謝您了!”藍溪連聲說道,聲音因為激動而哽咽,眼淚毫無預兆地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滾落。她語無倫次,除了反複道謝,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來表達內心翻江倒海般的感激。她感激張濤真的把這件事放在了心上,並且動用了私人關係去打聽;她感激那位素未謀麵的老民警,竟然還對二十年前的零星舊事留有模糊印象,並且願意花費時間去那故紙堆裏翻找。
這種來自“係統”內部人員非官方的、帶著人情味的點滴幫助,對她而言,比任何空洞的安慰都珍貴千萬倍。它像一道微光,雖然微弱,卻真正刺穿了那厚重迷霧的一角,讓她看到了那麽一絲絲依循規則、憑借痕跡去尋找的可能,而不是永遠徒勞地以血肉之軀撞擊冰冷的銅牆鐵壁。
掛斷電話後,藍溪在原地呆立了很久。淚水不停地流,但她不是在悲傷。這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宣泄,混合著巨大的希望、更深的不安、無法言喻的感激,以及一種被證實“並非完全虛無”的解脫感。她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蓋,將臉埋進去,肩膀微微顫抖。
情緒的風暴逐漸平息後,一種新的、焦灼的等待開始了。這種等待,與之前那種漫無目的、看不到盡頭的茫然截然不同。
它有了一個具體的、 雖然模糊的指向——那間遠在另一個城市的老檔案室。
它有了一個可能的、雖然微小的結果——某一張發黃的、字跡可能模糊的舊紙片。
它有了一個大致的時間範圍——九幾年末到兩千年初,鄰近鄉鎮。
它甚至有了一個具體的、 雖然未曾謀麵的尋找者——那位快退休的、負責檔案室的老民警。
希望被具象化了。也因此,等待變得前所未有的煎熬。
她不敢頻繁打電話去催問張濤,怕引起對方反感,斷送了這來之不易的線索。她隻能按捺住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髒,強迫自己投入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但她的魂似乎已經飛走了,飛越了城市的高樓大廈,飛到了那間充滿黴味的檔案室裏。
她開始不受控製地想象那間檔案室的樣子:一排排頂到天花板的深綠色鐵皮櫃,櫃門上貼著模糊的標簽。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在從高窗斜射而來的光柱中緩緩飛舞。那位老民警,可能戴著老花鏡,穿著舊的警用毛衣,拿著雞毛撣子拂去檔案袋上厚厚的積灰,然後眯著眼,就著昏暗的燈光,一袋一袋地翻開那些承載著無數過往悲歡的紙質記錄。
他找到那個年代的檔案櫃了嗎?
他今天去翻找了嗎?
他會不會因為事情多而忘記了?
那些紙質檔案,會不會已經被水浸過、被蟲蛀了,字跡完全無法辨認?
就算找到了類似的報案記錄,會不會發現上麵記載的特征與她對不上?
或者,最殘酷的,那位老民警最終抬起頭,對張濤的同學搖搖頭,說:“年代太久,找不到那段時間的記錄了”或者“我記錯了,沒這回事”?
每一個假設,都能讓她瞬間手腳冰涼。每一個積極的想象,又能讓她短暫地感受到一絲暖意。她就在這冰與火的雙重煎熬中,度過每一分、每一秒。
她比以前更加沉默,但眼中卻有了不一樣的光。她會長時間地看著窗外,眼神似乎沒有焦點,但又仿佛穿透了時空,在凝視著某個遙遠而具體的地方。工作室的同事察覺到她的異常,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隻是搖搖頭,勉強笑笑說沒事。
她重新翻出了地圖,盯著她最初被發現的那個城市及其周邊的鄉鎮區域。那些曾經隻是冰冷地名的地方,此刻在她眼中仿佛都活了過來。每一個鄉鎮名稱,都可能藏著一段悲傷的往事,一次絕望的尋找。其中某一個,會不會就與她有關?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長。時間的流逝仿佛變得粘稠而遲滯。但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感到徹底的絕望。因為這一次,有一根線,無論多麽纖細,無論另一頭係著的是什麽,它真真切切地被她握在了手裏。
這是一線微光,源自二十年前可能存在的、某一次絕望的呼喊,穿越了時間的厚重帷幕,被一位老民警模糊的記憶所捕獲,又通過張濤的熱心,最終傳遞到了她的手中。
光雖微弱,卻足以照亮接下來的路——無論這束光最終指向的是答案,還是另一片更深的迷霧。它至少證明,這條路,並非完全行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