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初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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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來暑往,戲班院子裏的老槐樹幾度枯榮。轉眼間,曉雲已在沈家班度過了四個春秋。當年的瘦弱少年已然長成身姿挺拔的青年,眉目間的青澀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靜水流深的沉穩。
四年間,曉雲經曆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嚴格訓練。每天黎明前起床練習旦角基本功,上午與生行學徒一起接受老沈頭的魔鬼訓練,下午跟隨林師傅專攻旦角藝術,夜晚則常常獨自加練到深夜。
他的雙手結滿了繭子,身上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最嚴重的一次是從高台翻下時扭傷了腳踝,腫得跟饅頭似的,卻隻休息了三日就咬牙繼續訓練。老沈頭看在眼裏,從不言慰,隻是偶爾會在訓練後扔給他一瓶藥酒,或是默默在他碗裏多添幾片肉。
這日清晨,戲班氣氛不同往常。老沈頭召集全體人員,宣布了下個月開始的巡演計劃。當念到節目單時,曉雲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白蛇傳》選段,小青由曉雲扮演。”
一瞬間,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驚訝,有羨慕,也有幾分不服。小青雖然不是主角,卻是旦角中極考驗功力的角色,需要兼顧蛇妖的妖媚與義氣的剛烈。這樣一個重要角色交給一個尚未正式登台的學徒,實在是破天荒頭一遭。
曉雲自己也是心頭一震,下意識地看向老沈頭。班主麵色如常,仿佛隻是安排了一個無足輕重的龍套角色。
會後,老沈頭單獨留下曉雲:“給你這個機會,不是因為偏袒,是因為你準備好了。但記住,台上無小事,一招不慎,滿盤皆輸。這一個月,你給我往死裏練。”
接下來的日子,曉雲進入了瘋狂備戰狀態。除了完成日常訓練,所有時間都用來鑽研小青這個角色。他反複觀看林素衣的演出,仔細研究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步法、每一個唱腔的轉折。
林師傅也傾囊相授:“小青雖是妖,卻最重情義。對白素貞,她是忠心的姐妹;對許仙,她既有不滿又有保護;對法海,她是誓死相抗的敵人。你要演出這種層次感。”
最難的是《水鬥》一折,小青需要與法海手下的水族大戰,有大量高難度的武打動作。曉雲雖是生行出身,有武打基礎,但旦角的武打要求柔中帶剛,美觀與力度並重,遠比生行難度大。
他日夜苦練,常常一個動作重複上百遍。夜深人靜時,戲班院子裏總能看見他獨自練習的身影。有時老沈頭會突然出現,不多言,隻指點關鍵處:“轉身時水袖要甩開,如波浪湧動”、“眼神要厲中帶媚,畢竟是蛇妖不是武將”。
演出前夜,曉雲幾乎徹夜未眠。他在腦中一遍遍過著戲,生怕有任何疏漏。天蒙蒙亮時就起床,對著鏡子反複練習表情和口型。
午後,戲班開始忙碌起來。後台彌漫著胭脂水粉的香氣和緊張的氣氛。老師們大聲催促,學徒們奔走忙碌,角兒們閉目養神,醞釀情緒。
曉雲坐在角落,由老師傅上妝。粉墨鋪麵,胭脂塗唇,筆畫眉眼,戴頭麵,著戲服。當最後一片頭飾固定好,他看著鏡中的自己,恍惚間認不出那是誰。粉墨重彩之下,陳浩已經消失,隻剩下即將登台的“曉雲”。
“第一次登台都這樣。”扮演白蛇的林素衣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輕聲說道,“記住,上了台就不要想台下的人。你不是在演戲,你就是那個人物。”
曉雲感激地點頭,手心卻仍在冒汗。
鑼鼓聲響,演出開始。曉雲站在側幕,能聽見前台觀眾的喝彩聲和掌聲。他的節目排在第三出,時間一分一秒逼近,心跳如擂鼓。
忽然,一隻大手按在他肩上。老沈頭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低聲道:“記住我平時怎麽教的。你不是新手,是沈家班的旦角曉雲。”
簡短一句話,卻奇異地讓曉雲平靜了些許。他深吸一口氣,點頭:“明白,班主。”
“《水漫金山》一折,準備!”後台管事的喊聲傳來。
曉雲最後檢查一遍裝束,走到上場位置。鑼鼓點響起,他的心跳忽然平穩下來,一種奇異的寧靜籠罩了他。多年訓練形成的肌肉記憶開始蘇醒,腦海中隻剩下戲文和動作。
“上場!”
曉雲邁步上台,強烈燈光瞬間籠罩了他。一時間他什麽也看不見,隻能憑感覺走到定位。音樂響起,他開口唱出第一句:“恨法海拆姻緣銀漢迢隔...”
聲音出口的瞬間,他吃了一驚——那不再是平日練功時的嗓音,而是一個全然陌生的聲音,清亮而富有穿透力,在戲園子裏回蕩。
起初幾步有些僵硬,但很快他就沉浸到角色中。唱到怒斥法海一段時,他仿佛真的化身為那個為姐妹抱不平的小青,眉目間自然流露出憤慨與決絕。
《水鬥》一段,他水袖翻飛,身段靈動,與“水族”對戰時的武打動作幹淨利落,又兼具旦角特有的美感。一個高難度的鷂子翻身,穩穩落地,贏得滿堂彩。
台下,老沈頭站在最後排的陰影裏,目不轉睛地盯著舞台。當曉雲完成那個鷂子翻身時,他微微頷首,嘴角幾不可見地上揚了一下。
後台,林師傅緊張地攥著手帕,直到曉雲完美落地,才長舒一口氣,對身邊的林素衣低語:“這孩子是塊料子,比當年的你也不差。”
林素衣輕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是好事。”
台上,曉雲越演越放鬆,臨場甚至加了幾個即興發揮的小動作,讓角色更加生動。當最後唱到“誓與姐姐共生死”時,眼中淚光閃爍,情真意切,打動了不少觀眾。
一曲終了,掌聲如雷。曉雲領著眾“水族”謝幕,燈光刺得他睜不開眼,隻能模糊看到台下黑壓壓的人頭和晃動的掌聲。那一刻,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恐懼、緊張、興奮,還有一絲微弱的、被認可的喜悅。
下台後,曉雲的心髒仍在狂跳,幾乎要從胸腔裏蹦出來。汗水浸透了戲服,臉上的粉墨被汗水衝出一道道痕跡。他的手還在微微發抖,分不清是因為緊張還是興奮。
後台眾人投來讚許的目光,幾個平時不太看得起他的學徒也勉強點頭致意。林師傅上前拍拍他的肩:“不錯,沒丟沈家班的臉。”
老沈頭不知何時出現在後台,麵無表情地走過曉雲身邊,隻丟下一句:“水袖收得不夠利落,明天加練五十遍。”但曉雲看見,班主轉身時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
那晚的演出結束後,曉雲久久不能平靜。他獨自一人坐在後台,對著鏡子慢慢卸妝。粉墨一點點褪去,露出原本的麵目,那個熟悉的陳浩又回來了。但有什麽東西已經不同——他第一次體驗到作為一個表演者與觀眾之間的那種神秘聯係,那種被注視、被掌聲包裹的感覺複雜而陌生,既令人恐懼,又讓人上癮。
“第一次登台的感覺如何?”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
曉雲轉頭,看見老沈頭倚在門框上,手裏拿著他那根從不離身的煙袋。
曉雲想了想,認真回答:“像做了一場夢,醒來後既輕鬆又失落。”
老沈頭哼笑一聲:“這才隻是個開始。記住今天的感覺,但不要沉迷。觀眾是最無情的,今天給你掌聲,明天就可能給你倒彩。演員不能為掌聲而活,要為戲而活。”
他走進來,站在曉雲身後,看著鏡中的青年:“今天的小青,你演出了五分。五分形,三分韻,隻有兩分神。要繼續努力,演出十分的小青來。”
曉雲鄭重應下:“是,班主。”
老沈頭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最終隻是拍拍他的肩,轉身離去。走到門口,又停步道:“今晚表現尚可,灶房裏溫著雞湯,去喝一碗再睡。”
曉雲怔怔地看著老沈頭離去的背影,忽然覺得眼眶發熱。四年來的嚴苛訓練,無數個傷痛與疲憊的日夜,在這一刻似乎都有了意義。
他慢慢卸完妝,換回平常衣服,來到灶房。果然,小灶上溫著一罐雞湯,旁邊還放著兩個饅頭。曉雲盛了碗湯,坐下來慢慢喝。雞湯溫熱鮮美,順著食道滑入胃中,溫暖了全身。
喝到一半,他發現罐底沉著幾塊雞肉和一隻雞腿——這顯然是特意留給他的。曉雲吃著雞腿,忽然想起四年前剛來時,老沈頭也是這樣把自己碗裏的肉撥給他,嘴上還罵罵咧咧。
四年過去了,班主依然是那個麵冷心熱的老沈頭,而他已經不再是那個茫然無措的陳浩,他是有了藝名、初登舞台的曉雲。
喝完湯,曉雲沒有立即回房休息,而是悄悄來到空無一人的戲台。站在台中央,他看著下麵空蕩蕩的觀眾席,回想剛才滿座時的熱鬧景象。
月光從窗欞灑入,在舞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曉雲輕輕起勢,將今晚的戲又演了一遍。這一次,沒有掌聲,沒有燈光,沒有觀眾,但他卻演得更加投入、更加自在。
他知道,這隻是開始。旦角藝術博大精深,他隻不過窺得門徑。前路漫長,有太多需要學習和磨練的地方。但今晚的初登台,如同在他心中點燃了一盞明燈,照亮了前行的方向。
月光下,曉雲的身影在空蕩的戲台上舞動,如雲如水,如夢如幻。那一刻,他不再是學徒陳浩,也不是旦角曉雲,而是一個與戲曲藝術融為一體的表演者。
深夜的戲班萬籟俱寂,隻有月光見證著一個藝術家的誕生。曉雲知道,從今夜起,他的人生已經不同。舞台的魔力已經滲入他的血液,再也無法分離。
而他,心甘情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