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賜名“曉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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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熹微,東邊小院裏彌漫著淡淡的霧氣。陳浩已經在這裏練習了半個時辰,汗水浸透了他的練功服,貼在略顯單薄卻日漸挺拔的背上。他的動作不再是初學時的生澀僵硬,而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流暢感,仿佛每一個轉身、每一個眼神都在訴說著什麽。
    老沈頭站在廊下,靜靜地地觀察著。他手中的煙袋早已熄滅,卻仍無意識地叼在嘴邊。數月來的秘密訓練,讓這個原本隻是眾多學徒中一員的少年,逐漸顯露出與眾不同的特質。
    “停。”老沈頭終於開口,聲音在清晨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陳浩立即收勢,轉身麵向班主,微微喘息著等待指示。他的眼睛在晨光中顯得特別明亮,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靜與深邃。
    老沈頭踱步上前,示意陳浩跟隨他來到院中的石凳坐下。這是一個不尋常的舉動——平日裏的教導總是站著進行,班主很少與學徒平起平坐。
    “把你昨天學的《霸王別姬》中虞姬的那段劍舞,再演一次。”老沈頭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陳浩點頭,取來練習用的木劍。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片刻,再睜開時,眼神已然不同——那是一種決絕中帶著柔情的複雜目光。
    音樂在心中響起,他起勢舞劍。起初動作柔美如流水,仿佛虞姬在為霸王獻上最後一舞;繼而劍勢轉急,帶著一種慷慨赴死的決絕;最後緩緩收勢,眼神淒美而堅定,仿佛已經看透生死。
    一段舞畢,陳浩收劍站立,氣息微亂。他不敢看老沈頭的眼睛,心中忐忑不安。
    長時間的沉默後,老沈頭輕輕吐出一口氣:“韻味有了,技巧還差三分火候。第四轉時重心不穩,最後收勢時手指太僵。”他站起身,親自示範糾正,“虞姬此刻心已決死,但身為美人,死也要死得優美。不是僵硬地赴死,而是如秋葉飄零般靜美。”
    陳浩仔細觀察,恍然大悟。老沈頭雖然年近五十,且主工生行,但演示起旦角戲來依然韻味十足,每一個細微處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班主,您太棒了!”陳浩不禁感慨。
    老沈頭哼了一聲,重新坐下點燃煙袋,他深吸一口煙,他打量著陳浩,目光如炬:“你小子倒是讓我意外。偷學的那些玩意兒,經點撥後進步神速。尤其是對旦角的悟性......”老沈頭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有一種天生的敏感和表現力。”
    陳浩低下頭,心中既欣喜又惶恐。
    “嗓音未經充分打磨,還顯稚嫩,但韻味已初現。”老沈頭繼續評價道,“身段也越來越有模樣。最重要的是,你懂得用這裏——”他指了指心口,“而不隻是用身體在演戲。”
    晨光越來越亮,照在陳浩日漸清秀的麵容上。十六歲的少年正在褪去稚氣,身形挺拔如竹,眉目間既有少年的清澈,又隱隱透出一種超越性別的美。尤其是那雙眼睛,沉靜時如深潭,演戲時卻流光溢彩,能夠傳遞出千般情緒。
    老沈頭吧嗒著煙袋,久久地打量著這個他一手帶出來的學徒。記憶中那個剛來時瘦弱畏縮的小子,如今已經脫胎換骨。不僅是外貌的變化,更是氣質上的蛻變——那種沉浸在藝術中的人才有的沉靜與靈動並存的特質。
    “總不能一直‘小子’、‘小子’的叫。”老沈頭忽然說道,煙霧繚繞中他的表情顯得有些模糊,“你既入了這行,就得有個藝名。”
    陳浩心中一緊。藝名,這是一個演員正式被認可的象征。班子裏隻有那些有望成角的學徒才會被賜予藝名。這意味著......
    老沈頭緩緩起身,繞著他走了一圈,目光審視卻不再嚴厲:“你身段柔而不弱,眼神裏有東西,像清晨的雲。”他停頓片刻,似乎在斟酌字句,“透亮又捉摸不定,可塑性極強。往後...…就叫‘曉雲’吧。”
    陳曉雲。
    這三個字在清晨的空氣中輕輕回蕩,仿佛帶著某種魔力。陳浩——不,從現在起是陳曉雲了——怔在原地,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激動、惶恐、欣喜、茫然,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幾乎窒息。
    “曉雲......”他輕聲重複著這個名字,感覺既陌生又熟悉。
    “清晨的雲,潔白如紙,可染萬色;柔韌如水,可塑萬形。”老沈頭難得地用了一種近乎詩意的語言,“希望你人如其名,在這行當裏有所成就。”
    他走到曉雲麵前,神色重新變得嚴肅:“但這隻是一個開始。藝名不是護身符,而是責任。從今往後,你要對得起這個名字,對得起我的期望,更要對得起你自己付出的努力。”
    曉雲重重跪下:“謝班主賜名!曉雲定不負班主期望!”
    老沈頭點點頭:“起來吧。今日起,你上午繼續隨我學生行基本功,下午跟林師傅專攻旦角。我會和林師傅說明情況。”
    這意味著一份殊榮——班子裏極少有學徒能夠雙修生旦兩行。曉雲心中激動難抑,再次叩謝。
    賜名的消息很快在戲班傳開,引起了不小震動。有羨慕的,有嫉妒的,也有為他高興的。與曉雲同屋的小豆子拍著他的肩膀:“行啊浩子!不,現在該叫曉雲了!班主親自賜名,這可是頭一遭!”
    林師傅得知消息後,並沒有表現出太多驚訝,隻是淡淡地說:“班主眼光向來毒辣。既然他認為你可塑,我自當盡力教你。但話說在前頭,旦角之路比生行更難走,吃不了苦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曉雲堅定地回答:“我能吃苦。”
    於是,他的訓練進入了新的階段。上午的生行訓練依舊艱苦,老沈頭的要求甚至比以往更加嚴苛。下午的旦角課則是全新的挑戰。
    林師傅教學風格與老沈頭截然不同。她細膩入微,注重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動作,對眼神、手指甚至呼吸都有嚴格要求。
    “旦角不是模仿女人,而是提煉女性之美。”林師傅示範著一個眼神,“要抓住那種神韻,而不是流於表麵。”
    她教曉雲如何控製呼吸以支持唱腔,如何用細微的麵部肌肉變化表達情緒,甚至如何走路、如何坐下、如何抬眼低頭才能展現旦角特有的美感。
    最困難的是唱腔。曉雲正處於變聲期,嗓音不穩定。旦角的唱腔要求高亢婉轉,對他的嗓音是極大挑戰。
    “不要硬喊,要用氣托音。”林師傅耐心指導,“感受聲音從丹田發出,經過胸腔共鳴,最後從口腔出來。試著想象聲音是一條絲帶,拋向空中,柔而不弱,韌而不僵。”
    曉雲日夜練習,常常練到嗓子沙啞。有時甚至發不出聲音,隻能默默練習身段和表情。
    老沈頭雖然不直接指導旦角課,卻時時關注著他的進展。每晚曉雲獨自加練時,老沈頭總會“偶然”經過,指點一二。
    “林師傅教的是正統路子,很好。但你也要找到自己的特點。”一晚,老沈頭在看曉雲練習《紅樓夢》中黛玉葬花一段後說道,“每個人對角色的理解不同,表現方式也可以有差異。關鍵是真誠——你自己不信,觀眾更不會信。”
    曉雲若有所思。之後他不再單純模仿林師傅的演繹,開始加入自己的理解。他回憶自己失去親人的痛苦,將那種哀傷融入黛玉的角色中;想起對未來的迷茫,化作劇中人的彷徨無助。
    漸漸地,他的表演有了靈魂。不再是機械重複動作和唱腔,而是真正地在塑造角色。
    某日下午,戲班排練全本《長生殿》,原定扮演楊玉環的旦角突然喉疾失聲。林師傅焦急萬分,演出就在三日後,臨時換人幾乎不可能。
    老沈頭沉思片刻,說:“讓曉雲試試。”
    全場嘩然。曉係統學旦角不過數月,雖然進步神速,但挑大梁演楊玉環這樣的重頭角色,未免太過冒險。
    “班主,這......”林師傅麵露難色。
    老沈頭語氣堅決:“我相信他能行。”
    曉雲自己也嚇呆了。楊玉環是旦角中最難演的角色之一,需要極高的技巧和表現力。他隻在私下練習過片段,從未完整演過。
    “班主,我怕......”曉雲罕見地露出了怯意。
    老沈頭盯著他:“曉雲,這名字不是白叫的。清晨的雲看似柔弱,卻能映照萬丈霞光。我要你證明自己配得上這個名字。”
    接下來的三天,曉雲經曆了前所未有的高強度訓練。白天跟著林師傅一字一句摳唱腔,一招一式練身段;晚上老沈頭親自幫他理解角色,分析楊玉環的心理變化。
    演出那晚,曉雲站在側幕,心跳如鼓。他能聽到台下觀眾的嘈雜聲,能感受到其他演員投來的懷疑目光。
    老沈頭走過來,最後叮囑一句:“記住,你不是在演楊玉環,你就是楊玉環。忘記台下的人,忘記自己是誰,全心投入角色。”
    音樂響起,曉雲深吸一口氣,邁步上台。
    起初的緊張很快消失,他完全沉浸在了角色中。當唱到“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時,他一個眼神一個轉身,竟然贏得了滿堂彩。
    最難的《霓裳羽衣曲》一段,他舞得如行雲流水,仿佛真的化身為那位傾國傾城的美人。台下觀眾如癡如醉,完全被這個陌生旦角的表演征服。
    演出結束後,後台一片寂靜,然後突然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林師傅眼含淚光,連連點頭:“好!真好!曉雲,你真是吃這碗飯的料!”
    老沈頭站在人群外,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微笑。當曉雲看向他時,他輕輕點頭,然後轉身離去。
    那夜,曉雲獨自站在院中,仰望夜空。月光如水,灑在他的身上。他輕聲念著自己的新名字:“曉雲......陳曉雲......”
    這不再隻是一個藝名,而是他的新生。那個失去父母、無依無靠的陳浩已經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在舞台上重生的陳曉雲。藝名掩蓋了他的過往,也開啟了他的未來。
    他知道這條路還很長,旦角藝術博大精深,他隻不過剛剛入門。但有老沈頭的指導,有林師傅的傳授,更有自己對這門藝術的熱愛,他願意付出一切去攀登那座高峰。
    微風拂過,帶來遠處梔子花的香氣。曉雲輕輕起勢,在月光下再次練習起來。他的身影在夜色中如雲般柔美,如曉光般明亮,正如他的名字——曉雲,清晨的雲,蘊含著無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