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卸下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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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執夫注意到,其他新兵在看到老兵走向少年時,眼中都閃過一絲懼意。
    他忽然覺得,這種場景,像極了兩千年後新兵麵對嚴厲教官時的模樣。
    既敬畏,又害怕。
    “我想回家!!!嗚嗚嗚——”
    少年一邊哭,一邊哽咽著說出這句話。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這句話像一根針,戳破了所有人強撐的堅強。周圍五十多個新兵的眼神中,紛紛浮現出思念的神情,眼眶也逐漸濕潤。
    老兵沒有責罵這個哭出聲的新兵。他看著這群年輕人,一個個都像是隨時會哭出來的樣子,長長地歎了口氣。
    軍營裏這名老秦兵並不想責罵誰。他也是從新兵一步步走過來的,經曆過戰場,清楚穿上盔甲意味著什麽。
    麵對敵軍無情的刀劍,還有如雨點般落下的箭矢,眼前這個新兵是否能活下來,誰也說不準。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年春天。
    所以他能理解,這新兵為何會哭出聲。
    “誰不想回家?可你希望哪國的士兵跟著你進家門?燕、趙,還是楚、魏、韓、齊?”
    老秦兵望著他繼續說:“想哭就哭個痛快。以後再哭,我親手砍了你。哭完就繼續巡邏。”
    話落,他轉身走開,不再理會。
    沒人反駁他的話。在軍營裏,他這話已經算是寬容。若是在戰場上,擾亂軍心,直接斬首示眾。
    這是新兵入營第二天就該記住的鐵律。
    夜色昏沉,幾名布衣新兵低著頭,默默跟在一名身穿盔甲的老兵身後。
    風冷如刀,四周寂靜無聲。新兵望著前麵那道堅定的背影,呼吸漸漸平穩,不再慌亂。
    “那小姑娘命真苦。”
    “可不是嘛,執夫剛走一個月,她婆婆又病倒了。”
    ……
    村外的田地裏,春天悄然而至,村民忙著播種耕作。白發老人牽著老妻,兒媳們也在田間奔走。
    而在這片忙碌之中,一個臉色蒼白、略帶蠟黃的少女,獨自用木犁翻土。
    陽光炙熱,她用衣袖擦去額頭的汗水,稍作歇息後,又低頭繼續勞作。
    她瘦弱的雙手不停揮動,勞累卻倔強的身影,讓周圍的長輩心疼不已。隻是各家都有活計要忙,實在騰不出手幫忙。
    這份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從早到晚,除了中午喝口水,她幾乎沒有停歇,一直忙到天黑。
    也許對她來說,一個人活著,就得比別人更拚命。
    ……
    一個月過去,執夫已經習慣了軍營節奏,和其他新兵一同操練陣型。
    可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在等。
    等那道軍令傳來。
    別人害怕上戰場,他卻渴望上戰場。
    伍長、什長、屯長、百將、五百主、千夫長、曲軍候、部校尉、將軍……少上造、大上造……直至封侯。
    這才是他參軍的真正目的。
    白起能從一個小卒做到大良造,執夫覺得自己也可以。
    為了實現這個念頭,執夫在訓練時比別人更加拚命。
    他把每一招每一式都當作生死之戰來練,尤其是殺敵的關鍵動作,反複打磨。一個月過去,連那些久經沙場的老兵都感到膽寒。
    不是別的原因,隻因執夫的目標隻有一個——一刀斃命。他不在乎對方的刀會不會砍到自己,隻求那一擊足夠致命。
    因此,每次新兵用木劍對練,隻要碰上執夫,幾乎沒有人能站到最後。往往一個照麵,兩人就都倒在地上。
    漸漸地,新兵沒人敢與他交手,老秦兵便下場試試。可結果卻令人無語,執夫不但沒因吃虧而改變打法,反而將那致命一刀練得越發狠辣精準。
    一個月後,連老秦兵也退避三舍。
    在這座軍營裏,執夫的名字開始被加上各種外號。“一刀夫”、“必死夫”都是他。
    “一刀夫”不難理解,因為他出手從不拖泥帶水,目標隻在一刀之間。
    “必死夫”則更複雜一些。在老兵們看來,這種打法一旦上戰場,他必死無疑。但同樣,遇到他的敵人,也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
    “執夫,你這打法必須改。”夫長在軍帳中訓斥道。
    看著眼前這個滿臉青紫的年輕人,夫長眼角抽動。當兵二十多年,沒見過這種不要命的打法。
    執夫沉默著,沒有回應。
    他當然知道夫長是為自己好,但他心裏有執念,無法解釋也無法改變。
    他也曾試著改變方式,可那種感覺就像手腳被捆住,隻能用腳踢人一樣,讓他無比難受。
    而隻有全力出手,哪怕自己也受傷,他才覺得痛快。
    就像當初在荒野上麵對狼群時那樣,什麽都不顧,隻求一擊致命。
    那種感覺,執夫喜歡。
    不要命,不計後果的快意。
    “這是軍令!”夫長怒吼出聲。
    他看著倔強的執夫,語氣中已帶著壓抑的憤怒。或許是因為初見時的印象,又或許是兩人身世相似,夫長早已將他視作自家後輩。
    他不願看到執夫剛上戰場就拚命,哪怕殺了一個敵人,下一秒卻丟了性命。
    他希望執夫能活著,哪怕隻有一點點的希望。
    “殺了敵人不就好了嗎?”執夫低聲嘟囔。
    他當然不會說出自己擁有“複活幣”的秘密。哪怕夫長對他再關心,這也是他絕不會說出口的秘密。
    就算說了,夫長估計也會以為他被打傻了。
    “你!!!”
    夫長盯著執夫,額頭上青筋跳動。他從未見過如此愣頭愣腦的兵。
    正要開口,忽然聽到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報!!!!”
    營外傳來一聲高喊,一個秦兵衝了進來,手裏拿著一塊布,快步遞到夫長麵前。
    看到這一幕,執夫瞳孔一縮。
    他已經不是剛進營時的愣頭青了。眼前的夫長,是這座軍營的最高指揮官。
    他們這支四百人的老秦兵,任務是訓練新兵。
    夫長平時隨和,沒有官架子,老兵們都把他當兄長看待。
    可現在神情突變,隻有一個原因——
    軍令到了!
    夫長看完布上的內容,整個人像是換了一個人,周身透出一股冷峻之氣。
    “你小子記住我說的每一句話。”
    他忽然發現執夫正眼神發亮地盯著自己,心裏一陣錯亂。
    夫長一度懷疑是不是自己老了,跟不上年輕人的節奏。
    可他很快明白,自己並不老,新兵還是那些新兵,隻是執夫這小子,是那堆蛋裏唯一的黑蛋。
    和別人不一樣。
    集結令迅速傳遍整個新兵營。在營地中央的空地上,四千新兵、老兵整齊列隊。
    新兵在後,老兵在前,夫長站在前方的木台上。
    看著一張張熟悉的臉,那些老秦兵神情平靜,仿佛早已習慣了這種時刻。
    再看看身後,那些年紀、外貌各異的新兵,夫長從他們的眼神中讀出了慌亂與不安。
    “前方傳來戰報,趙國集結十萬大軍,意圖進犯我上郡。”
    夫長一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目光如刀掃向新兵隊列。
    他的話剛落,後方便起了騷動。
    有人身子微微顫抖,顯然是被嚇軟了腿;有人驚恐地盯著他,喉結不停滾動;還有人左右張望,滿臉忐忑。
    這一切,夫長早已預料。在秦國,哪怕六歲孩童也清楚,上戰場意味著什麽。
    他的目光落在執夫身上——那個從進營起就讓人印象深刻的兵。
    比起其他人,他個子不高,身形瘦弱,並不突出。比他強壯的、比他結實的,大有人在。
    但在新兵隊伍裏,他站得筆直,眼神熾熱,如同一束光,照亮了整片人群。
    或許,他一直在等這一天。
    這是夫長腦海裏突然閃過的念頭,就像那天看到的一幕:一個剛剛束發年紀的少年,帶著一把秦劍,站在他麵前。
    那個身體還顯瘦弱的新兵,手裏握著一根木棍,其他新兵看見他都心生畏懼,就連老秦兵也對他多了幾分忌憚。
    如果執夫不死,這一戰之後,他必然會一戰成名。
    ……
    就像那個夜晚,麵對哭泣的新兵,夫長沒有阻止他流淚。他隻是讓他哭。如今,他看著這群心驚膽戰的新兵,也沒有阻止他們的恐懼。
    騷動隻持續了片刻便歸於寂靜。等到所有人安靜下來,夫長才開口。
    “剛才,我看到你們在害怕。我允許你們害怕。”
    他低沉而有力的聲音回蕩在軍營中。新兵們沒人敢說話,眼神中滿是驚慌,望著他。
    “但你們要記得,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我大秦的士兵,是敵人眼中最可怕的秦軍。”
    夫長掃視一圈,眼神淩厲,最後沉聲說道:“你們可以怕,但秦軍不能。”
    軍營裏一片死寂,他的每一句話都像刺進心裏,提醒著每一個人:從這一刻起,他們不再是父母膝下的孩子,他們隻有一個身份——秦軍。
    “記住,逃兵當斬。”
    這話從夫長口中說出,不少人雙腿發軟,臉色瞬間慘白。
    按照秦律,逃兵不僅被斬首,家人也會淪為奴隸。而……
    “斬殺一名敵人,便可晉升一級。”
    夫長大聲說出所有新兵心底的渴望。
    執夫聽見身旁的新兵喘息急促,轉頭一看,發現身邊的人都因這句話而神情劇變,眼神中透出從未有過的光。
    那是屬於戰士的眼神。
    “趙國兵馬在北方上郡屠我同胞,傷我百姓,毀我城池,辱我婦孺。大秦的兒郎們,那裏有我們的世仇,那裏就有我們建功立業的地方。”
    木台上的聲音還在繼續,執夫已經不用看周圍人,就能知道他們雙眼通紅。他自己也不自覺地,眼神變得冰冷。
    前方,夫長已拔劍指向北方,目光如刀。
    執夫心裏想著,母親還在秦國,嫂子在鄉裏撐起家。退,是死路一條。
    隻能——
    戰!!!!!
    這是執夫心底的怒吼,也是所有秦軍心底的呐喊。
    “秦王下令,全軍開赴上郡。”
    夫長用盡全力吼出這道軍令,其他的話,已經不必再說。
    “風!!!!”
    隨著夫長話音落下,前方四百老兵齊聲怒吼秦軍口號,聲震天地。
    “風!!”
    這次沒有人帶領呼喊。仿佛是某種默契,三千五百多名新兵在同一時刻吼出了這個字。
    他們將內心的憤懣、掙紮、求生欲,還有對功名的渴望,全部灌注進了這個字裏。
    “風!!!”
    ……
    這一聲呼喊響起,十裏之內,飛鳥驚逃,走獸奔散。
    這一聲呼喊落地,新兵營從此再無“新兵”二字。
    ……
    從營地出發,一路向北,目的地是上郡,鍾尖距離北地郡的邊境已經不遠。
    由夫長帶隊,執夫與三千五百名新兵、四百名老兵一同前行。
    卸下負重,日夜兼程。
    到了下午,這支隊伍便與本郡、隴西郡、北地郡的新兵全部會合,總人數突破十萬。
    集結過程中,執夫從夫長口中得知,這次統軍之人,是大秦王氏家族的少主,王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