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暗流初湧

字數:6883   加入書籤

A+A-


    匯理拍賣行那驚世駭俗的一幕,如同投入黃浦江的一塊巨石,一夜之間在上海灘的輿論場裏掀起了滔天巨浪。
    版本紛雜,越傳越奇。
    有的說,沈薔薇實乃隱世高人,於賀少帥有再造之恩,少帥傾其所有亦難報萬一。
    有的說,賀承鈞英雄難過美人關,一見沈小姐誤終身,甘願俯首稱臣,博紅顏一笑。
    更有的,竊竊私語那晚模糊聽到的“殺人”字眼,將其演繹成一段充滿血腥與羅曼蒂克的前塵舊事,為沈薔薇的美豔更添幾分神秘與危險的光環。
    無論外界如何喧囂,處於風暴中心的兩位當事人,卻似乎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寂。
    三日過去了。
    賀承鈞並未如某些人預料或期待的那樣,對沈薔薇乃至其養父蘇慕辰的商會勢力采取任何打壓措施。他的軍隊依舊按部就班地接管防務,整頓治安,雷厲風行,鐵腕無情,仿佛那晚拍賣行裏單膝跪地的不是他本人。
    而沈薔薇,依舊是那朵開得最盛的紅玫瑰。百樂門的舞照跳,賽馬場的馬照賭,各大百貨公司的新款旗袍與香水,依舊第一時間送入蘇公館她的閨房。她穿梭於各種酒會沙龍,談笑風生,應對自如,對那晚之事要麽嫣然一笑不予置評,要麽輕描淡寫一句“賀少帥風趣,與大家開個玩笑罷了”,便將所有試探堵了回去。
    仿佛那真的隻是一場無足輕重的玩笑。
    但隻有沈薔薇自己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那雙冷硬又熾熱的眼睛,那句“我來遞槍”的低沉誓言,像一枚燒紅的烙鐵,燙進了她冰封的心湖深處,激起細微卻不容忽視的漣漪。讓她在午夜夢回,指尖似乎還能感受到那軍裝布料下傳來的灼人溫度,以及他指腹粗糙的槍繭摩擦她皮膚的戰栗感。
    麻煩。她撚滅煙蒂,望著梳妝鏡中完美無瑕的臉龐,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煩躁。賀承鈞的出現,打亂了她原有的步調。他那不容拒絕的認定,是一把雙刃劍,用得好,或可成為最利的刃,用不好,便是焚身的火。
    第四日黃昏,蘇公館。
    沈薔薇穿著一件藕荷色軟緞旗袍,外罩雪白勾花蕾絲披肩,正斜倚在沙發上,聽著留聲機裏周璿咿咿呀呀的歌聲,漫不經心地翻著最新一期的《良友》畫報。夕陽的金輝透過彩色玻璃窗,在她身上投下斑斕的光影,靜謐美好得像一幅油畫。
    養父蘇慕辰坐在對麵,端著青花瓷茶盞,緩緩吹著熱氣。他年近五十,麵容清臒,穿著藏青色長衫,戴著金絲邊眼鏡,一派儒商風範。隻有偶爾從鏡片後閃過的精光,才透露出這位執掌上海灘經濟命脈之一的商會會長,絕非表麵看上去那般溫和無害。
    “薔薇,”蘇慕辰放下茶盞,聲音溫和,“聽說前幾天,在匯理,你和賀少帥之間,有些誤會?”
    來了。沈薔薇心下冷笑,麵上卻揚起嬌憨的神情,合上畫報:“爹爹也聽那些閑人亂嚼舌根?不過是競拍時價高者得,賀少帥大氣,不同我一個小女子計較,還說了幾句玩笑話罷了。當不得真。”
    蘇慕辰笑了笑,指尖輕輕敲著沙發扶手:“賀承鈞此人,非比尋常。他非滬上本土勢力,是帶著北邊總統府的密令和精銳來的,整頓防務是假,插手滬上利益格局才是真。他手段強硬,背景又深,如今這上海灘,多少人盯著他,想拉攏,又多少人恨他入骨,想除之後快。”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沈薔薇臉上,帶著審視:“他如今明顯對你……頗感興趣。這是個機會,或許也是個極大的風險。薔薇,你需得把握好分寸。”
    沈薔薇端起麵前的玫瑰紅茶,輕輕呷了一口,長睫低垂,掩去眸中思緒:“爹爹的意思是?”
    “不必刻意接近,但也無需回避。”蘇慕辰淡淡道,“順其自然。若能借此與這位實權少帥建立起良好關係,於我們商會,大有裨益。當然,一切以你的安危為重。他若真有非分之想……”他話未說盡,但意思明確。
    沈薔薇心下明了。養父這是要她利用這“誤會”,施展魅力,為商會籠絡這位新貴的勢力。一如以往,她是他手中最美貌、最趁手的那件武器,周旋於各方勢力之間,為他攫取利益與情報。
    “女兒明白。”她抬起眼,笑容甜美柔順,仿佛不摻一絲雜質,“爹爹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
    正說著,管家福伯恭敬地走進來,手裏捧著一個極其考究的紫檀木長盒。
    “小姐,這是剛送來的,指明要您親啟。”
    沈薔薇目光落在那個盒子上,心中微微一跳。她沒有立即去接,隻是問:“誰送來的?”
    “送貨的人沒說,隻道主人姓賀。”福伯低聲回道。
    蘇慕辰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擺擺手讓福伯退下。
    客廳裏隻剩下父女二人。沈薔薇放下茶杯,纖細的手指輕輕打開盒蓋。
    沒有預想中的鮮花或是珠寶。
    黑色天鵝絨襯墊上,靜靜躺著一把槍。
    一把勃朗寧M1910型手槍。造型流暢優美,槍身泛著冰冷的藍鋼光澤,保養得極好,顯然是精心挑選的藏品級武器。旁邊,整齊地碼放著三排黃澄澄的子彈。
    沒有隻言片語。
    但這份“禮物”本身,已勝過千言萬語。
    他竟真的……遞來了槍。
    如此直接,如此霸道,如此不容置疑。
    沈薔薇的指尖微微一顫,隨即穩穩定住。她凝視著那件冰冷的殺器,感覺它仿佛帶著那個男人的體溫和意誌,灼燙著她的視線。
    他是在回應她拍賣行那句“殺的是別人”?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他的誓言並非戲言?還是在試探,試探她究竟與那雨夜殺戮有何關聯?
    “嗬。”一旁的蘇慕辰輕輕笑了一聲,意味不明,“這位賀少帥,倒是……別具一格。薔薇,看來他對你,並非一時興起的玩笑。”
    沈薔薇沉默著,伸出塗著蔻丹的手指,輕輕拂過冰冷光滑的槍身。那觸感,讓她心底那絲漣漪驟然擴大成洶湧的暗流。
    她合上盒蓋,抬起臉時,已恢複了那副顛倒眾生的明媚笑容,隻是眼底深處,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冰冷銳光。
    “是啊,”她輕聲道,聲音柔媚如絲,卻帶著刺骨的寒意,“真是……一份大禮。”
    當晚,法租界,百樂門舞廳。
    燈紅酒綠,笙歌徹夜。爵士樂隊賣力地演奏著歡快的旋律,舞池裏摩肩接踵,裙擺飛揚,空氣中彌漫著酒精、香水和荷爾蒙混合的醉人氣息。這是上海灘永不落幕的極樂盛宴。
    沈薔薇無疑是這場盛宴中最耀眼的主角。
    她換了一身正紅色金線刺繡的旗袍,勾勒出驚心動魄的曲線,雲鬢高挽,露出纖長優美的脖頸,耳垂上兩粒鑽石耳釘流光溢彩,與指尖的烈焰紅色蔻丹交相輝映。她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在舞池中旋轉,所過之處,吸引所有癡迷、豔羨或貪婪的目光。
    一支探戈舞畢,她在無數喝彩聲中翩然回到卡座,剛接過侍者遞來的香檳,還未及沾唇,整個舞廳的喧鬧聲浪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驟然扼住,瞬間低了下去。
    舞廳入口處,一陣輕微的騷動。
    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向兩側退開。
    賀承鈞來了。
    他依舊一身筆挺的軍裝,未戴軍帽,黑發一絲不苟。他沒有帶太多隨從,隻有兩名副官遠遠跟在身後。但他僅僅是站在那裏,那股沙場淬煉出的鐵血煞氣與身居高位的不怒自威,便與這軟玉溫香的舞廳格格不入,形成強大的氣場壓迫。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迷離的燈光和攢動的人頭,精準無誤地鎖定了卡座裏那一抹鮮豔的紅色。
    音樂變得有些遲疑斷續。
    所有目光都在他和她之間來回逡巡,期待著接下來的發展。
    沈薔薇握著香檳杯的手指微微收緊,麵上卻綻開一個無懈可擊的、帶著些許訝異的笑容,遙遙對著他舉了舉杯。
    賀承鈞邁開長腿,軍靴踏著節奏感極強的步子,無視周遭一切,徑直向她走來。他所經之處,人們紛紛避讓,竊竊私語聲死寂下去。
    他在她的卡座前站定,陰影將她籠罩。
    “賀少帥,真是稀客。”沈薔薇笑著,語氣輕快,帶著恰到好處的客套與疏離,“您也來跳舞?”
    賀承鈞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仿佛要穿透那精致的妝容,看清她真實的模樣。他並未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直接伸出手,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
    “賞光嗎?沈小姐。”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勢。
    整個舞廳的目光都聚焦於此。
    沈薔薇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冷意,隨即化為更濃的笑意。她將香檳杯放在桌上,優雅地將手放入他的掌心。
    “我的榮幸。”
    他的手很大,溫暖而幹燥,握得有些緊,帶著槍繭的粗糙感摩挲著她細膩的手背,帶來一陣微妙的戰栗。另一隻手則穩穩扶住她的腰肢,隔著一層薄薄的旗袍布料,她幾乎能感受到他掌心灼熱的溫度和力量。
    樂隊指揮愣了一瞬,連忙指揮樂隊奏起一支舒緩的藍調樂曲。
    燈光變得曖昧。
    他帶著她滑入舞池。他的舞步出乎意料地好,沉穩而富有引導力,與她配合得默契十足,仿佛早已共舞過無數次。
    “禮物,喜歡嗎?”他低頭,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聲音壓得很低,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
    沈薔薇仰頭看他,紅唇彎起,眼中卻無半分笑意:“少帥的禮物太過別致,嚇得我差點以為是恐嚇信呢。怎麽,上海灘的治安已經需要我一個小女子持槍自保了?”
    “上海灘很安全。”賀承鈞的目光緊鎖著她,語氣平淡卻篤定,“我的防區,無人能動你分毫。那隻是……一件玩物。或許,沈小姐用得著。”
    “玩槍?”沈薔薇輕笑,身體隨著他的引導微微後仰,形成一個驚險而優美的弧度,“我可是連槍都拿不穩的。少帥莫非忘了,我隻會跳舞、逛街、買衣服。”
    “是嗎?”賀承鈞的手臂微微用力,將她重新拉回自己懷中,兩人距離近得幾乎鼻尖相觸,他能聞到她發間清冷的玫瑰香,她能看清他眼底深處翻湧的固執與探究,“三年前江寧雨夜,那個握槍很穩、殺人很準的女人,難道是我的一場幻夢?”
    音樂在繼續,周圍的舞者們在旋轉,但他們之間,空氣仿佛凝固了。
    沈薔薇的心猛地一沉,麵上笑容卻愈發嬌媚,她借著舞步微微側頭,避開他過於灼人的視線:“少帥,您真的認錯人了。那晚我或許恰巧路過,或許……您失血過多,產生了幻覺?畢竟,槍林彈雨裏,看錯一兩個身影,也是常事。”
    她感覺到扶在她腰際的手驟然收緊了一瞬,勒得她有些疼。
    “我從不認錯人。”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偏執的確定,“更不會認錯那雙眼睛。”
    沈薔薇正想再說什麽,音樂恰好在此刻停止。
    她趁機輕輕掙脫他的懷抱,退後一步,拉開距離,臉上重新掛上社交麵具:“舞跳完了,多謝少帥賞光。我有些累了,失陪。”
    她轉身欲走。
    “沈小姐。”賀承鈞在她身後開口。
    沈薔薇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槍,收好。”他的聲音恢複了一貫的冷硬,卻帶著某種意味深長,“或許很快……你就會需要它。”
    說完,他不再看她,轉身大步離去,軍裝背影在迷離燈光下顯得愈發挺拔冷峻。
    沈薔薇站在原地,感覺背後那道目光如同實質,久久不散。周圍的喧囂重新湧入耳中,卻仿佛隔著一層玻璃,模糊不清。
    她緩緩走回卡座,端起那杯未喝的香檳,一飲而盡。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壓不住心底翻湧的驚濤駭浪。
    他根本不信她的否認。
    他在逼她,在用他的方式,一寸寸撕開她的偽裝。
    而他遞出的那把槍,此刻正安靜地躺在蘇公館她的梳妝台下,像一個沉默的、等待著某種指令的惡魔。
    她需要它去殺誰?
    他又想借此,將她引向何方?
    沈薔薇放下酒杯,指尖冰涼。她知道,這場由他強行開啟的遊戲,她已經無法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