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雨夜疑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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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內死寂無聲。
方才那幾聲突兀的槍響,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卻在兩人之間無聲地擴散、碰撞。皮革、煙草、硝煙以及窗外潮濕的雨汽混雜在一起,醞釀出一種微妙而緊繃的氣氛。
賀承鈞的目光並未長時間停留在沈薔薇緊握的手袋上,他很快移開視線,仿佛那隻是無意間的一瞥。他沉聲對著前座的副官吩咐:“查清楚。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少帥!”副官領命,立刻拿起車載電台的話筒。
沈薔薇緩緩直起身,指尖依舊冰涼。她借著整理微亂鬢發的動作,掩飾著心底的驚悸——並非因為槍擊,而是因為賀承鈞那過於敏銳的、或許已捕捉到些什麽的視線。他就像最老練的獵人,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看來,”她深吸一口氣,重新掛上那副略帶嘲諷的社交笑容,隻是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倒更顯得我見猶憐,“想給少帥‘遞槍’的,不止我一個。”
賀承鈞轉回臉看她,眼神深不見底:“跳梁小醜,何足掛齒。”他語氣平淡,卻自有一股睥睨的霸氣,“嚇到沈小姐了,是我疏忽。”
“確實嚇得不輕。”沈薔薇順水推舟,撫著心口,做出驚魂未定的模樣,“我這人膽子小,最聽不得這種動靜。少帥,若是無事,能否先送我回去?我需要一杯壓驚的酒。”
她急於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離開他無處不在的審視。
賀承鈞沉默地看了她幾秒,點了點頭,對司機道:“送沈小姐回蘇公館。”
車子重新啟動,駛離這棟剛剛經曆襲擊的小樓。街道上已有荷槍實彈的士兵在戒嚴排查,氣氛肅殺。雨水重新敲打車窗,將窗外的一切模糊成流動的光斑。
一路無話。
沈薔薇偏頭看著窗外,心緒卻如窗外雨絲般紛亂。賀承鈞給她看的照片,他篤定的指控,以及剛才那場不知針對誰、卻恰好在那個時刻發生的刺殺……這一切是巧合,還是精心設計的戲碼?他在試探什麽?他又知道了多少?
而身邊這個男人,他的保護,他的固執,他那句“你來指認,我來遞槍”,究竟是真心,還是另一種更危險的誘餌?
她感覺自己正走在一條越來越窄的鋼絲上,兩側皆是迷霧深淵。
車子在蘇公館雕花鐵門前穩穩停下。
沈薔薇立刻去推車門,手腕卻被一隻溫熱而有力的大手輕輕按住。粗糙的槍繭摩挲著她細膩的皮膚,帶來一陣戰栗。
她猛地回頭,對上賀承鈞近在咫尺的目光。
“雨還在下。”他不知從哪裏拿出一把黑色的男式雨傘,遞給她,語氣不容拒絕,“帶上。”
隻是一把傘。卻被他遞出了千鈞重量。
沈薔薇看著那把傘,沒有立刻去接。
賀承鈞也不催促,隻是維持著遞出的姿勢,目光沉靜地看著她,仿佛在等待一個答案,一個妥協,一個她接受他介入的信號。
車內的空氣再次凝固。
最終,沈薔薇扯了扯嘴角,伸手接過了那把沉甸甸的雨傘。冰涼的傘柄入手,帶著他掌心的餘溫。
“多謝少帥。”她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賀承鈞這才鬆開手,淡淡道:“不客氣。”
沈薔薇不再多言,推開車門,撐開那把巨大的黑傘,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向蘇公館大門。墨綠色的旗袍下擺在雨水中迅速消失,像一尾滑入深海的魚。
賀承鈞坐在車內,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內,目光深沉,指尖無意識地撚了撚,仿佛還在回味方才那纖細手腕的觸感。
“少帥,現場處理幹淨了。跑了兩個,擊斃一個,身上很幹淨,看不出路數。”副官低聲匯報。
賀承鈞臉上沒什麽表情,隻嗯了一聲。
“還有,那棟小樓……之前收到過消息,日本領事館的特高課那邊,最近對那片區域似乎有點過分的‘興趣’。”副官補充道。
賀承鈞眼中寒光一閃,旋即隱沒。“知道了。”他頓了頓,忽然問,“剛才,槍響的時候,你注意到沈小姐的手袋了嗎?”
副官愣了一下,仔細回想,不確定地道:“好像……沈小姐把它抓得很緊?”他並未看出更多異常。
賀承鈞不再說話,隻是緩緩靠回椅背,閉上了眼睛。
沈薔薇回到自己奢華溫暖的臥室,反手鎖上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才允許自己微微喘息。那把黑色的男式雨傘滴著水,孤零零地立在門邊地毯上,像一個突兀的入侵者。
她走到梳妝台前,看著鏡中臉色蒼白、眼神卻銳利如冰的自己。緩緩地,她打開了那隻鱷魚皮手袋。
勃朗寧M1910靜靜地躺在口紅與香帕之間,泛著冷硬的幽光。
她伸出微顫的手指,輕輕拂過槍身。今天,差一點……差一點就在他麵前暴露了。他那突如其來的保護和之後銳利的審視,讓她心驚肉跳。
他到底信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
還有那場刺殺……目標是賀承鈞,還是……她?或者,根本就是賀承鈞自導自演的一出戲,為了進一步試探她的反應?
無數個疑問在腦中盤旋,讓她心煩意亂。
她拿起那把勃朗寧,熟練地退出彈夾,檢查,然後又哢噠一聲推回。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安定。
無論賀承鈞想做什麽,她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必須完成的使命。他可以是意外的變數,也可以是……借力的刀。
關鍵在於,如何駕馭這把過於鋒利也過於危險的刀,而不被其反噬。
窗外,雨聲漸瀝,敲打著玻璃,仿佛永無止境。
深夜,雨勢漸小,淅淅瀝瀝。
蘇公館一片寂靜,隻有走廊壁燈投下昏黃的光暈。
沈薔薇並未入睡。她換上一身深色的便裝,長發盤起,悄無聲息地避開巡夜的仆人,如同暗夜裏的貓,從二樓陽台敏捷地翻下,落入花園的陰影之中。
她沒有走正門,而是熟門熟路地繞過幾處監控死角,從公館後牆一處極其隱蔽的小門溜了出去。門外,一輛沒有開燈的黑色轎車如同幽靈般靜靜停靠在巷口。
沈薔薇拉開車門坐進後座。駕駛座上,是一個戴著鴨舌帽、看不清麵容的男人。
“小姐。”男人低聲開口,聲音沙啞。
“怎麽樣?”沈薔薇的聲音冷靜無比,與白日的嬌媚判若兩人。
“查過了。今天襲擊賀承鈞據點的人,手法很幹淨,用的子彈是市麵上最常見的型號,查不到來源。但……”男人頓了頓,“我們的人從一個被打掃戰場的士兵忽略掉的彈殼上,聞到了一點很淡的、特殊的槍油味。那種油,最近黑市上流出一小批,據說是從日本人開的洋行裏弄出來的。”
日本人?
沈薔薇的目光在黑暗中驟然縮緊。賀承鈞的勢力擴張,觸及到日本人在滬的利益了?還是……衝著她來的?她最近確實截胡過日本商會一批緊俏物資。
“知道了。”沈薔薇沉吟片刻,“繼續查,小心點,別驚動任何人。”
“是。”男人應道,隨即又補充,“還有,您讓我們留意的,關於三年前江寧那晚的後續……有一點模糊的消息,說當時現場可能還有另一股勢力在暗中觀察,但無法確定是哪一邊的人。時間太久,很多痕跡都沒了。”
另一股勢力?沈薔薇的心猛地一沉。那晚的事情,遠比她知道的更複雜?
“我知道了。”她按了按眉心,“先這樣,回去吧,小心尾巴。”
車子無聲地滑入雨夜之中。
沈薔薇回到臥室時,天色依舊沉暗。她褪去沾了濕氣的深色外衣,赤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倒了一杯威士忌,卻沒有喝,隻是站在窗邊,看著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模糊的世界。
賀承鈞,日本人,三年前的謎團,養父若有似無的利用,還有她肩上沉重的血海深仇……這一切像一張巨大的網,將她越纏越緊。
她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烈酒灼燒著喉嚨,卻無法驅散心底的寒意。
目光無意間掃過門邊那把黑色的雨傘。
她走過去,拿起它。傘柄上似乎還殘留著那個男人冷冽的氣息。鬼使神差地,她仔細摩挲著光滑的木質傘柄,指尖忽然觸到一處極細微的、不同於其他地方的光滑感。
她眼神一凝,湊到燈下仔細查看。
在傘柄頂端靠近金屬箍的位置,有一個幾乎用肉眼難以察覺的細小凹陷,形狀……像是一個極微型的觸點或接收器?
沈薔薇的血液瞬間冷了下去。
這不是一把普通的雨傘。
他給她這把傘,根本不是什麽紳士風度的關懷!
這是一個監視器?還是……定位器?
賀承鈞!
沈薔薇幾乎要將傘柄捏碎。她強壓下立刻將這東西扔出去的衝動,大腦飛速運轉。
拆穿?還是……將計就計?
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濃重。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但上海灘上空彌漫的疑雲,卻越來越濃。
而她手中的這把傘,仿佛變成了一個沉默的警告,也是一個充滿誘惑的陷阱。
下一步,怎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