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 玫瑰帶刺

字數:6677   加入書籤

A+A-


    城防司令部,賀承鈞辦公室。
    燈光冷白,映照著紅木辦公桌上攤開的軍事地圖和文件。空氣裏彌漫著煙草和墨水的冷冽氣息。賀承鈞坐在寬大的皮椅裏,軍裝外套隨意搭在椅背上,隻穿著白色襯衫,領口扣子解開了兩顆,露出線條硬朗的脖頸。他指間夾著一支即將燃盡的雪茄,眉頭微蹙,聽著副官的匯報。
    “……大致情況就是這樣。現場處理得很幹淨,沒留下活口,武器也是黑市上最常見的駁殼槍,查不到來源。但從行動風格和屍體上的一些細微特征看,很像‘影武者’的手法。”副官語氣凝重。
    “影武者?”賀承鈞抬起眼,眸中寒光一閃,“日本特高課麾下那支見不得光的暗殺小隊?”
    “是。他們極少失手,這次……似乎是倉促行動,或者,目標並非……”副官遲疑了一下,沒敢說下去。
    “並非一定要我的命,而是警告,或者試探。”賀承鈞冷冷接話,將雪茄摁滅在水晶煙灰缸裏,“看來,佐藤的死,有些人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外麵沉沉的夜色和司令部內巡邏兵手中槍械偶爾反射的寒光。虹口事件後,他加強了自身防衛,對方想要直接動他,難度極大。那麽,從其他方麵施壓或報複,是必然的選擇。
    “還有一件事,少帥。”副官上前一步,從口袋裏取出那個散發著淡雅玫瑰香氣的精致信封,“沈小姐傍晚時分來過,說是有要事見您。因您吩咐不見客,屬下便代為接待了。她留下了這個,說是……一點小提醒,請您務必保重身體,注意安全。還特意說,‘最近世道不太平,聽說有些瘋狗急了,會亂咬人’。”
    賀承鈞轉過身,目光落在那個與他這間冷硬辦公室格格不入的、過分雅致的信封上。他接過信封,指尖似乎能感受到上麵殘留的、屬於那個女人的淡淡體溫和香氣。
    “瘋狗?亂咬人?”他重複著這幾個字,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他拆開信封,裏麵沒有信紙,隻有一朵被壓得略微扁平的、依舊鮮紅欲滴的絲絨玫瑰。花瓣邊緣鋒利,花莖處似乎被特意處理過,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硬刺。
    副官有些疑惑地看著那朵玫瑰,不明白這算是什麽提醒。
    賀承鈞卻拿著那朵玫瑰,在指尖緩緩轉動著,深邃的眼眸裏晦暗不明,仿佛在解讀著什麽密碼。
    她來了。
    她用這種迂回的方式提醒他。
    她知道有危險,或者說,她聽到了什麽。
    “瘋狗”指的是誰?日本人?還是其他勢力?
    “亂咬人”……是指可能針對他,還是……也可能針對她?
    那個在義賣會上被他強吻後依舊表現得雲淡風輕、甚至對他頷首致意的女人,那個看似嬌柔實則渾身是刺的玫瑰,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向他傳遞著信息,同時也劃清著界限。
    有趣。
    賀承鈞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扭曲的興味。他越來越確定,沈薔薇絕不僅僅是蘇慕辰養在深閨、用來聯姻或交際的花瓶。她比他想象的更加敏銳,也更加大膽。
    “加強蘇公館附近的暗哨。”賀承鈞忽然開口,聲音冷沉,“尤其是沈薔薇外出時,加派人手,暗中保護,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靠近她,也不許她離開視線範圍。但記住,除非她遇到直接生命危險,否則不許現身打擾。”
    副官愣了一下:“保護沈小姐?”他以為少帥的重點會放在自身的防衛上。
    “照做。”賀承鈞語氣不容置疑,“另外,查一下今天義賣會結束後,沈薔薇都去了哪裏,見了什麽人。”
    “是!”副官雖不解,但不敢多問,立刻領命而去。
    辦公室內重新恢複寂靜。賀承鈞摩挲著那朵絲絨玫瑰,指尖傳來花瓣細膩的觸感和花莖處細微的刺感。他想起下午那個吻,她瞬間的僵硬和之後冰冷的眼神,以及那看似順從實則充滿抗拒的擦拭動作。
    憤怒嗎?有的。
    但更多的,是一種想要徹底撕碎她那層偽裝,看到她最真實一麵的強烈欲望。
    他知道自己下午的舉動過於急躁和粗暴,很可能嚇到了她,或者激起了她更強烈的逆反心理。但他不後悔。溫水煮青蛙的方式,顯然不適合這朵帶刺的玫瑰。他需要讓她清楚地認識到,他賀承鈞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的。迂回和試探既然無效,那就不如直截了當,逼她顯出原形。
    他將那朵玫瑰小心地放入辦公桌抽屜的一個絲絨盒子裏,與其他幾件看似不起眼卻被他珍藏的物件放在一起——一枚變形的子彈殼,一小塊染血的、質地特殊的布料碎片。
    然後,他拿起電話,接通了一個號碼。
    “是我。”他對著話筒,聲音恢複了一貫的冷硬,“‘影武者’最近不太安分,給你們三天時間,我要知道他們在上海的所有據點和人手名單。……對,不計代價。”
    放下電話,賀承鈞眼中閃過一絲嗜血的寒芒。
    想玩暗殺?想動他或者他看上的人?
    那就看看,誰才是這片土地上真正的獵人。
    ***
    蘇公館。
    沈薔薇一夜淺眠。夢中光怪陸離,一會兒是賀承鈞那雙深邃逼人的眼睛和滾燙的唇,一會兒是養父蘇慕辰看似溫和實則冰冷的告誡,一會兒又是三年前雨夜的血腥與槍聲,最後交織成黑暗中無數雙窺視的眼睛和“瘋狗”陰狠的低語。
    她猛地驚醒,坐起身,額間沁出細密的冷汗。窗外天色微明,房間裏一片沉寂。
    她深吸幾口氣,平複劇烈的心跳。那種被無形之手扼住喉嚨的窒息感,依舊清晰。
    起身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望向樓下寂靜的花園。晨曦微露,樹影婆娑,看似平靜無波。但她敏銳的直覺卻告訴她,這平靜之下,潛藏著不止一雙眼睛。
    有賀承鈞派來“保護”(或者說監視)她的人,或許,還有昨天弄堂裏那些殺手背後的勢力派來盯梢的眼線。
    她就像落入蛛網的飛蛾,被多方勢力窺伺,一舉一動都可能引發不可預料的後果。
    洗漱完畢,她換上一身便於活動的淺灰色格紋旗袍,下樓用早餐。蘇慕辰已經坐在餐桌旁看報,見到她,溫和地笑了笑:“起來了?臉色還是不太好,昨晚沒睡安穩?”
    “還好。”沈薔薇在他對麵坐下,拿起一片吐司,慢慢塗抹黃油,“可能是昨天有點累。”
    蘇慕辰放下報紙,端起牛奶喝了一口,狀似無意地道:“聽說昨天城防司令部附近不太平,發生了槍戰?賀少帥沒受傷吧?”
    沈薔薇塗抹黃油的手微微一頓。消息傳得這麽快?養父果然時刻關注著賀承鈞的動向。
    “我不清楚。”她垂下眼睫,聲音平淡,“義賣會結束我就直接回來了。”
    “哦?”蘇慕辰鏡片後的目光閃了閃,“我聽說你後來去了趟司令部?”
    沈薔薇的心猛地一沉。養父果然在她身邊安排了眼睛!她強行壓下心中的不快,抬起臉,露出一個有些委屈又有些煩躁的表情:“是去了。本來想……想去謝謝他上次在日本領事館幫我解圍,結果連門都沒進去,就被他的副官打發回來了。真是……熱臉貼冷屁股。”她恰到好處地抱怨著,將一個試圖討好卻吃了閉門羹的嬌縱千金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蘇慕辰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似乎沒看出什麽破綻,這才緩和了語氣,安慰道:“賀承鈞身份特殊,公務繁忙也是常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對了,”他話鋒一轉,“今晚商會有一個接待南洋華僑代表的酒會,你陪我一起去吧。這批華僑實力雄厚,若能爭取到他們的投資,對我們會社大有裨益。”
    又是應酬。沈薔薇心底湧起一股厭倦,但麵上依舊乖巧應道:“好的,爹爹。”
    她知道,養父帶她去,絕不僅僅是讓她充當花瓶。那些南洋華僑代表中,或許就有他想要接觸的“目標”。
    一整天,沈薔薇都待在公館裏沒有外出。她練了會兒鋼琴,看了會兒書,但心神始終無法完全寧靜。賀承鈞收到那朵玫瑰了嗎?他聽懂她的暗示了嗎?他會作何反應?
    直到傍晚,她開始梳妝打扮,準備出席晚上的酒會時,答案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揭曉了。
    侍女捧著一個巨大的、用紫色緞帶包紮的禮盒走了進來。
    “小姐,剛送來的,指名送給您。”
    沈薔薇看著那個過分華麗的禮盒,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她揮退侍女,親自解開緞帶。
    盒蓋掀開的瞬間,她幾乎倒吸一口冷氣。
    盒子裏鋪著黑色的天鵝絨,上麵並非她預想的華服珠寶,而是一件極其漂亮的——女士防彈胸衣。
    胸衣是用特殊的銀灰色絲質材料製成,輕薄貼身,設計精巧,幾乎看不出與普通內衣的區別,但觸手之處卻能感受到內部嵌著的、極薄卻堅韌的特殊金屬片。旁邊還放著一對同樣材質的、可以貼附在大腿內側的護甲片。
    除此之外,沒有隻言片語。
    但這份“禮物”本身,已經足夠說明一切。
    賀承鈞不僅收到了她的警告,聽懂了她的暗示,並且用這種極其賀承鈞式的方式,做出了回應——霸道,直接,甚至帶著一絲令人齒冷的、近乎羞辱的“體貼”。
    他是在告訴她:我知道有危險,我知道你可能被牽連,所以,穿上這個,保護好你自己。因為你的命,是我的。
    沈薔薇看著那件冰冷的防彈胸衣,隻覺得一股怒火混合著難以言喻的屈辱感直衝頭頂!他把她當什麽?需要他裝備起來的私有物品嗎?
    她猛地合上盒蓋,胸口劇烈起伏,恨不得立刻將這東西扔進垃圾桶!
    但最終,她隻是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憤怒解決不了問題。
    賀承鈞雖然方式可惡,但這件東西,在眼下這危機四伏的時刻,或許真的……有用。
    那些暗處的“瘋狗”,誰知道會什麽時候撲上來咬一口?她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險。她的命,還要留著報仇。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鬆開拳頭,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決絕。
    她重新打開盒子,拿出那件防彈胸衣,走到穿衣鏡前。
    鏡中的女子,身段窈窕,容顏絕豔,但眼底卻凝結著化不開的冰霜和一絲孤注一擲的狠戾。
    她慢慢地,一件件褪去身上的衣物,然後,將那件銀灰色的、帶著另一個男人強烈意誌的防彈胸衣,穿在了身上。冰冷的觸感貼上溫熱的肌膚,激起一陣戰栗,仿佛賀承鈞那雙冰冷而帶有薄繭的手,正撫過她的身體。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沉寂的冷漠。
    然後,她才開始穿上為今晚酒會準備的那件寶藍色露背緞麵禮服長裙。華麗的緞麵完美地遮蓋了內部的防護,將她襯托得愈發高貴冷豔,不可方物。
    她看著鏡中那個美得驚心動魄、卻也冷得如同冰雕的女人,緩緩扯出一個沒有任何溫度的笑容。
    賀承鈞,你想用這種方式標記我,掌控我?
    可惜,玫瑰之所以帶刺,不是為了吸引采摘,而是為了——
    刺痛所有妄圖染指的手。
    今晚,好戲才剛剛開始。
    她拿起手袋,檢查了一下裏麵那把勃朗寧手槍的保險,然後昂起頭,如同一尊武裝到牙齒的美麗神祇,走出了臥室。
    樓下,蘇慕辰已經等候多時。看到她盛裝而下,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的神色。
    “走吧,薔薇。今晚,有很多重要的客人需要你好好‘招待’。”
    父女倆相視一笑,各懷鬼胎,坐上了前往酒店的車。
    車窗外,華燈璀璨,上海灘的夜生活才剛剛拉開序幕。而隱藏在霓虹背後的殺機與博弈,也正悄然展開。
    沈薔薇的手,無意識地輕輕按在胸口禮服之下,那件冰冷的防彈胸衣之上。
    今夜,注定不會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