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懋飯店宴會廳，燈火輝煌，流光溢彩。
    水晶吊燈將整個空間映照得如同白晝，空氣中混合著高級香水、雪茄煙絲與香檳酒液的馥鬱氣息。西裝革履的紳士、珠光寶氣的名媛、以及穿著各色民族服飾或長衫馬褂的南洋華僑代表們穿梭往來，談笑風生，構成一幅極盡奢靡的浮世繪。爵士樂隊演奏著慵懶而歡快的旋律，試圖為這場充斥著利益交換與暗中較量的酒會披上一層溫情脈脈的外衣。
    蘇慕辰無疑是場中的核心人物之一。他周旋於幾位看起來頗具實力的南洋富商之間，言辭懇切，風度翩翩， effortlessly地引導著話題，描繪著在上海投資發展的廣闊前景。沈薔薇則完美地扮演著花瓶與助手的角色，依偎在養父身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用流利的英語和略帶異域風情的馬來語與那些華僑代表及其女眷們寒暄交談，不時發出悅耳的笑聲，輕易便吸引了眾多或欣賞或貪婪的目光。
    她身上那件寶藍色露背緞麵長裙，如同第二層皮膚般貼合著她玲瓏有致的身段，在燈光下流淌著瑩潤的光澤，與她雪白的肌膚和烏黑的雲鬢形成強烈對比，美得令人窒息。沒有人知道，在這華服之下，隱藏著一件冰冷而堅硬的防彈胸衣，如同她此刻冰冷而警惕的內心。
    賀承鈞還沒有出現。
    沈薔薇一邊應付著周遭的觥籌交錯，一邊眼角的餘光始終留意著入口處。她不確定他是否會來，但直覺告訴她，他一定會來。那個男人，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夠掌控她、介入她生活的機會。
    果然，酒會進行到一半時，入口處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人群如同被無形的手分開，自動讓出一條通路。
    賀承鈞來了。
    他依舊是一身筆挺的深色軍裝，在一眾華服賓客中顯得格格不入，卻又自帶一種碾壓全場的強大氣場。他並未佩戴太多勳章，但肩章上的將星和眉宇間那股沙場淬煉出的肅殺之氣，已足以讓周遭的暖昧氛圍為之一肅。日本總領事鬆本健一郎立刻帶著幾名隨員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周圍的其他政商名流也紛紛上前寒暄。
    賀承鈞麵無表情地應對著，目光卻如同精準的雷達，迅速掃過全場，然後，毫不意外地定格在了蘇慕辰和沈薔薇所在的方向。
    隔著喧囂的人群，兩人的目光再次在空中相遇。
    沈薔薇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節奏。她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難以捕捉的情緒——或許是驚豔，或許是占有，或許隻是冰冷的評估。她強迫自己維持著臉上的笑容，甚至舉起手中的香檳杯，對他遙遙致意，動作優雅無懈，仿佛隻是對待一位重要的賓客。
    賀承鈞的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動了一下，算是回應。他沒有立刻走過來，而是繼續與鬆本等人交談，但沈薔薇能感覺到，那道如有實質的目光，始終若有若無地縈繞在她身上，如同無形的枷鎖。
    蘇慕辰自然也注意到了賀承鈞的到來，他低聲對沈薔薇道：“賀少帥來了。薔薇，一會兒找個機會，過去敬杯酒。若能借此機會，探聽一下他對南洋商貿的態度，那是最好不過。”
    “知道了，爹爹。”沈薔薇乖巧應道，心底卻冷笑。養父無時無刻不想著利用她榨取價值。
    又過了片刻，賀承鈞似乎結束了與鬆本的談話，獨自一人拿著一杯酒，走到了稍顯安靜的露台邊緣。
    蘇慕辰對沈薔薇使了個眼色。
    沈薔薇深吸一口氣，端起一杯新斟的香檳，臉上重新堆起完美的笑容，嫋嫋婷婷地穿過人群，走向露台。
    “賀少帥，晚上好。”她聲音柔媚，帶著恰到好處的驚喜，“沒想到您也會來參加這樣的酒會。”
    賀承鈞轉過身，背靠著漢白玉欄杆，目光沉沉地看著她走近。露台的光線相對昏暗，勾勒出他冷硬的側臉輪廓，也讓他眼中的情緒更加晦暗難明。
    “沈小姐似乎很不希望看到我？”他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怎麽會？”沈薔薇笑容不變，在他麵前站定，遞出手中的酒杯，“隻是有些意外。我敬少帥一杯，感謝您上次……派人送來的‘禮物’。”她刻意加重了“禮物”二字，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賀承鈞沒有碰杯，隻是看著她，目光從她明媚的笑臉滑到她纖細脖頸，再到那片裸露的、在夜色中泛著瑩潤光澤的背部肌膚上。他的眼神驟然變得幽深，帶著一種近乎露骨的侵略性。
    “衣服很漂亮。”他忽然開口，聲音低啞，“但我不喜歡別人看到太多。”
    沈薔薇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這話語裏的占有欲幾乎毫不掩飾！她強忍著把酒潑到他臉上的衝動，維持著語調的輕快：“少帥說笑了，這不過是時下流行的款式罷了。”
    “是嗎？”賀承鈞上前一步，逼近她，兩人距離瞬間縮短。他高大的身影幾乎完全籠罩了她，強烈的男性氣息混合著淡淡的硝煙味撲麵而來，帶來極大的壓迫感。“那件‘禮物’，還合身嗎？”他壓低聲音，幾乎是貼著她的耳廓問道，灼熱的氣息燙得她耳根發麻。
    沈薔薇的身體瞬間繃緊，下意識地想後退，卻被他看似隨意搭在欄杆上的手臂擋住了去路。她握緊酒杯，指尖發白，心底怒火翻湧，臉上卻笑得更加嫵媚：“少帥的禮物，總是這麽……別出心裁。讓人印象深刻。”
    “合身就好。”賀承鈞仿佛沒聽出她話裏的諷刺，目光依舊牢牢鎖著她，像是要將她生吞活剝，“穿著它，能讓你更安全一點。畢竟，‘瘋狗’咬起人來，是不分場合的。”
    他提到了“瘋狗”！他果然聽懂了她的暗示！
    沈薔薇正想趁機再試探幾句關於殺手的信息，賀承鈞卻忽然伸出手，不是碰杯，而是用指尖，極其輕佻又充滿占有欲地，拂過她裸露的肩頭！
    冰涼的指尖觸碰到溫熱的肌膚，激起沈薔薇一陣劇烈的戰栗和惡心感！
    “你！”她猛地後退一步，撞在欄杆上，臉色瞬間冷了下來，眼中的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
    “嘖，這麽敏感？”賀承鈞似乎很滿意她的反應，收回手，指尖微微摩挲，仿佛在回味那細膩的觸感。他嘴角勾起一抹惡劣的弧度，“我隻是想提醒沈小姐，晚上風大，小心著涼。”
    就在這時，宴會廳內的音樂聲忽然變調，節奏變得更加激昂快節奏。一支歡快的探戈舞曲響了起來。
    賀承鈞眼中的惡劣笑意加深，他忽然將手中的酒杯放在欄杆上，對著沈薔薇，做出了一個極其標準而帶有強製意味的邀請姿勢。
    “賞光嗎？沈小姐。”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勢，目光灼灼，如同盯緊獵物的猛獸，“或者說，穿著我送的‘禮物’，陪我跳支舞，感覺應該會很特別。”
    瘋子！變態！
    沈薔薇在心底狠狠咒罵。大庭廣眾之下，他竟敢如此放肆！她若拒絕，等於當場撕破臉，之前的周旋前功盡棄。她若答應……與這個剛剛輕薄過她的男人貼身熱舞，簡直是屈辱！
    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集中了過來，帶著好奇、曖昧或看戲的神情。蘇慕辰也在遠處看著，眼神複雜。
    沈薔薇騎虎難下。
    她深吸一口氣，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股殺意壓下去。她緩緩伸出手，放入賀承鈞等待的掌心。指尖冰涼。
    “我的榮幸。”她從牙縫裏擠出這四個字，臉上的笑容美得驚心動魄，也冷得如同淬冰。
    賀承鈞牢牢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毫不客氣地攬住她僅著薄薄緞料的腰肢，掌心滾燙的溫度透過布料灼燒著她的肌膚，也熨帖著下麵那件冰冷的防彈胸衣。這種隔著一層防護被他掌控的感覺，讓沈薔薇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屈辱和失控。
    他帶著她，強勢地滑入舞池中央。
    探戈的熱情節奏瞬間將兩人包裹。賀承鈞的舞步極具侵略性和引導力，每一個旋轉、每一個踏步都充滿了霸道的掌控欲。沈薔薇的舞技本也十分精湛，此刻卻完全被他主導，被迫跟隨著他的節奏，身體緊密相貼，腿部高開衩的裙擺下，肌膚不時摩擦過他堅硬的軍褲。
    他的目光始終緊緊盯著她，如同鷹隼鎖定了獵物，那裏麵翻滾著濃烈的欲望、勢在必得的決心和一種近乎殘忍的興味。他摟在她腰際的手收得很緊，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看來，‘禮物’很合身，一點都不影響沈小姐跳舞。”他在一個旋轉拉回的動作時，將她猛地帶入懷中，兩人身體嚴絲合縫地緊貼在一起，他在她耳邊低沉耳語，氣息灼熱。
    沈薔薇幾乎能聽到自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的聲音。她強迫自己跟上他的舞步，臉上維持著虛假的笑容，壓低聲音反擊：“少帥費心了。隻是不知道，這‘禮物’防不防得住近距離的冷槍？”
    賀承鈞低笑一聲，帶著她完成一個驚險的下腰動作，她的長發幾乎垂落到地麵，他俯視著她瞬間閃過一絲驚惶卻很快被冰冷覆蓋的眼睛，聲音帶著蠱惑般的危險：“試試看？”
    音樂越來越激昂，舞步越來越快，兩人的對抗與糾纏也愈發激烈。他們像兩隻在刀尖上共舞的猛獸，每一次眼神交鋒，每一次身體接觸，都充滿了性張力的火花和無聲的廝殺。全場的目光都被這充滿張力的一幕所吸引，竊竊私語聲不絕於耳。
    沒有人注意到，宴會廳二樓回廊的陰影裏，一個穿著侍應生服裝的男人，正悄無聲息地調整著角度。他手中托著的銀質托盤下，隱藏著一個經過巧妙偽裝的、黑洞洞的槍口。
    槍口的目標，並非舞池中氣場強大的賀承鈞。
    而是——正與賀承鈞緊緊相貼、不斷旋轉移動的沈薔薇！
    或者說，是沈薔薇身上那件寶藍色禮服心髒的位置！
    陰影中的殺手，眼神冷靜得可怕，手指緩緩扣上了扳機。他在等待，等待一個最佳的射擊時機，等待那個女人的身體在旋轉中，出現最短暫的、與賀承鈞稍微錯開的瞬間。
    舞曲進入最高潮的部分！鼓點密集，旋律激昂！
    賀承鈞帶著沈薔薇完成一個快速的連續旋轉！
    就是現在！
    殺手眼中寒光一閃，手指猛地用力——
    然而，就在子彈即將擊發的千鈞一發之際！
    一直看似全身心投入與沈薔薇這場危險博弈的賀承鈞，眼角的餘光似乎早已鎖定了二樓那處不尋常的陰影！他的反應快得超乎人類極限！
    在殺手扣下扳機的前一瞬，賀承鈞原本攬著沈薔薇腰肢的手猛地用力，並非推開，而是以一種近乎粗暴的方式，將她整個人死死地、嚴嚴實實地按進自己懷裏！同時，他的身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和角度猛地一側！
    “咻——！”
    一聲極其輕微、被音樂和喧囂幾乎完全掩蓋的槍響！
    子彈幾乎是擦著賀承鈞的後肩軍裝射過，擊打在遠處的大理石柱上，迸濺起細碎的火星和石屑！
    “啊——！”人群中終於有人後知後覺地發出驚呼！
    音樂戛然而止！
    舞池瞬間大亂！人們驚慌失措，四處奔逃，尖叫聲、杯盤碎裂聲此起彼伏！
    沈薔薇被賀承鈞死死箍在懷裏，臉頰緊貼著他堅硬胸膛下的軍裝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瞬間繃緊如鐵的肌肉和心髒有力而快速的搏動！剛才那一聲輕微的異響和擦過他肩膀的氣流，讓她瞬間明白了發生了什麽！
    有殺手！目標是她！賀承鈞為她擋了槍！
    她猛地抬頭，對上賀承鈞近在咫尺的眼睛。那裏麵沒有驚訝，隻有冰冷的、嗜血的殺意和一種“果然如此”的淩厲！
    “待著別動！”賀承鈞對她低吼一聲，語氣是絕對的命令！下一刻，他已如同獵豹般敏捷地將她往旁邊安全角落一推，同時探手入懷！
    “砰！砰！砰！”
    接連三聲清脆的槍響！不再是裝了消音器的暗殺，而是賀承鈞手中柯爾特M1911發出的、震耳欲聾的怒吼！
    他開槍的速度快得驚人！目標直指二樓回廊那個剛剛顯露出身形的殺手！
    第一槍擊中殺手手中的偽裝托盤，火花四濺！
    第二槍精準地打在殺手試圖舉槍的右肩上！
    第三槍直接命中殺手試圖逃跑的右腿！
    殺手慘叫一聲，從二樓回廊重重摔落下來，砸翻了下方的香檳塔，玻璃碎渣和酒液四處飛濺！
    整個宴會廳徹底陷入混亂和恐慌！
    賀承鈞持槍而立，眼神冷厲如刀掃視全場，軍裝筆挺，周身散發著駭人的殺氣，如同戰神降臨。他對著迅速湧進來的、他早已布置好的便衣警衛厲聲下令：“控製所有出口！封鎖現場！抓活的！”
    沈薔薇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看著眼前這電光火石間發生的一切，看著那個倒在碎玻璃和酒液中呻吟的殺手，看著賀承鈞冷硬如雕塑的側臉和還在冒著青煙的槍口……
    她緩緩抬手，按向自己的胸口。隔著華麗的緞麵禮服和那件冰冷的防彈胸衣，她能感受到自己過快的心跳。
    又一次。
    他又一次，在她遭遇危險的瞬間，用一種近乎本能的方式保護了她。
    為什麽？
    真的隻是因為那可笑的“救命之恩”和強烈的占有欲嗎？
    還是……有別的，她不知道的原因？
    混亂的人群中，賀承鈞轉過身，目光穿過驚慌失措的賓客，再次精準地鎖定在她身上。
    他的眼神依舊冰冷，卻帶著一種毋庸置疑的確定和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關切。
    四目相對。
    沈薔薇的心，在一片冰冷的殺意和混亂的喧囂中，再一次，不受控製地、劇烈地跳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