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 餘波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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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懋飯店宴會廳的混亂並未持續太久。
    賀承鈞帶來的警衛顯然訓練有素,迅速控製了所有出口,將所有驚魂未定的賓客“請”回大廳中央,並開始逐一進行簡單的盤問和登記。受傷的殺手被粗暴地拖走,地板上隻留下一灘觸目驚心的血跡和破碎的玻璃渣,無聲訴說著方才的驚心動魄。
    日本總領事鬆本健一郎臉色鐵青,帶著手下試圖交涉,強調領事館人員的豁免權,卻被賀承鈞的副官冷著臉擋了回去:“少帥有令,在場所有人都有嫌疑,包括外籍人員。請配合調查,否則視為同黨處理。”強硬的態度不留絲毫轉圜餘地。
    蘇慕辰快步走到沈薔薇身邊,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慌與關切:“薔薇!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他的手握住她的手臂,力道有些緊,目光卻銳利地掃過她全身,像是在確認她是否完好,又像是在評估方才那驚險一幕帶來的影響。
    沈薔薇臉色蒼白——這一次倒不全是偽裝,任誰在鬼門關前走一遭都不會麵色紅潤——她微微搖頭,聲音帶著一絲後怕的顫抖:“我沒事……爹爹,剛才……剛才真是太可怕了……”她順勢依靠在蘇慕辰身側,扮演著受驚千金的角色,眼角的餘光卻瞥向不遠處那個如同定海神針般矗立在混亂中心的男人。
    賀承鈞已經收起了槍,正沉聲對副官吩咐著什麽,側臉線條冷硬如鐵,周身散發著尚未散盡的硝煙味和駭人的戾氣。他似乎感應到她的目光,倏地轉頭望來。
    四目再次相對。
    他的眼神深邃如寒潭,裏麵翻湧著太多複雜的情緒:未褪的殺意,冰冷的憤怒,以及一種……近乎實質的、讓她心髒驟縮的擔憂與後怕?雖然那情緒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隨即又被深不見底的幽暗所取代。
    他對著蘇慕辰微微頷首,語氣還算客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蘇會長,受驚了。現場還需要處理,為了安全起見,我會派人護送您和沈小姐先行離開。”
    蘇慕辰自然求之不得,連忙道謝:“有勞少帥費心。那這裏……”
    “這裏交給我。”賀承鈞打斷他,目光再次落在沈薔薇臉上,停頓了一秒,補充道,“沈小姐今晚也受驚了,回去好好休息。”
    他的話語聽起來像是尋常的關心,但沈薔薇卻聽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他刻意忽略了剛才那千鈞一發的細節,沒有提及他為她擋槍的動作,也沒有追問任何可能引向她自身秘密的問題。這是一種變相的保護?還是另一種更深的圖謀?
    “多謝少帥。”沈薔薇垂下眼睫,輕聲道謝,語氣柔弱,完美掩飾了心底的驚濤駭浪。
    在兩名持槍警衛的護送下,蘇慕辰和沈薔薇率先離開了依舊氣氛緊張的宴會廳。坐進汽車裏,隔絕了外麵的喧囂,沈薔薇才允許自己真正鬆懈下來,後背驚出的冷汗幾乎浸濕了禮服內的防彈胸衣。
    “到底是怎麽回事?”蘇慕辰的臉色沉了下來,再無方才在人前的驚慌,隻剩下冰冷的算計,“殺手是衝誰來的?賀承鈞?還是……”他看向沈薔薇,眼神銳利。
    沈薔薇搖搖頭,臉上是真實的困惑與後怕:“我不知道……子彈好像是擦著賀少帥過去的……但當時,他正好把我拉了過去……”她巧妙地模糊了焦點,將賀承鈞的保護動作描述成一種巧合。
    蘇慕辰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閃爍:“看來,賀承鈞樹敵不少。這次或許是衝他來的,你隻是恰好被卷入了。不過……”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探究,“賀承鈞對你,似乎確實不同。方才他那般緊張你……”
    沈薔薇的心微微一緊,麵上卻露出些許煩躁和委屈:“爹爹!您還說!他不過是……不過是男人那點虛榮心和占有欲作祟罷了!當著那麽多人的麵,他的女伴出事,他麵子上也過不去吧?”
    蘇慕辰看著她嬌嗔的模樣,似乎信了幾分,歎口氣道:“無論如何,你最近還是要更加小心。看來這上海灘的局勢,是越來越不太平了。我們的大計,必須加快步伐。”
    大計……又是大計。沈薔薇心底冷笑,卻不再多問,隻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回到蘇公館,沈薔薇以極度疲憊為由,直接上樓回了臥室。鎖上門,她立刻褪下那件華麗的寶藍色禮服,露出下麵那件銀灰色的防彈胸衣。
    冰冷的金屬片貼在肌膚上,此刻卻仿佛帶著賀承鈞掌心的餘溫,灼燙著她的神經。
    她走到穿衣鏡前,看著鏡中隻穿著防彈胸衣和底褲的自己。身材窈窕,肌膚雪白,但心口的位置,卻因為方才那驚險一刻而依舊劇烈起伏著。
    差一點。
    如果不是賀承鈞那快得不可思議的反應和那一拉……
    那顆子彈,很可能已經穿透了這件胸衣,甚至穿透了她的心髒。
    是誰?到底是誰如此迫切地想要她的命?
    是日本人因為佐藤的死報複?還是養父口中“另一股勢力”察覺到了她的存在?或者……是其他她尚未知曉的敵人?
    賀承鈞……他到底知道多少?他今晚的反應,太快,太精準,仿佛早就預料到會有刺殺一般。他加強蘇公館附近的守衛,送來這件防彈衣……難道他提前得到了什麽消息?
    無數個疑問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幾乎讓她窒息。
    她用力甩了甩頭,試圖將這些紛亂的思緒壓下。現在不是慌亂的時候。她需要情報,需要知道那個殺手的來曆和口供!
    她走到梳妝台前,打開一個暗格,裏麵並非珠寶,而是一部小巧精密的無線電發報機。她熟練地戴上耳機,調整頻率,纖細的手指在按鍵上快速敲擊出一組組密碼。
    她在聯係一個代號“夜鶯”的秘密情報員。這是她獨立於養父勢力之外,自己經營的一條極其隱秘的線。
    等待回訊的時間格外漫長。窗外夜色沉沉,萬籟俱寂。
    終於,耳機裏傳來了微弱的、斷斷續續的滴答聲。沈薔薇凝神翻譯著密碼,臉色逐漸變得凝重。
    根據“夜鶯”反饋的零碎信息:那名被活捉的殺手經受了嚴刑拷打,但極其硬氣,隻含糊透露自己是“影武者”的成員,奉命清除“障礙”,至於具體受誰指使,目標究竟是誰,拒不開口。賀承鈞的人正在全力追查殺手的落腳點和聯絡網。此外,“夜鶯”還提到一個模糊的信息,似乎殺手在昏迷中囈語過一個詞——“青鳥”。
    青鳥?
    這是什麽?代號?人名?還是某種指令?
    沈薔薇皺緊眉頭。這個詞匯完全在她的信息庫之外。她指示“夜鶯”繼續密切關注,有任何新消息立刻匯報。
    結束通訊,她銷毀了紙帶,將發報機重新藏好。疲憊如同潮水般湧來,但她的大腦卻異常清醒。
    “影武者”……日本特高課的暗殺小隊。目標是她?為什麽?僅僅因為佐藤?還是因為她在小田切牌局上的試探引起了懷疑?或者……與三年前江寧的事有關?
    賀承鈞顯然也認出了“影武者”的手法,他接下來會怎麽做?對日本人采取更激烈的報複行動嗎?
    而那個莫名其妙的“青鳥”,又意味著什麽?
    她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的迷宮中央,四周迷霧重重,每一條路都可能通向真相,也更可能通向死亡。
    第二天,上海灘的大小報紙都對華懋飯店的槍擊事件進行了報道,但口徑出奇地一致:宣稱是幫派分子流竄作案,意圖搶劫赴宴的南洋富商,已被軍方及時擊斃或抓獲。報道極力淡化事件影響,對賀承鈞和沈薔薇的關係更是隻字未提,顯然受到了來自軍方高層的強大壓力。
    表麵上的風波似乎被強行壓了下去。
    但暗地裏的湧動,卻愈發激烈。
    賀承鈞沒有任何消息傳來。沒有電話,沒有登門,仿佛昨晚那驚心動魄的共舞與相救從未發生。
    這種沉默,反而讓沈薔薇更加不安。
    蘇慕辰則似乎加快了動作。他接連幾天帶著沈薔薇出席各種商務洽談和私人聚會,與那些南洋華僑代表的接觸愈發頻繁深入。沈薔薇能感覺到,養父正在密謀一件大事,而她自己,則是這盤棋上至關重要的棋子之一。
    這日,在一場與幾位華僑富商的午宴後,蘇慕辰將一個牛皮紙文件袋交給了沈薔薇。
    “薔薇,這裏麵是一些關於城西那塊地皮的資料和競標方案。”蘇慕辰語氣如常,仿佛隻是交代一件普通的商業事務,“你找個機會,把它‘不小心’落在賀承鈞的辦公室,或者……讓他身邊的人看到。”
    沈薔薇接過文件袋,手指微微一顫。她瞬間明白了養父的意圖——他要她去向賀承鈞泄露所謂的“商業機密”,假借蘇氏商會想要競標那塊地皮,實則很可能是以此為餌,試探賀承鈞的反應,或者引誘他進入某個預設的陷阱。
    “爹爹,這……”她抬起頭,眼中露出恰到好處的猶豫和擔憂,“賀少帥他……那麽精明,這會不會太冒險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蘇慕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容溫和,眼神卻冰冷,“隻是些無關痛癢的初步方案,就算被他看穿,也無傷大雅。重要的是,讓他以為我們對他毫無防備,甚至試圖‘討好’他。這樣才能讓他放鬆警惕,我們才能得到真正想要的東西。”
    沈薔薇垂下眼睫,看著手中那個沉甸甸的文件袋,仿佛握著一條毒蛇。
    她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餘地。
    “我知道了。”她低聲應道。
    拿著文件袋回到房間,沈薔薇的心情沉重到了極點。一邊是步步緊逼、心思難測的賀承鈞,一邊是不斷將她推向火坑、隱瞞真相的養父。她感覺自己像被兩股巨大的力量撕扯著,幾乎要喘不過氣。
    她需要見到賀承鈞。不僅僅是為了完成養父的任務,更是為了……親自去試探,去求證一些東西。關於昨晚的刺殺,關於“青鳥”,關於他那令人費解的保護和沉默。
    猶豫再三,她終於拿起電話,撥通了那個她隻撥打過一次的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依舊是賀承鈞低沉而略帶疲憊的聲音。
    “賀少帥,是我,沈薔薇。”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柔弱,“關於昨晚的事……我想,當麵向您道謝。不知您是否方便?”
    電話那端沉默了片刻。沈薔薇幾乎能想象到他蹙眉思索的樣子。
    “今晚八點。”賀承鈞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你來司令部一趟。”
    他直接給出了時間和地點,沒有絲毫迂回,依舊是那般不容置疑的風格。
    “……好。”沈薔薇應下。
    掛了電話,她看著鏡中那個麵色蒼白、眼神卻異常堅定的自己。
    今晚,又是一場硬仗。
    她打開衣櫃,沒有選擇那些華麗性感的禮服,而是挑了一件樣式相對保守的墨綠色絲絨旗袍,外麵搭了件同色的針織披肩。她需要看起來莊重、甚至有些脆弱,而不是去挑起對方更多的侵略性。
    然後,她將那個牛皮紙文件袋,放進了隨身的手袋裏。
    夜幕再次降臨。
    沈薔薇坐車前往城防司令部。這一次,門口的衛兵似乎早已接到命令,並未阻攔,直接敬禮放行。
    副官在辦公樓前等候,引著她走上二樓,來到賀承鈞辦公室門口。
    “少帥在裏麵等您。”副官說完,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沈薔薇站在厚重的橡木門前,深吸一口氣,敲響了門。
    “進。”裏麵傳來賀承鈞冷硬的聲音。
    她推門而入。
    辦公室內隻開著一盞台燈,光線昏暗,勾勒出賀承鈞坐在辦公桌後的身影。他依舊穿著軍裝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他正在看一份文件,眉頭緊鎖,臉上帶著一絲疲憊和揮之不去的戾氣。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煙草味。
    聽到她進來,他抬起頭。
    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她身上,銳利,深沉,帶著一種審視的壓力。
    沈薔薇關上門,站在原地,微微頷首:“賀少帥。”
    賀承鈞沒有立刻說話,隻是那樣看著她,仿佛在評估她此次前來的目的。台燈的光暈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躍,讓人看不清真實情緒。
    過了好幾秒,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
    “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