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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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那扇由白玉雕琢而成的宏偉殿門緩緩向內推開,厚重的木軸與基座摩擦,發出沉厚如古鍾長鳴般的聲響,在空曠得仿佛能聽見呼吸回聲的大殿中悠悠回蕩,餘韻綿長,如同穿越千年的歎息。
    姬炎緊隨在薑詩雅身後,目光不自覺地被殿內景象攫取。他心中微震,仿佛踏入另一個時空——這裏陳設極簡,僅殿心一張古樸木案、兩把木椅,案上一盞青瓷茶盞嫋嫋升騰著輕煙。可空氣中卻似有若無地流動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道韻,仿佛每一件物品都承載了千百年歲月的重量,抬手間便能觸到時光流淌的痕跡。他不由得屏息凝神,仿佛連心跳聲都成了對這莊嚴氛圍的一種打擾。
    殿心木椅上,一位長須老者正垂眸靜坐,右手輕執茶盞,指尖緩緩摩挲著杯沿,姿態悠然得仿佛與天地同息、萬物同寂。他身著一襲玄青長衫,衣料樸素無華,卻掩不住衫上銀線繡就的龍虎圖騰所透出的磅礴氣勢:左側青龍鱗爪張揚,龍尾輕擺間似有雲霧翻湧、隱現雷光;右側白虎昂首怒目,虎爪踏地仿佛下一刻便要裂石崩雲。龍虎相峙間靈韻流轉,仿佛隨時要掙脫布帛束縛,青龍長嘯震寰宇,白虎怒吼動山河。
    老者麵容如古井無波,長須如雪垂落胸前。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微闔的眼——似閉非閉間仿佛藏有星河輪轉、歲月滄桑,隻需一眼,便似能被看穿前世今生。他就這樣靜坐於此,卻周身縈繞著一股“不言而威、不怒而懾”的氣度,如淵亭嶽峙,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再不敢直視半分。
    姬炎隻覺得一股無形的威壓如潮水般漫湧而來,他下意識地垂下目光,心中卻泛起波瀾:這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在靜謐中蘊藏天地之力?
    薑詩雅上前一步,鄭重地行了一個極為標準的拜師禮。她腰肢輕折,幾乎與地麵平行,聲音清越如泉,卻又透著難以忽視的莊重:“師尊,請過目!”語畢,她雙手緩緩托起,掌心向上,如捧明珠般呈上一張殘破的圖卷和一枚泛著淡淡幽光的骨片。每一個動作都極盡虔誠,仿佛她手中所托非是凡物,而是世間未來的命運。
    老者隻是略抬眼簾,目光在那殘圖與骨片上停留不過刹那,便已收回。他左手隨意一拂,一股無形氣勁輕托兩物,將它們穩穩置於茶案一角,未發出一絲聲響。隨後,他依舊垂眸,不慌不忙地將手中茶盞遞至唇邊,淺啜一口。喉結微動,茶香似乎遠比眼前這“事關重大”的物件更值得他細細品味。
    薑詩雅見狀,心中不由一緊,身側的手悄悄攥成拳。她語氣間不自覺添上幾分急切,聲音也略揚了幾分:“師尊,此事關係重大……還請您盡快定奪!”她言辭懇切,腰彎得更低,眼中寫滿期盼,甚至隱隱浮出一絲不安。
    老者緩緩放下茶盞,青瓷杯底與木案相觸,發出“叮”的一聲脆響,在寂靜大殿中格外清晰。他終於抬眼望向薑詩雅,目光如古井無波,深不可測。可那眼底深處,卻隱約流轉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難道你要替為師做主不成?”話音雖輕,卻似藏有千鈞之重,如潮水般無聲壓入人心,一時之間,殿內空氣仿佛驟然凝固。
    薑詩雅渾身一顫,如被無形之力擊中,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伏於地。額頭緊緊貼上冰冷堅硬的白玉地麵,刺骨的寒意瞬間蔓延全身。她的聲音裏帶著幾不可察的顫抖:“弟子不敢,弟子知錯了……懇請師尊責罰。”她心中一片凜然,惶恐與懊悔如潮水湧來——方才一時情急,竟在師尊麵前失了分寸,語帶催促,實屬不敬之極。若師尊當真動怒,後果將不堪設想。
    就在這時,殿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輕盈得宛若春日掠過花叢的蝶翼,細碎而悅耳。緊接著,一名身著藍白短裙的少女翩然跑入,她身形窈窕,裙裾飛揚間漾起層層漣漪,宛若初綻的蓮瓣。她肌膚勝雪,在殿中朦朧的光線下仿佛籠著一層淡淡月華,清麗出塵。眉眼更是精致如工筆細描,一雙杏眸清澈如水,流轉間仿佛盛著星子,漾滿不諳世事的天真與靈動。她唇角輕揚,那笑意如春風拂過湖麵,瞬間點亮了整個大殿。
    少女開口時,聲如清泉擊玉,又似簷角風鈴輕搖,帶著幾分嬌嗔幾分關切:“師尊,您看您把師姐嚇成什麽樣啦!臉色都白得像初雪,您老就發發慈悲,讓師姐先回去整理梳洗一下吧?這一身塵土氣息,實在叫人有些心疼呢。”
    老者聞言,原本如寒潭般冷峻的臉色倏然柔和下來,目光落至少女身上時,仿佛春陽融化冰雪,眼底漾開一片難以化開的寵溺。然而當他再度轉向薑詩雅時,目光驟然轉冷,語氣中複又凝起不容置疑的威嚴:“沒聽見你師妹的話嗎?還不速速退下!”
    姬炎靜立一側,將這短短幾句對談間的風雲變幻盡收眼底,心中暗潮洶湧,難以平複。
    他清晰地記得,昨日在封印之地初遇薑詩雅時的情景——她一身華服立於眾村民之前,目光如刀,氣勢淩人,那般不可一世的傲然,仿佛天地皆不入其眼。可此刻在師尊麵前,她竟如折翼之鳥,斂羽低頭,連一句辯駁也說不出口,昔日鋒芒盡數湮滅,隻剩一身狼狽與黯然。
    這般天壤之別,令姬炎不由得暗自唏噓。他目光微斂,心底湧起一陣複雜的憐憫,同時也不禁對宗門內隱而不言的規則生出幾分揣測與警惕。
    而那位剛剛進殿的少女,看似靈動爛漫,語笑嫣然,一句“這一身塵土氣息,實在叫人有些心疼呢”卻說得輕巧如羽、尖細如針。那話語表麵體貼,實則綿裏藏針,字字皆是對薑詩雅居高臨下的輕蔑。更不必說老者對她毫不掩飾的偏疼——方才麵對薑詩雅時的嚴苛與冰冷,轉眼化作似水溫柔與寬縱,如此鮮明對比,宛如一出無聲的戲,卻在姬炎心中掀起驚瀾。
    大殿內表麵波瀾不驚的姬炎,胸中卻如有驚雷滾過。這一刻,他愈發清晰地意識到:這宗門之中,人與人之間的糾纏與較量,遠非表麵那般莊重平靜。古殿肅穆,琉璃瓦下暗流湧動;笑語溫言之間,亦藏著他尚未看透的糾葛與機關。
    “師尊,這位俊朗不凡的小哥哥是誰呀?”少女清亮的嗓音猶如玉珠落盤,尚在殿梁間嫋嫋回旋,她的人卻已如一隻輕靈的穿花蝴蝶,倏然掠過空中,翩然落定在姬炎身側。
    少女藍白相間的裙擺,帶著躍動後的餘韻,如花瓣迎風輕揚。一雙明澈眼眸宛若秋水含星,流轉間光華熠熠,竟毫無怯意地將姬炎從上到下端詳了一遍——那目光中既有孩童似的天真好奇,又摻著幾分少女特有的狡黠與靈動,宛如暖陽下躍動的光點,照在人身上,莫名帶來一絲溫熱的悸動。
    姬炎被這突如其來的靠近擾得心神微漾,指尖無意識地收緊,攥住了衣袍。他自幼長於離歌城,見慣世家女子的矜持含蓄,卻從未遇到過如此明媚鮮活的少女。她那大膽直白的注視非但不令人覺得冒犯,反透出一派坦蕩自然的天真,讓他原本微繃的心弦在不自覺間鬆弛了幾分,隻是耳廓卻不受控製地微微泛紅。
    此時,老者將手中的青瓷茶盞輕輕擱在案上,杯底與木桌相觸,發出一聲清寂的微響。他徐徐起身,寬大的袍袖隨風輕蕩,步至雕花長窗前向外凝望。目光似穿越重重雲靄,落向遠山深處那片朦朧繚繞的霧靄之中,仿佛欲從那縹緲雲氣間,打撈起塵封已久的往事。
    靜默良久,老者才緩緩開口,語聲裏浸著幾分滄桑與深遠:“此子乃姬氏後人,與我薑氏一族……淵源頗深。”餘音低沉,似藏無盡往事,一段未盡的舊時風雲,皆在這一句輕歎中悄然蘇醒。
    “我叫薑若藍,你誰呀?”薑若藍歪著頭,嘴角揚起一抹明媚如初陽的笑——那笑意宛若春日初綻的梨花,瓣上猶帶清露,幹淨剔透,眼底卻悄悄藏著一絲狡黠的光,仿佛正期待著什麽有趣的回應。
    姬炎聞聲迅速凝神,端正神色,雙手微握置於身側,恭敬地躬身答道:“在下姬炎,自離歌城而來,家父姬元。此行欲往日月洞天與華蓮寺,途經封印之地時有幸遇見薑姐姐,這才有緣踏入藍夢山。”他語聲清朗,措辭恭謹,儼然世家子弟風範。
    薑若藍眼睛驀地一亮,像是窺見了什麽不得了的趣事,轉身幾步輕躍至老者身邊,牽起他的袖角輕輕搖晃,聲音軟糯帶著嬌憨:“師尊您瞧,姬炎哥哥人又俊、禮數又周到,不如就讓他留下來陪我玩嘛?平日裏總跟著師姐們修煉,悶都悶壞啦!”
    “你這丫頭,還是這麽愛胡鬧。”老者無奈搖頭,手撫長須,眼中卻漾開一片溫慈,“一個姑娘家,整天沒個正形,隻曉得嬉戲玩鬧,將來若走出宗門,遇上厲害角色,怕不是要吃虧的。”話雖似責備,語氣卻柔和如春風,分明藏不住寵愛。
    “有姬炎哥哥在,我才不怕被人欺負呢!”薑若藍揚起小巧的下巴,眼睛俏皮地一眨,話音裏洋溢著全然的信任與幾分天真的篤定——仿佛這位初見的小哥哥,已是她心中無所不能的守護者。
    “休得胡鬧。”老者神色驀然轉肅,方才的溫和稍斂,語氣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威儀,“為師對姬炎另有安排,豈容你隨意兒戲。你先退下,莫要擾我正事。”
    薑若藍笑容微收,雖有些不情願,卻仍恭敬行禮:“是,弟子遵命。”起身時,她悄悄望向姬炎,飛快地吐了吐舌尖、眯起雙眼,扮了個俏皮的鬼臉,這才轉身躍出大殿。藍白裙裾翩躚舞動,如蝶展翅,將她那份不染塵囂的爛漫勾勒得淋漓盡致。人已遠去,殿內卻仿佛仍隱約回蕩著她清靈的笑語,如風過鈴動,餘韻未絕。
    姬炎望著薑若藍翩然離去的背影,心中不由泛起一絲暖意,仿佛春風拂過冰封的湖麵,蕩開圈圈漣漪。然而這暖意尚未漫至心底,便驟然被老者那句“另有安排”打斷。他眉間微微一蹙,如同晴空忽掠過一片薄雲——這位看似慈和的師尊,仿佛早將一切納入棋局,而自己,或許正是那枚悄然落定的棋子。
    待殿內重歸寂靜,隻餘天光穿牖、塵埃輕舞,老者步履沉緩地走近。他那雙曾望穿千山雲靄的眼,此刻如古井映月,深邃而明澈,靜靜地落在姬炎身上。一聲低沉而蒼厚的話語,似自歲月深處傳來,輕輕敲碎了滿室寧靜:“姬家小子,你為何執意要去那日月洞天與華蓮寺?”
    姬炎聞聲垂首,指節無意識地收緊,方才因那少女而泛起的一絲明朗,頃刻間沉入凜然神色之中。他抬目之時目光清定如寒潭,語氣恭謹卻堅韌如竹:“晚輩承諾葬天前輩完成三件事。如今其一已了,尚餘其二,須赴日月洞天與華蓮寺。”言及“葬天”二字時,他眼中如有星火躍動,灼灼照人。
    “小天這老小子……終究還是不肯消停。”老者輕籲一聲,似歎似笑,那一聲呼喚裏載滿了年深日久的悵惘與牽掛,猶如一陣風,吹動了記憶深處積塵的簾帷。他緩步踱至殿心,仰首望向穹頂交錯層疊的雕梁,目光仿佛已穿越千載時光,回到某個血與火交織、笑與淚相融的遙遠年月。“小天,你這手棋,如今是愈發深遠莫測了啊……”他微微搖頭,鬢邊白發流轉著清淡的銀輝,如落滿霜雪的鬆枝。隨後他語鋒一轉,聲音裏添了幾分沉厚與鄭重:
    “老夫薑善真,與你母親靈鳳夙,曾是年少貧賤之交。在那烽火連天、命如飄萍的亂世裏……我們一同躲過追殺,共過生死。”
    姬炎聽到“靈鳳夙”三字時,身軀猛地一震,仿佛一道無聲驚雷劈入心底。他垂在身側的雙手不自覺地攥緊,指節根根繃出凜白。娘親早逝,關於她的一切始終如霧中殘影,模糊而遙遠。如今乍聞眼前之人竟與娘親有著深厚淵源,一股複雜情緒如潮湧起——既有猝不及防的震驚,亦有恍如隔世的親切,就似幹涸裂土忽逢甘霖,漫長黑夜中終於望見一豆燈火。
    薑善真將他所有細微震動盡收眼底,目光中掠過一絲了然的溫和,繼續說道:“隻是近來世道不寧,日月洞天與華蓮寺表麵清靜無為,實則早已暗潮湧動。他們勾結域外勢力,竟意圖動搖上古封印——若放任不管,必致蒼生陷劫、山河染血。”他語氣漸轉沉凝,周身散出一股淵渟嶽峙般的威壓,“既然你我有緣,我又與你母親有舊,老夫便收你為親傳弟子,也算是對故人……有所交代。”
    姬炎隻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自心口洶湧而起,頃刻間貫穿四肢百骸。激動與溫暖洶湧交纏,幾乎要溢出眼眶。他漂泊至今,從未敢想竟能遇見娘親的故人,更未曾奢望能得此厚重機緣。多年獨行的孤寂仿佛冰雪遇陽,悄然消融,一種久違的歸屬感如春風細雨,靜靜浸潤他心中的每一處荒蕪。
    他再不多想,當即撩衣屈膝,鄭重跪地,雙手交疊額前,俯身行下三叩九拜之禮。聲音因心潮翻湧而微帶顫意,卻字字清晰如玉石相擊:“弟子姬炎,拜見師尊!定當恪守門規,勤修不輟——絕不辜負師尊厚望!”額頭輕觸冰冷地麵,那一絲清寒反而讓他更加清醒:這一切並非大夢,而是他命運真正的開始。
    薑善真注視著姬炎恭敬的模樣,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他袖袍輕揚,一股溫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將姬炎徐徐托起。幾乎同時,一卷古樸的經卷自他袖中翩然飛出——卷麵暗金紋路流轉,似有生命般隱隱起伏,仿佛封印著某種沉睡的力量,最終穩穩落於姬炎掌心。
    “你已修習姬家秘術‘六合八荒’,此乃通天徹地之無上法門,玄奧至深。若能真正悟透其意、融會貫通,自有開天辟地、扭轉乾坤之威能,這秘術老夫便不再多傳。”他語聲微頓,目光如深潭映月,靜靜落在那卷經籍之上,續道:“但這卷‘龍行天下’功法,剛猛淩厲,氣勢如龍騰九霄,正合你如今道心堅定、矢誌前行之態。望你善自參悟,以龍威助道途。”
    姬炎雙手恭接,指尖方才觸及卷麵,便感一股磅礴氣息撲麵而來,恍若真龍低吟、震蕩心神。他不再多言,驀然雙膝跪地,鄭重叩首。聲音清朗似金石相擊,字字鏗鏘,如有烈火燃燒其間:“弟子叩謝師尊傳功法之恩!自今日起,必當時刻勤修,夙夜不懈。他日若需,願為師尊、為宗門——萬死不辭!”
    “去吧。”薑善真微微頷首,目光既含期許,亦藏深意,仿佛已望見他未來漫長道途中的風雨。“先去尋你大師姐薑詩雅,她自會為你安排居所,熟悉宗門環境。”他語氣忽轉,聲調中多了一分山嶽般的凝重:“記住,為師每隔三月必親考你的功法神通。若有半分懈怠——定不輕饒!”字字如鍾磬長鳴,震人肺腑。
    姬炎心頭肅然,深知這既是嚴訓,亦是厚望。他暗握經卷,於心中立誓:絕不辜負師恩,必將以血汗鑄前路,以龍行證大道。
    姬炎躬身一禮,姿態恭謹而莊重,隨後轉身緩步退出大殿。他的背影挺拔如鬆,步伐沉穩堅定,漸漸融進殿外流轉的天光之中。
    薑善真目送他遠去,臉上那抹慣常的溫和笑意如潮水般悄然褪去,目光逐漸轉深,似兩口千年古井,幽邃得望不見底。他靜立良久,直至那身影徹底消失於視野盡頭,才幾不可聞地低語:“天道將變,星辰移位,風雲欲起……這孩子,身負鳳夙血脈,或許正是這亂世中……唯一的變數之鑰。”話音極輕,如一片落葉墜入深潭,頃刻便被殿中無邊的寂靜吞沒。
    自踏入師門那一日起,姬炎便將血海深仇刻入魂魄,恨意如火,日夜灼心。那份執念不曾宣之於口,卻被他盡數煉進每一次呼吸、每一招修行之中。寒冬時節,他赤足立於藍夢山巔深雪之間,聽朔風呼嘯,任冰粒如刀刮過臉頰,唯有指尖運轉的靈氣凝實如磐,紋絲不動;盛夏炎午,他盤坐於炙烤如烙的青石台上,汗如雨下,沿緊繃的脊背溝壑縱橫流淌,而他的目光始終鎖在《龍行天下》的古卷字句之間,專注如鑄。
    星移鬥轉六載,春秋交替六回。他不見晨昏之娛,不聞世俗之喧,隻感知著體內靈力日益磅礴洶湧,胸中信念之火愈燒愈烈——那火中有恨,亦有誓,如熔岩奔湧,從未有一刻止息。
    薑善真無愧於“親傳師尊”之名,每三月一次的考核,雷打不動,嚴苛至極。有時是驚雷滾滾的暴雨之夜,老者身形如嶽峙淵渟,屹立於狂風之中,袖袍翻飛間,數十道淩厲法術破空襲來,逼得姬炎於電光石火間接招化解,衣衫化作齏粉,全身皮開肉綻,亦不敢有半分懈怠;有時是在萬籟俱寂的藏經閣深處,他隻拋來一枚古樸玉簡,命姬炎在一炷香內參透其中玄機,稍有滯澀,便是毫不留情的斥責。
    可姬炎心中明白,師尊那冷峻眉峰之下,藏著一份何等深沉的期許。他曾在一場慘烈考核之後,隱約瞥見薑善真凝視著自己累累傷痕,眼底掠過一瞬極難察覺的柔和。隻那一眼微光,便如暖流漫過心間,令他覺得所有嚴苛與疲憊,皆有了意義。
    六年光陰如白駒過隙,待姬炎驀然回首,藍夢山桃花已開謝六度。他幾乎斬斷了塵世一切往來,唯有薑若藍仍不時提著竹製食盒翩然而至,在他清修的石洞外鋪開繡花錦布,擺上清甜的花蜜糕與溫潤的靈茶,拉著他共看雲海漫卷青巒,靜聽月下蟲聲與溪音合鳴。少女的笑語如泠泠清泉,暫洗他眉間積鬱。
    可這片刻寧和總是短暫。每當薑若藍不經意間提起大師姐薑詩雅,姬炎腦海中便驀然浮現那道清冷如雪的身影。六年來,她隻在奉命試劍時與他相見,劍招精準淩厲,從無贅式,言語亦如寒冰墜地,不見半分溫度。即便他神通突破、修為大進,也不過換得她口中一句淡如薄煙的——“尚可”。
    這一日,竹屋外再度響起薑詩雅熟悉的腳步聲。她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依舊聽不出半分情緒:“師尊召你入殿。”
    姬炎緩緩收功,指尖流轉的靈力如潮水般悄然斂入經脈。他抬首遠望,目光穿過繚繞的雲靄,落向那座六年未曾踏足的白玉殿——它巍然矗立於朝陽之下,琉璃瓦泛著冷冽寒光,像一柄懸於天地間的古劍,沉默,卻凜冽逼人。
    心口驀地一顫,不是突破時的欣喜,而是某種沉墜般的預感,如陰雲悄攏,風雨將至。他無聲地攥緊掌心,眼底情緒翻湧,又迅速歸於平靜。六年光陰如水,靜修的日子終究到了盡頭,他終於要走出這片天地,重新踏入波瀾洶湧的九淵。
    步入白玉殿的刹那,連風都仿佛凝滯。殿宇高闊,空曠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蕩起細微回音。八道蒼老的虛影與端坐正中薑善真,如九座沉默的山巒,威壓彌天極地。薑善真眉宇間不見往日溫和,唯有深沉的凝重,周身氣息沉若淵海,壓得人寸步難行。
    姬炎不自覺地屏息,垂於身側的手悄然握緊。這殿中的氣氛,比考核更嚴峻,比生死之戰更令人窒息。他抬首迎向那些目光,知道命運的齒輪,終於要重新轉動。
    “姬兒!”,薑善真的聲音如玉石相擊,清越而深沉,驟然劃破殿中寂靜,在空曠高闊的梁柱間悠悠回蕩,一字一字,清晰入心。
    “你抬頭看——”他抬手微揚,姿態間自有一派淵渟嶽峙的威儀,“這八尊虛影,皆是坐鎮八方的封印守護者。”
    姬炎應聲抬頭,隻見八道朦朧卻威嚴的身影如嶽臨淵,氣息浩瀚,與師尊同出一源,卻又各鎮一方。他們仿佛自遠古便守候於此,承載著無人知曉的重量。
    “我們九人,各鎮守一處上古封印。”薑善真語氣沉凝,每一個音節都似承載千鈞,“為師所守,正是那第三封印。”他略作停頓,目光如深潭定定落在姬炎臉上,“封印若破,則山河崩摧、生靈塗炭,世間浩劫……再無轉圜。”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雷貫耳,震得姬炎心神俱凜,“姬兒,今日喚你前來,就是要你記住——若那一日真的來臨……望你能執起手中之劍,護住天下蒼生。”
    這番話如天鍾撞響,重重敲在姬炎心間。他望著師尊從未如此鄭重的眼神,胸口仿佛被什麽壓住,沉得幾乎喘不過氣。盡管他尚未完全明白封印背後所牽扯的驚天秘辛,卻能真切地感受到這一絲一縷的萬古重擔。
    一股熾熱驟然湧上喉頭,姬炎猛地握緊雙拳,抱拳躬身時脊背挺得筆直,如鬆如劍,聲音鏗鏘似鐵,擲地有聲:“弟子姬炎,謹遵師命!他日若禍亂降臨,定當以手中劍,護天下人!”
    薑善真凝視著姬炎堅決如鑄的模樣,眼底閃過一絲寬慰,如流星掠過夜穹,轉瞬又被更深沉的憂慮覆蓋。他輕輕揮了揮手,語氣輕緩卻不容置疑:“是時候了……去做你該做之事,完成你對小天的承諾。”
    姬炎再度深深叩首,禮畢起身,肅然退出大殿。
    回到竹屋,姬炎推開虛掩的門扉,緩步走入。室內清寂依舊,他的心潮卻如雲海翻騰,再難平靜。六年了,整整六年——昔年那個隻知背負血海深仇、孤絕前行的少年,已在歲月淬煉間蛻變為心係蒼生的修行之人。藍夢山中的一草一木、一朝一夕,早已如滴水穿石,無聲浸潤他的魂靈,成為他心中另一個……不可割舍的故鄉。
    他正收拾行囊,窗外忽傳來一聲低鳴,既熟悉,又透著幾分陌生。姬炎心頭微動,快步走出院門,下一刻,卻驀地怔在原地——那是他曾並肩而行的獍獸,如今竟已蛻變得魁偉雄健,往日黑棕的毛發盡數褪去,通體淡金鬃毛如披霞光,在日照下流轉熠熠輝澤。更令人心驚的是,它周身隱約浮動著明暗交織的天地符文,如大道自然顯化,每一呼吸間皆有細碎靈光循紋遊走,宛若星辰明滅,玄妙不可方物。
    “這些年來,它常隨鯤鵬瞰雲起雲落,伴古龍聆聽山河淺吟……倒也沾染了不少上古神蘊。”一道清越嗓音自竹門邊響起。
    姬炎驀然回首,隻見薑若藍不知何時悄然倚立門邊,手捧一屜錦盒,眼底笑意如山桃初綻,清豔中卻藏著一痕難以捕捉的黯淡。她輕聲道:“它定是知曉你將遠行,才特意趕回來,與你同行。”說罷走上前,將手中錦盒遞給姬炎:“我做了些花蜜糕,帶著路上吃,小師弟!”
    姬炎接過食盒,指尖觸及盒麵溫熱的刹那,心頭似被什麽輕輕熨過。他不由揚唇失笑:“頑皮,論年紀,我可是你師兄。”可話音未落,目光卻落進她微微泛紅的眼眶裏,終是漸轉鄭重,一字一句道:“師妹,待我了卻枷鎖,定當歸山。再陪你……看雲霧漫青巒。”
    姬炎朝薑若藍深深一揖。
    薑若藍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攥緊衣角,聲線裏壓著一絲哽咽:“你這一走,山中不知要冷清多少……師妹,師妹是會難過的。”她輕輕道,“隻望你一路珍重,早日……歸來。”
    山風拂過,撩起她額前碎發,亦吹落一滴懸睫之淚,悄無聲息,沒入塵土。
    不遠處的峰頂,一道清冷的身影默然佇立,衣袂在風中輕輕拂動。薑詩雅凝望著那道即將遠行的身影,唇邊無聲地浮起一縷歎息,心中低語:“願師弟,一路坦途,前路無阻,早日……歸來。”話音極輕,才出口便被山風卷散,飄零於蒼茫雲海之間。六載歲月如流水,她表麵嚴苛、不苟言笑,卻在無數個晨昏交替間,親眼見證姬炎那豁出命的修行。那一份不曾言說的牽掛,早已如藤蔓悄生,纏繞心間。
    姬炎輕輕拍了拍薑若藍的肩膀,動作間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他轉身走向靜立一旁的獍獸,利落地翻身而上。才剛坐定,那靈獸竟似與他心意相通,驀地昂首向天,發出一聲穿雲裂石的長嘯——聲如驚雷滾過天際,震得整片山穀回響不絕。群鳥驚飛,撲簌簌地掠過長空,如同揮別的千言萬語,在湛藍天幕中劃出繚亂的痕跡。
    下一刻,淡金色的靈光自獍獸周身迸發,燦爛如旭日初升,幻作一道流光溢彩的金虹衝天而起。姬炎穩坐其背,衝破層層流雲,身影迅速化作天際的一粒光點,向著遠方疾馳而去。
    風聲呼嘯過耳,藍夢山熟悉的輪廓在視野中逐漸收斂,最終凝成青色淡淡的一抹,淹沒於蒼茫雲海之間。姬炎眸光澄澈,心如明鏡。六年苦修,於此刻圓滿,亦於此刻重啟。前路或許荊棘密布,危機暗藏:封印之謎、母親之願、血海深仇……一切都等待著他去揭開、去實現、去償還。
    藍夢山上,已有等他歸來之人,已有牽掛他之心。這份羈絆雖無形,卻將成為照亮漫漫長夜的一盞燈,化作他前行路上最堅不可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