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啟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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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炎離開藍夢山後,並未急於奔赴日月洞天或華蓮寺,而是心念一轉,馭獸直向櫟陽城行去。在他心底,始終縈繞著一道清麗窈窕的身影——瀟雨沫,那個曾與他命運悄然交織、如詩如畫的女子。六載光陰似水,如白駒過隙,無聲流淌,可那些未曾訴說的喜怒、未能分享的哀樂,卻如深泉般在他胸中不斷積聚,幾乎要漫出心防。此刻的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渴望再見瀟雨沫一麵,將這六年的苦修、彷徨、成長與思念,盡數傾吐於她溫柔靜謐的目光之前。
    當獍獸沉穩如雷的蹄聲回蕩在櫟陽城古舊的城門外,市井的喧囂霎時如潮水洶湧撲來,將他卷入一片紛雜蝕骨的煙火人間。青石鋪就的長街兩側,貨擔琳琅的商販奮力吆喝,聲震雲霄;錦衣玉冠的公子哥們談笑而行,臂彎中依偎著霓裳翩躚、雲鬢花顏的歌姬;街角的賭坊裏傳來骰子落盅與嘶吼交雜的喧嘩,仿佛欲將人世間所有的欲望與失落都擠壓進那一方狹小天地;而青樓之上縹緲而來的,是似夢似醉、亦媚亦哀的婉轉歌聲,其間更混雜著撲鼻的脂粉香氣與若有若無的銅鏽味,如同一張無邊無際的浮世之網,籠罩了每一個踏入此城的行人。
    姬炎獨自漫步於熙攘的街道,步履從容,卻與周遭的熱鬧仿佛隔了一層無形的紗。他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向渭河——河麵上,五彩斑斕的花船,在波光粼粼的河麵上搖曳生姿,宛如夜空中的流星般璀璨奪目。。
    姬炎不由得駐足,望向那潺潺流水。渭河無聲卻似有千言,一路蜿蜒,仿佛攜著數不盡的往事與時光靜靜流淌。刹那間,思念如潮水決堤,轟然湧入他的心間。他的眼神漸漸迷離,仿佛穿過層層光陰,又回到初見瀟雨沫的那個夜晚。
    依照瀟雨沫留下的地址,姬炎懷著一腔忐忑與渴望一路尋去。起初腳步尚且從容,越近目的地,卻越顯急促。他心跳如擂,幻想下一刻就能重逢那抹熟悉的身影,聽見她輕柔的呼喚。
    可當姬炎終於氣喘籲籲地站定在那座宅邸前,眼前的景象卻像一盆冰水,將他滿腔熾熱的期待徹底澆熄。曾經設想中的門庭光彩不再,唯有朱門斑駁、漆彩剝落,如同被歲月反複侵蝕的容顏;院牆傾頹,裂縫橫生,仿佛連一陣微風都再難承受。
    姬炎深吸一口氣,那氣息中仿佛帶著無盡的無奈與失落。他抬手,緩緩推開眼前那扇早已腐朽的木門。門軸發出幹澀而綿長的“吱呀”一聲,如同一聲疲憊的呻吟,打破了這個地方長久的沉默。
    一股陳腐黴濕的氣味迎麵撲來,他忍不住側首輕咳,眼底卻已被映入的景象牢牢抓住。庭院之中,荒草沒腰,如野性未馴的囚徒在風裏簌簌搖動,每一莖草葉都像無聲的控訴,訴說著被時光遺棄的孤寂。斷梁殘瓦間蛛網密布,一層覆著一層,如幽靈織就的紗幔,將整座宅院罩入一片模糊而悲涼的陰影裏。
    他獨自立於殘垣之間,目光掠過每一寸荒蕪,胸口如被潮水反複衝刷,萬千情緒洶湧難言。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滋味——六年來的執念與遐想,卻隻餘滿目瘡痍。他禁不住仰天一聲長歎,那歎息混著風過荒草的窸窣,在空寂中久久回蕩,格外蒼涼。
    六年期盼,竟落得如此澀果。一股酸楚自喉頭緩緩漫上,如寒水浸透肺腑,將他整顆心拖得沉沉下墜,仿佛跌入無邊深潭。
    殘陽如血,將斷壁殘垣浸染成一片蒼涼的橙紅。姬炎獨立於蕭瑟風中,身影被拉得細長,宛若離群的孤雁,周身籠罩著難以驅散的落寞。他正欲轉身離去,腳步卻似灌了鉛般沉重,每挪動一步,心中便漫開一層更深的悵惘——前路茫茫,舊跡難尋,莫非這一趟終將徒勞無功?
    就在此時,一聲輕微到幾乎被風吹散的“吱呀”響起,卻如一道銳利的閃電,驟然劈開他心頭的陰霾。旁邊那扇仿佛已與歲月長在一起的陳舊木門,竟在微風中緩緩開啟,如同一個緘默多年的秘密,終於在此刻輕啟扉頁。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嫗佝僂著身形,如一棵被時光深刻雕刻的古樹,牽著一名粉雕玉琢的幼童,顫巍巍地邁出門檻。孩童睜著一雙清亮如泉的眼,正好奇地張望這個被夕陽溫柔包裹的世界。
    姬炎心頭猛地一顫,原本黯淡的眼眸倏然亮起,猶如夜空中驟然劃過的流星,燃起一絲急切的希望。他急趨幾步上前,鄭重躬身,行了一個極為恭敬的禮,聲音溫和而謙遜,似春風拂過耳際:“打擾阿婆,敢問可知道這戶人家去了何處?”
    老嫗聞聲,緩緩抬起頭,用一雙閱盡滄桑的渾濁眼睛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見他風塵仆仆,衣袂間還沾著遠行的塵埃,麵容雖疲憊,目光卻清澈而懇切,那份真誠不容偽裝。她心頭的些許警惕漸漸消散,終於微微頷首,壓低了嗓音,那聲音沙啞得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公子是外鄉人吧……且隨老身來。”
    說罷,老嫗緩緩轉身,引著姬炎走入巷隅一處更為幽僻的角落。那小巷曲折幽深,窄如蛇行,兩側牆壁爬滿濕漉漉的青苔,透著一股年深日久的蒼涼。她停下腳步,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深夜掠過荒原的風:“三年前,姚老頭帶著他收留的那位瀟姑娘,一夜之間就搬走了。有人說,是瀟姑娘出手殺了詭麓書院的人,惹下滔天大禍;也有人說,是姚老頭早年的仇家終於尋上門來……總之,是為避禍不得不走,匆忙得連一聲告別都未曾留下。”
    姬炎心頭猛地一揪,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了心髒,臉色霎時褪得慘白。他眼底翻湧著難以掩飾的焦急與憂慮,脫口追問時,聲音幾乎抑製不住地發顫:“阿婆……您可知道,他們去了什麽地方?”
    老嫗緩緩搖頭,昏花的眼中掠過一絲憐憫,歎息道:“確切去了哪,誰也不清楚。隻是隱約聽人提過,在酆都城撞見過。”
    姬炎謝過老嫗,目光中雖掠過一縷黯然,卻很快被淡然所取代。他獨自踱步,不知不覺又來到當年與瀟雨沫把盞言歡的那間酒肆。店堂裏依舊人聲鼎沸、笑語喧嘩,仿佛數年光陰未曾在此留下任何痕跡。空氣中仍飄蕩著酒香與舊日煙火氣,可那個曾與他縱酒暢談、笑映星月的女子,卻已杳無蹤跡。
    他的目光落向那個熟悉的角落——那張他們曾對坐共醉的木桌如今空蕩蕩的,靜默地擱在一片喧鬧之中,如同一段被時光遺忘的故事。
    景物依舊,人事已非。姬炎獨立風中,隻覺一股難以言說的孤寂如藤蔓纏繞心頭,愈收愈緊,剪不斷,理還亂。那孤寂似深秋冷雨,無聲落下,寒意透骨,一點一滴侵蝕著他本就沉重的心。他靜立原地,目光空茫地望向前方,仿佛跌進了一段無聲的回憶之河,如卷軸般一幀幀鋪展,笑語猶在耳,人影卻已渺。
    “酆都城”三個字,如三根淬冰的長釘,狠狠釘入他的心間。那座城,不僅藏著瀟雨沫飄零的蹤跡,更囚禁著十年未見、卻日夜魂牽的父親。十年歲月如流,或許模糊了父親容顏的細節,卻從未衝淡那刻入骨髓的牽掛。
    一股灼熱的衝動如火山在他胸中翻騰,幾乎要撕裂胸膛呼嘯而出——他多想即刻奔赴酆都,劍光如電,劈開重重迷霧與枷鎖,救出至親,尋回故人。可現實的冰冷卻如無形鐐銬,將他死死禁錮原地。他比誰都清楚,以自己如今的修為,若貿然前去,非但無力破局,反而會枉送性命,讓所有希望徹底成灰。
    內心如被地獄之火灼燒,掙紮、焦灼、不甘……萬千情緒如驚濤拍岸,反複撕扯著他的理智。最終,他隻是默然端起案上那杯濁酒,將滿腹決絕與無奈一飲而盡。還不到時候。他必須變得更強——強到手中的劍,足以斬斷前路一切黑暗;強到他的腳步,能從容踏破酆都城!
    酒過三巡,瓊漿入喉,如熾焰般在他胸腹間灼灼燃燒。醉意如暗潮翻湧,層層漫上心頭,姬炎隻覺一股滾燙的燥熱之氣在四肢百骸間奔竄,仿佛困獸囚於籠中,躁動不安、亟待破閘而出。正自難抑之際,一道念頭如電光石火劈入靈台——何不尋那秦非子去?
    此念一生,竟再難按捺。如野火燎原,頃刻席卷神思。他心底躍動著難以言喻的亢奮與渴望,想要借此驗證六年苦修之功,想知道自己這把劍,究竟如何。
    夜色沉黯,墨色浸染天地。姬炎身形倏動,如鬼似魅,點地無聲,幾個起落間便如夜鳶掠空,悄無聲息地落定在城主府——秦家大門之外。
    府門前,一尊尊女子銅像默然矗立,姿態宛然,眉眼如生,仿佛隻是倏忽停駐的活人。可姬炎早已聽聞,這些銅像竟是以活生生的少女澆鑄而成。目光掠過它們柔美卻凝固的輪廓,他仿佛聽見銅水沸騰時湮滅的淒呼,看見無數絕望的眼在金屬中永寂。
    一股寒意自脊背竄升,隨之而來的是翻湧如潮的怒與憎。戾氣自心底噴薄而出,姬炎眸色驟冷,如凝寒霜,最後一絲猶豫也被碾為塵埃。
    手中那柄天乩劍仿佛與姬炎心意相連,宛若一頭蟄伏千年的古龍,終於被他胸中翻湧的滔天恨意驚醒。一聲清越而震耳的龍吟驟然破空,似要撕碎這沉沉夜幕。劍光迸發的刹那,竟如正午烈日灼人眼目,又似一道銀色閃電劈開濃稠的黑暗,將周遭夜色一分為二。
    守門侍衛尚未回神,甚至未能瞥見劍影來勢,身體便已被這淩厲無匹的劍罡撕裂,化作一片猩紅血霧——那血霧在夜風中彌漫,竟綻出一種詭異而短暫的絢爛,如煙火刹那綻放,卻比煙火殘酷百倍。姬炎腕底一沉,天乩劍再度揮出,劍風呼嘯宛若龍吼,挾著斬斷金石之威,轟然撞向那道朱漆高門。隻聽得一聲巨響,門庭應聲崩碎,木屑磚石四散紛飛,如暮春楊花,淒美中盡顯毀滅。
    府中受驚的衛兵如被驚擾的蜂群,自四麵八方洶湧而至。刀光槍影交錯,甲胄碰撞發出刺耳的鏗鏘。這些人個個麵目猙獰,眉宇間積著經年累月的凶戾,眼中的煞氣幾乎凝為實質,仿佛自地獄爬出的羅刹——姬炎甚至能從他們渾濁的目光裏,讀出對生命的漠然。想來平日欺壓良善、視人命如草芥,於他們早已是家常便飯。
    望著這些惡徒如出一轍的嘴臉,姬炎嘴角浮起一抹極淡卻冰寒徹骨的冷笑。那笑意中盡是不屑,更燃著足以焚盡萬物的殺意。他喉間滾出一聲怒吼,如猛虎出柙,震得四周空氣為之顫動。隨即他足底猛踏,身形如離弦之箭,毫不猶豫地殺入人群!
    夜色如墨,劍光卻如銀蛇狂舞,道道寒芒撕裂黑暗。天乩劍在他手中仿佛自有神魂,時而如蛟龍出淵,直刺敵人心脈;時而似猛虎甩尾,橫掃千軍之勢,每一擊皆精準無誤,直取要害。
    哀嚎聲、慘叫聲、兵器斷裂的刺耳銳響,頃刻間如潮水般洶湧四起,將遠處零落的犬吠徹底吞沒。鮮血自一道道創口中噴濺而出,沿著青石板的紋路蜿蜒爬行,很快匯成一片觸目驚心的暗紅色細流。濃重的血腥氣混雜著塵土與死亡的氣息撲麵而來,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呼吸之間,令人幾欲窒息。
    而姬炎卻似渾然未覺。先前飲下的烈酒仍在血脈中灼灼燃燒,此刻與凜冽殺意交纏沸騰,將他眼底染成一片駭人的猩紅。每一滴濺落在他衣襟、臉頰的溫熱血珠,都仿佛化作點燃狂性的火星。他出手越來越快,越來越狠,劍風所至,無人可擋。
    此刻的姬炎,更像是自九幽血獄中踏出的審判者,手握天乩如執判筆,以仇敵之血為墨,步步皆印刻死亡。他踏過滿地狼藉,染血的戰靴碾過碎裂的甲胄,發出沉悶而悚然的聲響。這場殺戮未曾削減他半分力氣,反而點燃了他骨子裏那股近乎癲狂的殺意——天乩劍鋒上的血珠連綿滴落,在冷硬石板上濺開細碎血花,恍若無聲喪鍾,為他的複仇之路低吟伴奏。
    他所經之處,衛兵的殘軀堆積如山,斷刃與肢骸交錯鋪陳,濃重的血腥氣息幾乎凝成一片赤霧,籠罩四野。而姬炎眼中唯有焚盡一切的冰冷決絕,步伐如淵停嶽峙,不曾有半分遲疑,宛若自無間煉獄步出的修羅,凜冽殺氣席卷四方,如行無人之境。
    終於,府邸深處那座開闊庭院赫然現於眼前。也正在這一刻,四道身影如險峰驟起,驀地矗立在他前路之上,氣勢巍然,恍若天塹橫空。
    為首之人身著玄色勁裝,麵容如寒鐵削成,目光所至冰霜凝結,周身散發的冷意幾乎將空氣凍結;左側一名青衫客身形瘦長,雙眼狹如蛇瞳,眸底流轉著陰鷙之色,指節無聲摩挲間隱現殺機;右側一人則體魄魁偉、肩背如山,靜立如古鬆盤根,淵渟嶽峙,恍能獨擋千軍;末尾那位身披錦袍繡彩,唇邊笑意似有還無,眼神飄忽如狐,藏盡機巧與詭詐。
    姬炎前行的步伐驟然一滯,眉頭深深鎖緊——這四人周身散發的威壓,遠比先前那些衛兵強悍數倍,如無形山巒傾軋而來,令他呼吸都為之一窒。他指節繃緊,天乩劍在掌中發出極輕微的嗡鳴,眼底翻湧的殺意稍斂,轉而浮起一片冰冷的凝重。
    此時,那身著玄衣之人率先開口,聲調輕蔑如刀:“好個不知死活的狂徒,竟敢來秦家撒野——莫非是腦子被驢踢了不成?”
    一番言語交鋒如金鐵相擊,姬炎終於得知,眼前這四人竟與當年截殺他的那三人同出一脈,號稱“七煞”!
    這兩個字如一道驚雷劈開混沌,姬炎隻覺胸腔之中那股壓抑多年的恨意如火山轟然爆發,頃刻燒盡了最後一絲理智。他眼中寒光乍現,那光芒中交織著刻骨的殺意與沉埋多年的痛楚,幾乎要撕裂黑夜。他喉頭滾動,發出一聲近乎野獸的低吼,握劍之手青暴起,天乩應心震鳴,劍鋒漾開凜凜寒芒,仿佛與他澎湃的殺心共鳴。
    下一刻,他足下發力,身形暴掠而出,如一道撕裂夜幕的閃電!天乩劍鏗然出鞘,劍勢若狂風暴雨傾瀉,道道劍光織成一張死亡之網,向四人當頭罩下;又似驚濤裂岸,每一劍皆含崩山斷海之威,逼得他們連連後退,竟無喘息之機!
    冷峻者揮刀硬接,卻被震得虎口發麻、臂骨如裂;陰鷙者欲施暗手,卻早被姬炎識破,反手一劍逼得他踉蹌而退;沉穩者勉力硬扛,卻在劍鋒交擊的刹那氣血逆湧、五髒如焚;狡黠者騰挪閃轉,卻始終逃不出劍勢籠罩,如困獸般左支右絀。
    不過轉瞬之間,庭院中接連響起四聲淒厲慘叫——方才還氣勢淩人的“四煞”,此刻已盡數倒地,血泊漫開如詭豔之花。他們眼中殘留著驚駭與茫然,至死難以相信,自己竟會敗得如此迅速,如此……徹底。
    姬炎執劍而立,一身衣袍早已被鮮血浸透,暗紅之色在幽暗的夜色中森然奪目。他宛若自無間地獄踏血而歸的修羅,周身戾氣翻湧,幾乎凝成實質,叫人望之膽寒。這一路的殺戮非但沒有令他疲憊,反而像是點燃了他心中那座壓抑多年的火山,一股近乎癲狂的暢快自心底洶湧而起。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裏仿佛困鎖著一頭豢養多年的凶獸,在今夜,終於掙斷了一切枷鎖。那凶獸在他血脈中嘶吼奔湧,催動著他手中的劍,一步一殺,如癲如狂!
    當他挾帶一身腥風血煞,如一道劈開長夜的赤電狂雷轟然撞入主殿大門時,殿內的景象卻令他瞳孔驟然收縮。秦非子竟仍高踞於那座鎏金蟠龍寶座之上,玄色錦袍上金線繡紋在燭火間流轉著冰冷的光澤。先前殿外的殺聲震天、血雨腥風,於他卻隻是一場無關緊要的喧囂。
    秦非子手中托著一盞白玉酒樽,琥珀酒液輕漾,唇邊甚至還含著一縷似笑非笑的弧度。隻見他從容舉杯,徐徐飲盡,喉結微動間,竟還有暇從身旁銀盤中撕下一塊油脂晶亮的獸肉,恣意咀嚼。油光沾襟,他卻渾不在意,那姿態悠閑得仿佛正置身盛宴,而非修羅場。
    這般視生命如草芥、以血腥佐酒的猖狂,如一道淬毒的冰刺,狠狠紮入姬炎眼底。刹那間,他胸中翻沸的殺意如被烈火烹油,灼熱欲燃。
    就在姬炎周身殺氣如寒霜凝結、幾乎將空氣都凍住的刹那——殿內陰影深處驟然響起數道衣袂撕裂風聲!一張早已布下的天羅地網,終於在這一刻轟然收攏!
    無數手持刀槍劍戟的凶徒從梁後、屏風側、甚至殿閣高處一躍而下,如一群蟄伏已久、饑腸轆轆的豺狼,轉眼之間已將姬炎圍得水泄不通。他們個個麵目扭曲,額間青筋暴起,眼中迸發出貪婪與殺戮交織的凶光,仿佛黑暗中點起的鬼火,連殿中燭光都為之戰栗黯淡。他們喘息聲沉重如野獸低吼,似乎下一刻就要一擁而上,將姬炎撕成碎片。
    姬炎目光如淬寒冰,冷冷掃過眼前這群豺狼虎豹。而當一張張似曾相識的臉孔映入眼簾時,他心頭猛地一沉,隨即湧起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憎惡與暴怒——這些人,無一不是城中橫行霸道、惡貫滿盈之輩!平日他們倚仗秦非子的權勢欺男霸女、強奪民財。如今,這群蛆鼠之徒匯聚於此,無非就是仗著人多勢眾!
    想到這裏,姬炎喉間壓抑不住地滾出一聲冷笑,那笑聲不高,卻如冰刃刮骨,寒意徹髓。他眼底厲色愈盛,握劍之手悄然收緊,指尖甚至能清晰感到天乩劍柄上傳來因殺意激蕩而引起的細微震顫——仿佛劍也與他同心,渴望著酣暢淋漓的殺戮時刻。
    刹那間,姬炎周身氣息驟變,一股凜冽如冰、磅礴如海的劍意自他體內轟然爆發,仿佛沉睡的巨龍驟然蘇醒。他眸中寒光一閃,猛地抬手將天乩劍高舉過頂,一聲沉喝如驚雷貫耳:“六合八荒——劍影分光!”
    這一劍,乃是他根據六合八荒,融匯天地至理所創。話音未落,天乩劍驟然迸發出萬丈金芒,宛若九天神陽墜入凡塵,刺目的光華霎時吞沒整座大殿,逼得四周凶徒紛紛掩目倒退。
    緊接著,他手腕疾轉,劍鋒於空中劃出一道玄奧無比的弧光。一劍既出,竟化作萬重劍影,如九天星河傾瀉,似暴雨狂風驟臨。無數璀璨劍光挾著斬裂蒼穹、蕩盡八荒之勢,將整座殿宇籠罩於徹骨劍意之中。
    那些凶徒尚不及從那震撼劍光中回神,淩厲劍影已穿透他們的身軀。慘呼還未出口,劍意已如狂潮般將人撕裂,道道身影轟然爆碎,化作漫天血霧紛揚灑落。猩紅的血珠濺在金色地磚之上,蜿蜒如蛇,迅速匯成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河。
    不過彈指一瞬,方才還氣勢洶洶的圍堵之敵已盡數伏誅。姬炎持劍而立,衣袂在漫天氣浪中獵獵飛揚。天乩劍上血珠沿劍脊滑落,一滴、兩滴,敲打在死寂的大殿中,聲聲清晰,恍若冥府之鍾。
    秦非子唇邊那抹慣有的漫不經心,如被寒風卷走的殘雪,頃刻消散得無影無蹤。一股前所未有的慌亂自心底竄起,白玉酒樽被他捏爆,瓊漿隨之灑落。
    他再難安坐於那座象征權勢與地位的鎏金蟠龍寶座,猛地起身時,錦袍下擺不慎掃過案頭銀盤,發出一連清脆撞擊之聲,在這死寂的大殿中顯得格外刺耳,仿佛是他從容表象碎裂的餘音。喉頭倏地湧上一股幹澀,他狠狠將手中的牛骨擲向金磚地麵——“啪”的一聲悶響,骨碎殘油四濺,恰似他此刻支離破碎的鎮定。
    下一刻,他的五指猛地攥住身側那柄開山巨斧。斧身寒芒逼人,斧柄上經年血垢在搖曳燭光下泛出幽暗的色澤——這凶兵自市井廝殺隨他,乃至屠村滅戶,飲盡了無數無辜者的鮮血,每一處卷刃的缺口,都似一道亡魂無聲的詛咒。
    秦非子驟然自寶座縱身撲出,周身甲胄於空中劃出一道淩亂而沉重的弧光。他如一頭墮入陷阱、瀕死反撲的凶獸,攜著全身之力衝向姬炎,開山斧撕裂空氣發出淒厲尖嘯,直劈頭顱而去!
    姬炎立於彌漫的血霧之中,麵容冷峻如萬載玄冰,眸中不見半分波瀾。麵對秦非子那挾帶狂風之勢劈來的巨斧,他竟寸步不移,身形如亙古山嶽,穩穩紮根於狼藉之間,仿佛滔天殺意於他不過是一縷拂麵微風。
    驀地,他左掌疾推,周身靈氣如浩蕩江流奔湧而出,於身前凝成一道栩栩如生的金龍虛影——龍鱗熠熠生輝,龍目如電,探出的利爪伴隨著震徹殿宇的長吟,悍然迎向那足以劈山裂石的一斧!
    “轟——!”
    巨響如天雷崩裂,震得整座主殿簌簌顫抖。狂暴的氣浪自交鋒處炸開,將那鎏金蟠龍寶座掀作齏粉。秦非子隻覺一股摧山坼地之力沿斧柄貫入體內,整條臂膀瞬間化作齏粉,斷臂處鮮血頓時噴湧而出。
    而姬炎眼中寒光愈盛,右腕倏振,天乩劍如覺醒的銀龍劃破空氣,攜著一往無前的決絕,斬出驚天一擊!
    這一劍,承載著他對離歌城萬千冤魂的誓約——是回應巷口賣糖老翁咽氣前的囑托,是答謝鄰家小妹被擄走時撕心裂肺的哭喊;這一劍,是被歲月深埋卻從未熄滅的恨火,是夜夜啃噬他神魂的痛楚,於這一刻徹底解放!
    劍光如流星墜世,璀璨不可逼視,所過之處空氣嘶鳴、瓦礫成灰,仿佛連天地都要在這一劍之下黯然失色。
    秦非子隻覺眼前金芒暴綻,一股撕裂魂魄的劇痛自腰間蔓延——他愕然垂首,竟見自己的身軀被齊整斬斷,鮮血如瀑噴濺,將身下金色地磚染作猩紅。那柄曾隨他屠戮四方的開山斧,在天乩劍的餘威中寸寸碎裂,化作鐵屑紛飛,仿佛在為他罪惡的一生奏響終曲。
    秦非子高大的身軀如山崩般轟然倒地,上半身仍在地麵拖出數尺血痕。他雙目圓睜,瞳孔中倒映著姬炎持劍獨立的冷峭身影,驚駭與不解如毒蔓糾纏直至最後一息——他一生殺人如麻,自貧賤掙紮至權傾櫟陽城,視眾生如草芥,卻從未想過終有一日,自己竟會以如此慘烈的方式落幕。
    喉間擠出最後一口濃血,狂妄的秦非子帶著對姬炎究竟是誰?為何非要置自己於死地的不解,就此咽氣,終結了其沾滿血腥的一生。
    “天道輪回,終有報!”姬炎垂眸望向血泊中秦非子再無生機的屍首,聲音低沉如古寺鍾鳴,卻又字字鏗鏘,似鐵釘鑿入人心。這七個字在空曠而死寂的主殿中回蕩,仿佛不是出自他口,而是從無數冤魂的胸腔中一同迸發,是他對這不公世間的審判,亦是對亡者的告慰。
    他獨自立於猩紅彌漫的大殿中央,刺鼻的血氣,幾乎令人窒息。腳下金色地磚早已被鮮血浸染,暗紅之色沿磚縫蜿蜒擴散,如一朵朵於黑夜中怦然綻開的彼岸花,淒豔之下埋藏著多少無聲的哭訴與破碎的過往。他左手緊握的天乩劍上,血珠正沿鋒刃徐徐滑落,“嘀嗒……嘀嗒……”一聲一聲,敲在冰冷的磚石上,濺起細碎血痕,恍若這場複仇的終曲節拍。
    姬炎右手緩緩提起秦非子那顆令人厭惡的頭顱,昔日囂張氣焰蕩然無存,隻剩一片死寂的空洞。
    姬炎閉目須臾,將翻湧的心緒盡數壓下。隨後他邁開腳步,踏出這座已成人間煉獄的城主府。天邊一鉤殘月泠然照下,月光拂過他染血的臉龐,一半清冷如霜,一半暗紅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