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疊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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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無量學宮度過的這幾日,時光仿佛被一層朦朧的薄紗輕輕覆蓋,處處彌漫著一種難以名狀的詭譎氣息。姬炎以他慣有的敏銳,隱約感知到公孫清窈周身似籠罩著一團迷雲,那隱秘如幽潭千尺,不見其底,令人難以窺測虛實。
    更令他心頭漸沉的,是整座學宮無形中彌漫的氛圍。那並非刀兵相接的銳利,亦非翰墨書香的清雅,而是一種若有若無、粘滯不清的牽扯感,宛若一雙纏著素綾的手,於不可見的暗處悄然撥弄命運的絲線——每一次細微的顫動,都透出某種精心編排般的刻意,無聲無息,卻擾人心魄。
    其實姬炎心底並不願深陷這潭渾水,他隻是一位匆匆趕路的過客,心中早有既定的方向,有未竟的追尋。無量學宮中的種種詭譎,與他血脈中燃燒的執念、與他要走的路,宛若永不相交的兩條長河,奔流在不同的命軌上。因此,他選擇了斂眸不語,將疑慮壓入心底最深的角落,試圖避開這一切紛擾,繼續獨行於自己的道。
    然而命運總如一位喜怒無常的棋手,不經意間便翻覆人間安穩。當公孫清窈於無量山中失聯的消息傳來時,猶如一顆巨石驟然投入姬炎原本沉寂的心湖,瞬間激起千層波瀾。
    他眉頭不自覺地蹙起,眸底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憂慮與掙紮。那一刻,公孫蕊婷的身影仿佛穿越時光再度浮現——她含笑的眼神、溫軟的話語,如一道無聲驚雷劈開塵封的記憶。那些本已被歲月衝淡的憾恨,再一次鮮明如昨。
    潛藏心底的責任感如潮洶湧,頃刻衝垮了他辛苦築起的理智防線。縱然前路未卜,縱然明知這一步或許將引他重陷漩渦,他依舊義無反顧。沒有猶豫,沒有聲張,他隻身踏入雲霧繚繞的無量山,如同一匹孤狼默然奔赴它的宿命。
    越往山中行去,腳下沙沙作響的枯葉漸漸被柔軟花瓣替代。不多時,一片被晨霧溫柔籠罩的花海驀然展現在眼前——粉白的瓊花如雪堆疊,殷紅的山茶若火燃霞,風過時漫起清甜馥鬱的香氣。可在這宛若仙境的景致之中,卻彌漫著一股說不清、拂不散的哀涼,仿佛一匹華美錦緞,無端被潑上了半盞冷冽的苦茶。
    姬炎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指尖輕輕撫過一朵低垂的鈴蘭。花瓣上凝著的露水冰涼徹骨,沾上指腹的刹那,竟比深潭寒水更叫他心頭一凜。
    直到目光穿過搖曳的花影,落在那片靜伏於絢爛深處的墳塋時,姬炎的心仿佛被什麽猛地攥緊。
    青灰色的墓碑默然佇立於繽紛花海之間,如一群披著暮色的守護者,正垂首哀悼。石麵上“無量學宮弟子”幾字在斑駁日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似無聲的控訴,又似凝固的淚痕。他緩步走過,靴底碾碎落瓣的細響在無邊寂靜中格外清晰,如同踏在誰未盡的夢上。目光一一撫過那些陌生的名字,他的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每一個名字都曾是一個鮮活靈動的生命,如今卻隻能與荒草冷碑相伴,沉眠於此。
    “都是……十六七歲的年紀。”他低聲自語,聲音幹澀。恍惚間,仿佛看見她們嬉笑著穿過學宮回廊,手捧書卷倚窗凝思,或對鏡細描眉黛、笑語嫣然……那些本該綻放的青春,那些尚未展開的人生,皆被無情地碾碎、封存於此地,化作碑石上冰冷的字符。
    一股深切的悲涼如潮水般漫過胸腔,令他呼吸為之一窒。他緊緊皺起眉頭,心底湧起凜冽的寒意與質疑——這無量學宮看似清聖超然,內裏究竟藏著怎樣不為人知的陰詭?
    懷著滿腹疑雲,姬炎繞過寂寥的墳地,向前行去。不多時,一片嶙峋石林逐漸顯露於眼前。灰褐色的巨岩姿態萬千,或如臥虎盤踞,或似飛鶴展翼,陽光從石隙間篩落,在地麵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這本該是造化奇景,他卻毫無賞覽之心,隻覺每一步都沉重如縛鉛。
    腳步碾過石縫間的碎礫,發出枯燥的沙沙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就在這時,一抹刺目的猩紅驟然撞入視野——是血!
    尚未幹涸的血跡,如一朵猙獰而妖異的花,綻放在灰暗的岩石上,在這片沉鬱的石林中顯得格外駭人。姬炎心頭猛地一悸,腳步霎時頓住,一股不祥的預感如毒藤般迅速纏繞而上,令他呼吸不由自主地窒住。他屏息凝神,循著那斷斷續續的血痕向前探去,目光掃過冰冷石縫與斑駁岩壁,每多發現一處濺灑的暗紅,心頭的寒意便更深一分。
    當那具支離破碎的屍身赫然橫陳於石凹深處時,姬炎隻覺得周身血液瞬間凍結。
    那身被撕裂的衣袍,分明是無量學宮弟子的服飾;而那張雖已血肉模糊、難以辨認的麵容——他卻依然認了出來,正是日前在學宮回廊中撞見、神色倉惶的吳師兄!
    被抽魂取魄的屍身慘狀駭人至極:四肢皆被齊根斬斷,創口處骨肉外翻,血色褐沉;空洞的眼窩茫然望向蒼天,一截斷舌被棄於汙土之中,周圍蠅蟲縈繞,腐臭之氣撲麵而來。
    “嘔——”
    姬炎猛地扭過頭去,胃裏一陣劇烈翻攪,他死死捂住嘴,才勉強壓下那湧至喉頭的嘔意。瞳孔因驚駭而急劇收縮,一股刺骨寒意自腳底竄起,直衝頭頂,令他渾身難以抑製地戰栗起來。方才徘徊於墳塋間的悲涼與哀戚,此刻盡數被毛骨悚然的恐懼所取代。他伸手扶住身旁冰冷的岩石——吳師兄死得如此淒慘,絕非尋常意外所能解釋!
    而他這一遭,恐怕……是真的踏進了一場深不見底、萬劫不複的詭譎漩渦之中。
    夜幕低垂,無量山被籠罩在一片深邃的寂靜之中,萬物仿佛都屏住了呼吸,連風也怯於打破這沉重的安寧,隻在遠處林梢間低徊。姬炎獨自坐在跳躍的篝火旁,橘色的火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映在石壁上,搖曳如他此刻難以平靜的心緒。他舉杯獨酌,烈酒入喉,灼熱之感一路蔓延,卻始終化不開胸中那團鬱結的愁雲與深埋的思念。
    時間在無聲中流淌,直至天邊泛起魚肚白,熹微的晨光一點點浸潤墨色的天際,他才緩緩起身,抖落一身疲憊與露水,再度踏上那條似乎永無盡頭的找尋之路。
    連日來,他攀過濕滑陡峭、布滿青苔的斷崖,蹚過冰冷刺骨、流水湍急的山澗。風雨交加,將他那身玄色衣袍浸透,沉重地貼在身上,袖口與領口早已凝結著灰褐色的泥垢。山風裹著冷雨抽打在他的麵頰上,如無數細密的冰針,帶來陣陣刺骨的寒意。然而,公孫清窈的蹤跡卻如同被重重山霧吞沒的星光,渺茫難尋。他踏遍層巒疊嶂,詢遍散居的山民,回應他的卻隻有撲麵的寒風雨露,和一日深過一日的悵惘。
    “罷了……”
    望著眼前又一望無際、雲霧繚繞的原始林海,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自他喉間溢出。連日奔波積攢的疲憊如潮水般湧上,幾乎淹沒了他的意誌。他靠在一棵蒼勁的老鬆樹幹上,鬆針上積聚的冰冷雨水霎時簌簌落下,打濕了他的肩頭,激起一陣寒顫。
    就在他萬念俱灰,幾乎要放棄這徒勞的搜尋時,眼角餘光忽然敏銳地捕捉到——前方密林深處,似乎有一角褪了色的朱紅簷牙,在蒼翠的枝葉掩映間悄然顯露。
    姬炎撥開半人高的荒草,緩步向前。眼前朽壞的木門發出“吱呀”一聲綿長低吟,如同一位垂暮老者不堪重負的歎息。殘存的牆壁上,斑駁的彩繪依稀可辨——飛天衣袂翩躚,祥雲流轉生姿,可這一切早已被風雨蝕去了鮮妍,隻剩一片模糊的輝煌舊影。正殿梁柱傾頹大半,斷裂的木椽間鑽出叢叢野草,倔強地朝向天空。陽光從破損的窗欞漏入,在滿地殘磚碎瓦上切割出支離破碎的光斑,恍若時光的殘片,再也拚湊不出完整的過往。
    東側亭苑早已亭蓋無存,唯餘四根石柱孤寂佇立,枯藤纏繞如哀悼的黑紗。柱礎上原本精美的蓮花紋被歲月磨去了棱角,溫柔盡褪,隻餘滄桑。最令人心頭發沉的,是殿內碎裂於地的佛像——麵目已殘,手臂斷落,唯有低垂的眉眼中還存著一絲悲憫的痕跡,靜默地凝視著塵世的荒蕪。
    姬炎的目光如孤雁巡弋,細細掠過這片被遺忘之地,最終定格在西北角——一方石碑半埋土中,隻露出滄桑一角。他俯身下去,拂開積年的浮塵與枯葉,“無量寺”三個深鐫的篆字逐漸顯露。筆鋒蒼勁如鐵畫銀鉤,依稀可見昔年盛景,可如今碑身裂痕縱橫,青苔自縫隙間鑽出,如同歲月刻下的一道道淚痕。
    “無量寺……”他低聲念出這個名字,指尖撫過碑石冰冷的表麵,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驀地撞入胸腔。公孫清窈下落不明,早已像一塊沉石壓在他心頭;而此刻,這座與“無量學宮”僅一字之差的古寺,恍若一道猝不及防的閃電。
    是巧合,還是命運的暗示?那些長眠花海的弟子、慘死於石林的吳師兄,還有眼前這座荒寂的廢寺……無數碎片在腦海中翻湧,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線悄然串聯。
    也許,這條看似山窮水盡的找尋之路,並未真的走到盡頭。
    一陣清脆的笑聲陡然劃破了古廟的死寂——那笑聲如初春解凍的溪流,撞擊著殘留的冰棱,又似一串散入風中的銀鈴,帶著孩童特有的純粹與明亮,竟穿透殘破的殿牆,直直撞入姬炎空茫的內心。
    方才還被頹唐籠罩的他猛地一怔,幾乎是下意識地回過頭。隻見在暖融融的陽光中,三個小小的身影正嬉笑著追逐一隻粉蝶。穿藍布短褂的男孩高舉狗尾草奔跑,紮雙丫髻的小姑娘笑倒在瓦礫間,沾滿泥土的赤腳仍歡快地晃動著。他們的笑聲如同被揉碎的陽光,灑在斑駁的牆垣與枯槁的藤蔓上,連那尊殘破佛陀低垂的眼縫裏,仿佛也落進了一絲久違的暖意。
    姬炎的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連日來緊繃的神經竟被這天真爛漫的一幕撫平了些許。在這荒蕪之地,怎會有孩童嬉戲?
    他放輕腳步走近,刻意將聲音放得柔和,生怕驚擾了這份意外的生機:“小朋友,你們怎麽會在這裏玩耍?”
    藍褂男孩倏地停住腳步,轉過頭來,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小眉頭微微蹙起,語氣卻格外認真:“大哥哥,這裏就是我們的家呀!”他揮了揮手中的狗尾草,繼續說道,“不住在這裏,我們還能去哪裏呢?娘親說……寺院外麵都是壞人。”他頓了頓,目光裏忽然多了幾分警惕,小聲問道:“大哥哥,你是壞人嗎?”
    這話如同一顆石子驟然投入沉寂的心湖,瞬間漾開千層波瀾。姬炎的呼吸驀地一滯,他望著男孩那雙純淨又不設防的眼睛,喉間仿佛被什麽柔軟而沉重的東西堵住,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壞人?世間的善惡,在孩子眼中如此分明,可在成人的世界裏,好與壞、是與非,又何曾有過清晰的界限?
    他張了張嘴,最終卻一個字也未能出口。
    “這位大哥哥一定不是壞人!”梳著雙丫髻的小女孩忽然蹦跳著湊近,發梢的紅繩隨著她的動作活潑地晃動。她仰起瓷白的小臉,一雙水洗過般的明眸裏寫滿了天真與篤定:“娘親說過,壞人身上都帶著一股死氣,像腐爛的落葉一樣難聞——可大哥哥不一樣,身上是幹幹淨淨的鬆針清氣!”
    她話音未落,一道略顯青澀卻帶著責怪的喝止從後方傳來:“誰準你們和外人說話的!”隻見一個穿著灰布短衫的男孩快步走來,年紀雖小,眉宇間卻凝著一股超乎年齡的沉著。他目光警惕地掃過姬炎,隨即拉住小女孩的手:“娘親叮囑過多少次,不可與生人交談,你們都當作耳旁風了嗎?快跟哥回去!”
    三個孩子像是忽然被驚擾的林間小獸,臉上的笑意霎時收斂,轉身一溜煙奔向殿內,身影迅速沒入昏暗的光線中,再不見蹤跡。
    姬心念微動,緊隨其後踏入大殿。殿中佛像傾頹,蛛網垂結,香燭殘骸凝固成灰黑的塊壘,寂靜中彌漫著塵埃與歲月荒蕪的氣息。方才那三名孩童竟如霧氣般消散無蹤,連一絲足跡都未曾留下,仿佛一切隻是日光下的幻影。
    “莫非是…”他正自沉吟,目光卻被角落裏一抹未褪的豔色攫住。
    ——那是一隻殘破的風箏。竹骨已斷了大半,但絹麵上繡著的紫藤花卻依然明豔生動,花瓣層疊、藤枝蜿蜒。那紋樣,竟與他在公孫清窈房中所見的那隻一模一樣!
    姬炎一步步走近,屈指撫過細膩的絹麵,觸手處仿佛還殘留著誰的溫度與記憶。公孫清窈一定曾在此停留!
    他倏然抬頭,目光如電,疾掃過整座廢殿,最終定格於唯一一尊完好無損的佛像之上。
    再不多思,他周身靈力奔湧,右掌猛地推出,挾帶風雷之勢,重重擊向佛像!
    “轟隆!!”
    巨響聲震徹殿宇,石像應聲迸裂,化作齏粉紛紛揚揚。煙塵彌漫之間,一截通往地下的隱秘石階豁然顯現。陰濕的泥土氣息夾雜著若有似無的藥香,自那幽深通道中緩緩漫出,如無聲的邀請,又似無底的謎題。
    沿著那幽邃陰暗、濕氣氤氳的石階,姬炎懷揣著幾分忐忑與好奇,一路緩緩下行。兩側潮濕的牆壁上掛著幾盞油燈,燈芯裹著焦黑的炭痕,火苗如垂死的蝶翼般顫顫巍巍,昏黃的光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投下幢幢鬼影,那些晃動的光斑仿佛是被歲月封印的魂靈,正欲張口訴說數不清的秘辛。。
    石階盡頭的空氣陡然變得溫潤,一股濃烈卻不嗆人的藥香如無形的綢帶,猛地纏上姬炎的鼻尖。那香氣混著當歸的醇厚、薄荷的清冽,還有幾分說不清的草木靈氣,像是沉澱了百年的時光,每一縷都帶著生命流轉的奧秘,順著呼吸鑽入肺腑,竟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舒緩。藥香似一條無形的絲線,牽引著他來到了一間昏暗的房門前。
    姬炎屏住呼吸,微微俯身,透過那道狹窄的門縫向室內望去。屋內繚繞著淡淡的白霧,如輕紗般縹緲,想來是自那隻三足銅桶中蒸騰而起的熱氣。一位身著布裙的女子正側坐於桶邊,烏黑的長發用一支木簪鬆鬆挽起,幾縷碎發垂落頸側,被氤氳水汽浸潤得微微卷曲。
    她的動作極輕極柔,仿佛正照料著極易破碎的琉璃珍寶,唇間還不停地絮絮低語,聲音溫軟得像春日的溪流:“你們這幾個小淘氣,總是不肯聽娘親的話,整日就惦記著往外跑。可知外麵的世界人心叵測,若是遇上歹人,將你們擄了去……娘親該怎麽辦?隻怕心都要碎了。”字字句句裏,浸滿了化不開的憐愛與憂懼。
    “娘親,我們剛才在外麵遇見了一位大哥哥,”一個稚嫩的嗓音響起,“他好像很著急地在找什麽人呢。”
    就在這一刹那,姬炎的後背驟然繃緊,如一張拉滿的弓弦,渾身肌肉都處於極度警惕之中。可偏偏就在此時,他腳下不慎一個趔趄,肘尖猛地撞上了陳舊木門——“嘎吱——嘎吱——”
    木門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如同尖指甲狠狠刮過瓷片,拖出長長而聒噪的尾音。
    那原本背對著他的女子,身形猛地一滯,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從亙古的長夢中驟然拽醒。她竟如一隻被驚擾的幽魂,頭顱以一個完全悖逆生理的姿勢陡然扭轉——那一瞬間,姬炎的呼吸徹底停滯,瞳孔因震駭而急劇收縮。
    他看得分明:女子眼窩中早已空無一物,唯剩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猶如兩口吞噬光線的古井,正汩汩向外滲著陰森寒氣。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頭顱竟仍在脖頸上緩緩轉動,骨節摩擦發出細微卻清晰的“哢哢”聲響——那姿態詭譎至極,宛如自幽冥踏出的引魂使者,正無聲展示著來自死亡的邀約。
    一股刺骨寒意自姬炎腳底瞬間竄起,似無數冰蛇沿血管急速遊走,蔓延全身。他隻覺頭皮陣陣發麻,四肢百骸如被凍僵,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為寒冰。唯有心髒在胸腔內瘋狂擂動,“咚咚”巨響幾乎要破膛而出,耳中隻剩下自己粗重而混亂的喘息聲,在死寂中無限放大。
    “你是誰……怎會在此?”無眼女子的聲音飄忽而至,沒有絲毫活人應有的溫度,冰冷得像深冬裏掘出的鐵塊,又嘶啞得如同鏽蝕的刀片在相互刮擦。每一個字都似從齒縫間艱難擠出,裹挾著鑽心刺骨的寒意。
    話音未落,她那如枯木般僵硬的身體已開始緩緩站起。關節活動時不斷發出“咯吱、咯吱”的澀響,宛若一具被無形絲線強行牽引的木偶,每一動都令姬炎心弦繃緊、脊背生寒。那聲音裏浸透的腐朽與詭異,幾乎要撕裂這方寸之間的空氣。
    姬炎心頭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自脊背竄起,強烈的求生本能驅使著他踉蹌向後退去。然而他還未站穩,眼前的木門竟轟然洞開——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拽動,門板砸在牆上發出沉悶的巨響,震得梁上積塵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線中紛揚如霧。
    更令他魂飛魄散的是,那原本行動僵滯的無眼女子,竟在刹那間化作一道裹挾濃重屍臭的陰風,殘影尚在遠處,真身卻已逼至眼前!姬炎雙目圓睜,眼球幾乎要迸出眼眶,驚恐如滔天巨浪瞬間淹沒了神智。他腦海一片空白,連驚叫都卡在喉間——女子那隻幹枯冰冷、指甲泛著青黑色的手,已如鐵鉗般死死扼住了他的脖頸!
    電光火石之間,姬炎隻覺一股無形的漩渦自體內猛然炸開,如同蘇醒的饕餮,瘋狂吞噬著他的靈力。原本奔騰於經脈之中、充沛欲溢的法力,竟在瞬息被一道無形的枷鎖死死禁錮,如寒冰驟結,徹底停滯。他渾身肌肉繃緊似鐵,卻又軟綿得提不起半分氣力,四肢百骸恍若被灌滿沉重的鉛液,連轉動眼珠都艱難萬分。
    他僵立原地,如陷最深沉的夢魘,心底恐慌似毒藤瘋長——失去靈力的修士,便與砧板上待宰的羔羊毫無分別。
    無眼女子緩緩湊近,用她那如蛇信般黏膩冰冷的舌頭,輕輕舔過姬炎的臉頰。那濕滑陰寒的觸感瞬間滲入肌膚,姬炎隻覺得胃裏一陣劇烈翻攪,酸液不受控製地湧上喉頭,幾欲作嘔。
    然而,就在這極致的恐懼幾乎要將他吞噬之際,無眼女子原本猙獰扭曲的麵容驟然僵住——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寒流瞬間凍結,所有癲狂與怨毒都凝固在臉上,化作一尊詭異而呆滯的石像。死死掐在姬炎頸間的手猛地鬆開,如同觸碰到了灼熱的烈焰般急速撤回,指尖甚至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束縛驟然消失,姬炎渾身脫力,踉蹌著向後跌去,重重摔在冷硬的地麵上。石板撞擊後背傳來清晰的痛楚,卻遠不及他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快得近乎荒誕,宛如一場支離破碎的噩夢。他大口喘息著,胸腔劇烈起伏,眼中驚魂未定,更浸滿了濃重的迷茫與駭異。
    無眼女子的身形幾不可察地晃了晃,如風中殘燭般搖曳不定。她緩緩低下頭,那雙沒有眼珠的黑洞直直對準姬炎,深處仿佛盤旋著無數嘶嚎的怨靈,透出令人窒息的陰森與絕望。姬炎隻覺得後頸發涼,寒毛倒豎,一股刺骨的冷意沿著脊柱急速竄升,直衝頭頂。
    片刻死寂之後,無眼女子幹澀嘶啞的聲音幽幽響起,似從萬丈幽冥之下漂浮而來,裹挾著千年塵埃的重量:“你……究竟是誰?”字字沉重,如寒鐵墜心,狠狠砸落在姬炎顫抖的心頭,神魂俱顫。
    姬炎勉力支撐著站直身軀,強壓下胸腔中擂鼓般的心跳,目光毅然迎向那令人心悸的身影,朗聲應道:“小子姬炎,家父乃離歌城姬元。”他聲音清朗,卻難掩緊繃的神經。此刻他心中疑竇叢生,警惕如細網交織——這女子為何態度驟變?此地又埋藏著怎樣的過往?他恍若置身迷霧深林,每一步皆需慎之又慎,卻又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
    “你與靈鳳夙……是何關係?”無眼女子的聲音忽然軟了下來,褪去了先前的凜冽鋒銳,反而摻入一絲幾不可察的顫抖。不似質問,更像是一種小心翼翼的尋求一個答案。
    “小子的娘親。”姬炎未加遲疑,幾乎是脫口而出。
    無眼女子聞言身形驟然一僵,先是怔住片刻,隨後嘴角緩緩揚起一抹極淡的笑意——那笑意中浸著難以言說的苦澀,卻又透出壓抑不住的欣慰,宛如一本塵封多年的舊卷被輕輕掀開,露出裏麵泛黃卻依舊鮮活的字句。
    “嗬嗬……那幫無恥之徒!終究還是沒能得逞。”她的聲音陡然拔高,憤怒與鄙夷如烈焰騰燃,幾乎要將四周的空氣灼至沸騰,仿佛要將口中“小人”盡數焚為灰燼。可話音未落,她的聲調又急轉直下,浸滿徹骨的悲涼:“可惜……你太弱了,還是太弱了……又如何能與他們抗衡?”
    說著,她那空洞的眼眶中竟緩緩淌下兩行清淚,沿著蒼白如紙的臉頰滑落,最終碎在地上,發出細微卻清晰的聲響。
    姬炎凝立原地,眉頭緊鎖,眼中困惑更甚。她口中的“他們”究竟是誰?娘親曾經曆過什麽?這女子與娘親、與自己之間,又存在著怎樣千絲萬縷的關聯?無數疑問如潮水般洶湧撲來,卻找不到一絲頭緒。此刻的他,宛如一葉孤舟迷失於怒海狂濤,四周是茫茫迷霧與洶湧暗流,而他手中無槳、心中無舵,隻能立於風浪之中,四顧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