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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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握從秦非子冰冷屍身上意外尋得的藏寶圖,姬炎踏上了前往無量山的孤獨旅程。山巒終年雲霧繚繞,宛如一幅墨色淋漓的水墨長卷,靜默地橫亙於天地之間。縹緲的雲氣時而如輕紗漫舞,時而似驚濤翻湧,將嶙峋的怪石與蒼勁的古木籠罩得朦朧隱約,仿佛每一縷霧靄之中,都隱藏著天地初開以來的幽深玄機。
    姬炎依循輿圖上的標記,終於在一處陡峭石壁下,尋到那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隱秘裂縫。他側身緩緩擠入石隙,穿過一段漆黑如墨、伸手難辨五指的狹窄通道後,眼前驀地豁然開朗——一片璀璨光華撲麵而來,洞中藏著如山如海的珍寶:黃金巨鼎肅穆而立,其上紋路精雕細琢;翡翠玉樹枝葉扶疏,明珠綴掛如星子垂落;瑪瑙簾幕流光溢彩,似緋紅飛瀑凝駐半空;更有無數寶石散落四處,發出絢爛迷離的色彩。
    姬炎的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他素來不沉溺於財帛之欲,可眼前如此浩瀚的珍奇,讓他驀然想起離歌城中那些因貧瘠而愁苦的流民——若這些寶物能化作溫飽安居,那就再好不過了。他壓下心中激動,將一件件奇珍異寶收入儲物袋中。
    突然間,一塊殘破的龜甲自琳琅滿目的奇珍中無聲滑落,“咚”的一聲輕響,在滿室璀璨珠光中顯得格外突兀。那龜甲邊緣布滿蝕痕,裂紋縱橫如蛛網,仿佛承載了千年風霜的無聲低語,每一道紋路都似被歲月加密的謎題,靜待有緣之人解讀。
    姬炎的目光倏然被其攫住,方才初見珍寶的激動如潮水般退去,心頭莫名一顫,仿佛被什麽無形之物輕輕叩響。他俯身將其拾起,入手竟是一片溫潤,迥異於尋常甲骨的生冷粗糙,倒像是觸到了一段沉睡的溫度。
    當他目光落向甲麵那些盤曲詭異的符號時,眉頭不由深深鎖起——那既非他所熟悉的經文道篆,亦非世間任何流傳的文字;它們扭曲如蛇、交錯如咒,恍若開天辟地之初神祇鐫刻的秘語,幽深莫測,遠遠超出了他的認知邊界。
    正當他凝神試圖破解這些天書般的痕跡時,指尖無意識地將龜甲翻轉——刹那間,他渾身血液仿佛凝滯,一股寒意自脊骨竄升,直衝天靈,連指節都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龜甲背麵,竟是一幅刻工詭譎、栩栩如生的末日圖景:無垠的大地上,屍骸堆積成山,暗紅血水匯作長河,在大地的裂隙間汩汩奔流,連空氣中都似彌漫著腐朽的氣息。九位白發蒼蒼的長者身披殘破戰甲,脊背佝僂如枯枝,正匍匐在地,以枯瘦的雙手將一卷古卷高高托起,眼中盡是絕望與哀求,仿佛在祈求眼前之人的最後一絲悲憫。
    而那女子身披暗金鱗甲,長發如墨瀉落腰際,幾縷發絲在風中狂舞,卻分毫未損她那淩駕眾生的威儀。她傲然淩空而立,眼神冷冽如萬載玄冰,仿佛天地萬物皆為她腳下的塵埃。在她身後,是黑壓壓、望不見盡頭的軍隊,每一張麵孔都猙獰如鬼,眼中凶光畢露,周身煞氣洶湧如實質,宛若自九幽地獄攀爬而出的羅刹鬼兵,正靜候她一聲令下,便可吞噬一切。
    離開山洞時,山間的霧氣愈發濃重了,濕冷的寒意滲入鬢發,卻絲毫未能平息姬炎心中的驚濤駭浪。他步履沉沉,漫無目的地在山徑間徘徊,不知不覺間,竟步入一片絢爛花海之中。
    眼前豁然開朗,各色野花如火如霞、如霧如紗,紛紛綻放在這片被春風眷顧的空地上。嫣紅似火,嬌粉如雲,淡紫若煙,微風過處,花瓣翩躚如蝶,馥鬱香氣迎麵撲來,纏綿不去。可這沁人芬芳,卻一點也未能撫平他內心的洶湧。龜甲上那女子的麵容,如影隨形般在他腦海中反複浮現——那雙冷冽清澈的眼,那道傲然獨立的身影,既陌生,又熟悉,恍若記憶深處被時光掩埋的一頁殘卷,欲辨已忘言。
    他緩緩闔上雙眼,試圖在破碎的記憶之海中打撈往事的痕跡。可腦海中翻湧的,隻有離歌城彌漫的烽煙、母親臨終前冰涼的指尖、大師姐公孫婕妤倒下時那溫柔而破碎的目光……唯獨那女子,如水中映月、鏡裏折花,才一思及,便消散得無影無蹤。
    再度睜眼時,他眸中隻剩更深的迷惘。他無意識地摩挲懷中那塊龜甲,心底暗潮翻湧:這女子究竟是誰?這一切與自己的身世,是否藏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無數疑問如藤蔓纏繞心頭,令這片明媚花海,也無聲染上幾分沉重。
    正當姬炎深陷思緒迷霧、如墜無底之淵時,一陣清脆笑語自不遠處傳來。隻見一群女學子宛如報春之靈,鬢插初綻迎春,自垂柳深處輕盈轉出。她們衣裙上蘭草繡紋隨風輕曳,似蝶戲雲錦,發間銀鈴叮咚,與風過花葉的簌簌聲交織,如春天溫柔的耳語。
    她們笑語嫣然,紛紛俯身探向遍野鮮花,纖指輕拂帶露花瓣,將那些散落於地、爭奇鬥豔的朵朵小花一一拾起。有的花色嫣紅,嬌豔如少女初見時羞紅的臉頰,瓣緣露珠瑩瑩,似眼角將落未落的淚光;有的潔白似雪,恍若謫仙誤入紅塵,花萼微顫,絨毛細膩如凝脂,在日光下流轉珍珠般的光澤;更有那紫雲般的二月蘭,成簇鋪展,如夢幻的霞靄輕輕搖曳,仿佛正與過往之風低訴關於春日的秘語。
    女學子們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語聲驀然響起——如同一陣裹挾著春日花香的風,歡快而鮮活,將平躺於花叢深處、沉湎於往事迷霧的姬炎驟然驚醒。那些盤踞心頭的血腥與悲慟,仿佛被這明亮的聲浪撕開一道裂隙,驀然褪色。他緩緩坐起身,衣袍間還零星沾著幾片落花,他信手拂去,目光自先前的渙散逐漸凝聚,不由自主地循那串笑聲來處望去。
    刹那間,人群中一個正俯身采擷的倩影,如一道猝不及防的驚電,直直劈入他死寂的心湖。
    那半挽的雲鬢,素白衣裙上暗繡的纏枝蓮紋,甚至連她微俯時肩頸柔中帶韌的線條——都與記憶深處那道刻骨銘心的身影嚴絲合縫,分毫不差!
    他的心猛地一縮,如同被冰冷鐵鉗狠狠攥緊,呼吸霎時停滯。驚濤駭浪般的悸動堵在喉頭,無數疑問如野草瘋長:“怎麽會……是她?”他無聲嘶語,嗓音幹澀得如同砂紙磨過枯木。
    雙腳早已脫離掌控,被一股源自魂魄深處的執念推動著,他踉蹌起身——衣袂間花瓣簌簌而落,宛如他再難平靜的紛亂心緒。
    當那女子徐徐轉過身來,鬢邊的迎春花瓣隨風微顫,幾縷青絲被風拂至頰邊。她抬手輕挽發絲的刹那,陽光恰好落上她的睫毛,灑下一片細碎而朦朧的光影——那一瞬,宛如一幅被歲月塵封的仕女圖驟然展開,每一處輪廓、每一分神韻,都精準地叩擊在姬炎記憶最深處的弦上。
    他隻覺心口如遭鹿撞,咚咚作響,震得四肢百骸都泛起酸麻的悸動。嘴唇無聲地顫抖,千萬句呼喊哽在喉間,最終衝出口的,卻隻有一個名字:“公孫蕊婷!”——這一聲,裹著破土而出的狂喜,以及近乎恐懼的惶惑,竟驚得身旁翩躚的粉蝶振翅遠飛。
    女子聞言微微偏首,嘴角輕揚,梨渦淺現,那笑意暖如初春融雪,聲音裏也帶著清甜的溫和:“這位公子,你是否認錯人了?我名公孫清窈,是這無量學宮中修習的學子。”
    可這聲音……分明像極了她。還有她周身縈繞的氣息,並非俗世脂粉,而是淡似花草與墨香交織的清韻——與記憶中總愛躲在藏經閣深處靜讀的公孫蕊婷,如出一轍。
    姬炎腦海中仿佛炸開一道熾白的光,往事如洪流決堤奔湧而來。“不會錯……一定是她……”他死死望著公孫清窈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內心卻掀起滔天巨浪,“可她明明多年前就已歿於奸人之手,怎麽會……”無數謎團如煙花般在心頭綻裂,絢爛卻刺目,令他眉頭緊鎖,如陷深淵。
    “公子,你這是怎麽了?”公孫清窈見他神情恍惚、眉間緊蹙,不由得向前輕邁半步。她笑容中透出幾分真切關切,聲線軟如春風拂過靜湖,“莫非……曾經見過小女子?”
    姬炎猛地回過神,喉結滾動了一下,將幾乎脫口而出的追問艱難咽回。他勉強扯出一絲笑意,眼底卻難掩深沉的落寞:“無妨,隻是姑娘……像極了我一位故人。”
    “嗬嗬,這倒是常有的事呢。”公孫清窈輕輕歪過頭,發間銀飾隨之叮咚作響,笑容明媚如枝頭初綻的緋桃,帶著不染塵囂的純粹,“從前在西河書院修學之時,就常有人說……我與那位不幸的公孫蕊婷,像得猶如一人。”
    “西河書院?”姬炎心頭驀地一震,仿佛在濃霧中窺見一縷微光,眼底瞬間亮起灼灼期待,不由向前微傾,“敢問姑娘……公孫鉞前輩,可是令尊?”
    “算是,卻也不全是。”公孫清窈眨了眨眼,神色認真地解釋道,“大先生是我義父。多年前他收養了我,就連‘清窈’這個名字,也是義父所賜。”她語氣輕柔,如春風拂過湖麵,眼神澄澈淨朗,似一泓未被塵世驚擾的清泉,“至於更早以前的事……許是幼時一場大病之故,我都記不真切了。”
    姬炎心中疑雲愈發翻湧,聲音沉靜卻難掩探尋之意:“在下姬炎。不知清窈姑娘……為何會來到這無量學宮修學?”他的目光在她麵容上不著痕跡地停留,如試圖從風中捕捉一縷熟悉的芬芳。
    “姬公子,”公孫清窈笑意依舊溫婉,“我自幼體弱,如風中蒲柳,稍一吹拂便易暈眩,實在不是塊能在至聖山苦修的料。”她語氣中含著一絲淡淡的無奈,卻並無哀怨,“義父憐我,便將我送來此地——無量學宮的大祭酒是他故交,醫術超絕,正好能看顧我這柔弱多病的身子。”
    “太像了……”姬炎不自覺地低語,目光仿佛穿透時光,落在遙遠卻鮮明的記憶裏,“連說話時尾音微微揚起的語調……都一模一樣。”他怔怔望著眼前這張臉,恍惚之間,竟似故人重歸,歲月倒流。
    “姬公子,你說什麽太像了?”公孫清窈茫然微側過頭,清澈的眸中清晰映出他的身影,如春水映桃花,不摻一絲雜念。
    “無甚要緊。”姬炎倏然回神,迅速斂起眼底波瀾,唇邊扯出一抹淡而澀的笑,“隻是一時感慨罷了。”他心知眼前之人或許隻是皮相相似,可那份刻入骨髓的熟稔,卻如無聲的潮水,一次次漫過理智的堤岸,教他難以不去遐想。
    本不打算駐足的姬炎,終究抵不過公孫清窈那如三月桃夭般灼灼襲人的熱忱,隻得微微牽動唇角,露出一絲無奈卻又隱約含笑的弧度,隨她一同朝無量學宮行去。
    一踏入宮門,便覺別有洞天。此處雖無西河書院那“連簷接棟覆千畝,弟子摩肩若星羅”的磅礴氣勢,卻在青瓦粉牆之間沉澱著歲月蘊養的儒雅風度——簷角銅鈴輕響,似還噙著千年前的微風;階前古柏蒼勁,虯枝淩雲,宛若伸向天空的墨筆;就連石隙間悄然蔓生的苔痕,也仿佛染著淡淡的墨香。整座學宮不事張揚,卻如一位隱於市井的大儒,衣袂間縈繞著舊紙沉香與千年文脈,默然佇立,風骨自成。
    正當公孫清窈引著姬炎,如兩蝶穿雲,沿朱漆回廊翩然走向主殿之際——廊下銅鈴忽被風撫,清音流轉,漫過石階上初生的碧苔——驟然間,一道身影如驚弓之鳥自柳影深處狂奔而出!
    那學子鬢發散亂,青衫曳地,衣擺掃過幽蘭濺起露珠,麵容慘白如被水漬漫透的宣紙。他步履淩亂,幾乎跌撞,仿佛身後真有惡鬼執索相追,連腰間那枚象征身份的學子玉牌,也隨他慌不擇路的奔逃擊打出零亂而刺耳的聲響。
    “吳師哥!”公孫清窈秀眉倏然緊蹙,鬢邊那支迎春隨她動作微微顫動。她快步迎上前,素手不自覺地攥緊懷中花束,指尖深深陷入嬌嫩花瓣,掐出淩亂痕跡。“看你衣袍不整、氣息急促,究竟發生何事了?”她眼中關切如清泉急湧,聲線裏透出難以掩飾的焦急——姬炎注視著她這般情態,恍惚間仿佛又見公孫蕊婷的身影重現。
    “公孫師妹!是李師妹……李師妹出事了!”吳師兄猛地停住腳步,胸膛劇烈起伏,話語夾雜著粗重喘息,字字皆帶顫音,“她、她竟被人抽魂取魄!屍身萎縮如枯木,簡直……慘不忍睹!我必須立刻稟報大祭酒,請他定奪!”話音未落,他已如一陣疾風從二人身側掠過,倉促腳步聲在長廊中回蕩,留下漸行漸遠的急促呼吸聲。
    “抽魂取魄?”姬炎心頭驟然一沉,恍若一塊寒冰直墜心底。他轉首看向公孫清窈,目光中憂慮如星火閃爍:“清窈姑娘,此等邪術非同小可,我們……是否也該前去一看?”他言語間透出隱隱不安,這表麵寧靜的學宮,竟暗藏如此凶險。
    然而公孫清窈卻隻是垂眸輕理被風拂亂的鬢發,神色平靜得宛若遙望天際流雲。她唇角微揚,語氣輕描淡寫:“不必。”二字出口,輕似雪花落瓣,“不過是死了個人罷了,學宮之中偶有意外,算不得什麽稀奇事。”她稍作停頓,聲調輕鬆得像在閑聊家常,“更何況此刻趕去,也不過是見到一具失了魂靈的幹癟軀殼——難不成,我們還能從那枯皺皮囊中瞧出朵牡丹花來?”
    聞言,姬炎心頭如掀驚濤——方才公孫清窈言笑溫柔、折花相贈之景猶在眼前,怎麽轉眼之間,麵對同窗慘亡,竟能如此波瀾不驚?這異樣的平靜仿佛初冬湖麵上的一層薄冰,看似清透,底下卻不知藏著麻木,還是另有幽深難測的隱情。他喉結微動,諸多疑問哽在喉頭,最終隻化作一聲極輕的歎息,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公孫清窈裙裾間繡著的纏枝蓮紋上。那繁複的花樣在明澈的日光下,竟泛出幾分泠泠冷意,如暗流無聲蔓延。
    那縷寒意仿佛順著視線滲進心底,姬炎眉峰愈蹙愈緊,先前強壓下的詰問終於再難抑製:“聽清窈姑娘此言,莫非無量學宮中……時常發生這等慘事?”他有意放緩語速,目光卻如夜中明炬,緊緊鎖住少女的臉龐,從她低垂的眼睫到那抹似笑非笑的唇角,不肯遺漏絲毫細微變化——他隻覺得,她這般鎮定從容,實在平靜得讓人心生寒意。
    公孫清窈卻似渾然未覺他審視的目光,依舊步履輕盈,悠然行於廊間光影交錯之處。朱紅廊柱投下的斑駁影跡在她衣袖間流轉,她信手拈起花枝輕轉,露水滾落指尖也渾不在意,聲線清淡如穿廊風過:“學宮倒也不常死人。”她略作停頓,眼波悠悠蕩向遠處雲煙繚繞的無量山,語氣愈發顯得輕描淡寫,“隻不過這無量山玄秘幽深,每隔些時日,總會冒出幾具被抽魂取魄的女屍。大家見得多了,早如看慣簷下春燕秋來一般,習以為常。”言至此處,她忽地輕笑一聲,那笑聲裏竟摻入幾分戲謔,“想來此番是因逝者是李師姐——吳師哥心尖上的人,他才慌得似丟了魂罷。”語調輕鬆得像在點評一碟甜過了頭的糕點,不見半分凝重。
    姬炎靜立無言,目光卻如密網般細細籠罩著公孫清窈的容顏。看她談及生死時眼波流轉間的輕俏慵懶,聽她語帶調侃時的漫不經心,此刻的她與先前折花淺笑的溫柔模樣判若兩人,宛如一幅素絹之上陡然潑染出截然不同的兩種墨色。他心中原本盤旋的重重疑雲,竟在這一刻奇異地消散開來——原來如此。眼前的公孫清窈心思剔透、冷靜得近乎漠然,哪有半分似公孫蕊婷那般天真未鑿的影子?先前竟是他一時恍惚,被她那片刻的溫柔假象所惑,荒唐地將二人牽扯一處,白白揣測了多時。
    思及此,他反倒覺得心下一鬆。
    公孫清窈裙裾輕揚,如風拂蓮動,姬炎衣袂微拂,似雲影相隨。二人並肩徐行,步履輕盈宛若踏雲,悄然穿過一幢幢靜謐的學舍。窗內漫出縷縷墨香與陳舊書卷的氣息,在廊廡間纏綿交織,氤氳成一幅朦朧的文人畫卷。恍如漫步於千年文脈滋養的幽深小徑,最終,他們停在了那片鬆林掩映深處的四梵殿前。
    這片鬆林排列得極有章法,宛若天工精心裁出的圓鏡,層疊的鬆枝如碧雲垂幕,將大殿溫柔環抱。殿宇儼然一顆被歲月細細打磨的羊脂玉珠,靜謐地鑲嵌於蒼翠之間,流轉著溫潤而內斂的光華。四梵殿造型端方,棱角剛直卻不顯銳利,恰似一方飽蘸時光濃墨的漢印,莊重地鈐在這幽靜山坳,沉澱著無數未言的肅穆與深厚。
    殿東西南北四方各辟一門,門雖緊閉,卻自有澄澈清光自隙間隱隱流淌。每道門前皆矗立一尊神獸石像,形態極簡而意蘊非常——石身線條如雲水奔湧,渾然而就,不見雕鑿之痕。它們昂首向天,姿態超然,雖無瞳孔,卻似目貫乾坤,隱隱透出洞徹古今的威嚴。如亙古的守護者般默立於此,將塵世紛擾盡數阻隔,隻留一片靈明與寂靜。
    公孫清窈足尖輕點南門石階,正欲翩然入內,身側的姬炎卻驟然止步,鞋尖凝滯於門檻前半寸之地,再無寸進。他眼睫微顫,眸中倏地掠過一道銳光,如寒刃出鞘,警惕之色驟現。
    他心湖早已波瀾暗湧:至聖山的追殺令如影隨形,似附骨之疽不死不休;無量學宮與西河書院之間更淵源深遠、關係錯綜,誰又能斷言,這片看似清靜超然的學宮深處,不曾暗藏殺機、湧動詭譎?他仿佛踏在萬丈薄冰之上,一步失察,便將墜入無底深淵。
    “姬小友,既來之,則安之。何以躊躇不前?”
    正在此時,一道聲音自殿內傳來。那嗓音蒼老如古鼎餘韻,卻又洪亮似晨鍾破曉,輕易穿透厚重殿門,清晰回蕩於耳畔,仿佛跨越千年時光長河,攜著歲月積澱的莊重與威嚴,卻不顯逼人,隻如遠山積雪般沉靜浩瀚。更奇異的是,話音中竟尋不到半分殺氣,反似春風拂過靜湖,溫柔蕩開漣漪,悄然撫平了他緊繃的心弦。
    姬炎凝神靜聽,待那餘音漸散於鬆風之間,他心中迭起的戒備竟如冰雪逢陽,無聲消融大半。他深深吸入一口浸透鬆針清香的空氣,胸中滯鬱盡散,眼底最後一縷猶豫也隨之化作一片清定。他轉向公孫清窈,微微頷首,終不再猶豫,與她並肩邁過了那道看似平凡卻宛若天塹的門檻,踏入四梵殿的深影之中。
    一入殿內,姬炎隻覺眼前豁然開朗,仿佛自狹窄山徑一步踏入了無垠星河。穹頂之上,竟綴滿點點星輝,雖非夜空,卻比夜空更顯璀璨靈動。那些光芒如被神明點亮的魂靈,緩緩流轉、明滅不定,勾勒出玄奧的星辰軌跡,神秘莫測,引人無限遐思。
    整座大殿布局暗合太極天道,地麵以黑白二色石磚鋪作陰陽雙魚,彼此纏繞交融,卻又界限分明。每一道紋路仿佛都鐫刻著天地至理,步履所至,恍若能窺見宇宙運轉的玄機。殿中陳設極為簡素,僅一幾、數蒲團而已,皆以天然素木製成,不飾雕琢,卻在極淨極簡中透出一種大道至簡的高華氣韻。
    置身其間,塵世紛擾霎時遠去。身心如被溫潤清氣包裹,靈台似有泠泠清泉滌過,泛起一片前所未有的寧靜與澄明。
    無量學宮正殿之內,檀香嫋嫋,縈繞梁柱之間。日光透過雕花長窗,灑落一地斑駁陸離的金痕。一位老者靜立殿心,宛如一尊經歲月打磨、溫潤深沉的玉雕——身著月白錦袍,不染塵埃,衣袂隨微風輕揚,身姿卻如古鬆巋然。雖鬢發如雪,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似寒星淬火,洞徹人心,其間沉澱著半世風雲洗練出的睿智,和一種不為外物所動的沉靜
    慕容狄的目光如深潭般落在姬炎身上,片刻之後,才緩緩開口。他的聲音低沉如古寺鍾鳴,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磁性:“姬小友,老夫乃學宮大祭酒慕容狄。聽聞小友叛離宗族,身負追殺令,更於三日前血洗櫟陽城秦家——可有此事?”
    姬炎聞言,心頭微微一震。他自認行事縝密,卻不料這位大祭酒竟對一切了如指掌。短暫的驚訝之後,他迅速收斂心神,神色坦然如朗朗青天,躬身一禮,聲音清越而堅定:“確有其事。秦家作惡多端,罪有應得,晚輩問心無愧。”
    慕容狄眉梢幾不可察地一動,緩緩頷首,眼中掠過一絲讚許:“夠坦蕩。老夫向來欣賞如你這般不遮掩、不偽飾的性情。”他語氣平和,如敘述尋常,“姬小友若不嫌棄學宮清簡,不妨在此暫居些時日。”話語中並無招攬之意,卻自有一番氣度。
    連日奔逃、刀劍相伴的日子確實讓姬炎身心俱疲,他正需一處清淨之地稍作休整。聞言,他再度躬身,語帶敬意:“謝過大祭酒厚意。隻是……”他略作遲疑,眼底浮起幾分謹慎與探究,“晚輩尚有一事請教——不知無量學宮,與那櫟陽秦家是否有所淵源?”
    話音未落,靜立一旁的公孫清窈忽然微微一動。她身姿如月下白蓮輕搖,轉身時羅裙翩躚似花瓣舒卷。察覺到姬炎話中的試探,她心頭一緊,眸中頓時閃過一抹焦急。她悄悄遞去一個眼神,黛眉輕蹙,眼波流轉間盡是勸阻之意。
    慕容狄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卻依舊神色從容,不疾不徐地開口:“秦家確是學宮供奉之家,歲歲皆有資財之獻。”他語氣平穩如靜水流深,不起微瀾,“然學宮立世千年,隻論是非,不問親疏。秦家自作孽,自不可活,學宮絕不袒護。”他略一停頓,聲音更顯清定,“姬小友,可還有疑問?”
    這番話如清風拂雲,瞬間掃盡了姬炎心中最後的顧慮。他胸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敬佩——這無量學宮果然如外界所傳,公正明理、不偏不私!他當即神色一正,朗聲道:“大祭酒既如此說,晚輩便再無話可說。今日在此,代所有曾受秦家所害的亡魂,謝過學宮持守公道!”
    語畢,他向著慕容狄深深一揖,腰身彎得極低。這一禮之間,盡是發自肺腑的敬重。
    慕容狄望著姬炎鄭重行禮的模樣,嘴角終於浮起一抹淺淡的笑意,仿若雪後初霽,疏朗而溫潤:“若無其他事,此刻已近未時,便讓清窈帶姬小友去膳堂稍進飲食吧。有緣之時,你我自當再敘。”語畢,他廣袖輕拂,負手轉身,月白袍角在廊道的明暗交界處漸行漸淡,最終如雲隱沒,唯餘一縷若有似無的檀香,仍在空中低回。
    膳畢,公孫清窈引姬炎穿過幾重疏影橫斜的回廊,一路行至她所居的小院。一方清幽院落驀然躍入眼簾——青磚靜默,黛瓦如畫,藤蔓輕纏簷角,木門半掩,仿佛一處被時光遺忘的隱逸之境,教人恍如踏入桃源深處。
    推門而入的刹那,滿園芳菲如潮水般湧來:緋色薔薇攀籬怒放,鵝黃迎春垂絲嫋娜,淡紫鳶尾婷婷依階,更有無數不知名的繁花簇擁盛放,擠擠挨挨、絢爛如錦,宛若天神不慎傾倒了調色之盤,將人間染作斑斕夢境。清風徐來,裹挾著沁人甜香拂麵而過,隻深深一息,便覺肺腑如洗,暖意氤氳,仿佛整個人都沉入了一片無邊的花海之中。
    院角假山疊石成趣,嶙峋石隙間猶見幾莖青草倔強探首;其下魚池澄澈,幾尾錦鯉悠然擺尾,鱗光斑斕如織,時而躍水輕啄,濺起的水珠如玉屑紛飛,星星點點落於青石板上,洇開濕潤的痕,宛若春日的吻痕。
    踏入屋內,一股淡淡的檀木熏香幽幽縈繞,陳設雖不奢華,卻處處潔淨妥帖。每一樣器物都擺放得恰到好處,仿佛被一雙溫柔的手常年細心打理,透出一種寧靜生活的痕跡,令人不由心生暖意。
    最惹人注目的,是牆上懸著的各式風箏。它們靜默如畫,卻各自生動:有的形如彩蝶,翅尖綴著細碎流蘇,仿佛下一秒便要振翅而起;有的狀若遊龍,鱗甲以彩線密密繡成,在微光中泛著瑩瑩光澤;還有的仿作飛鳥,喙間懸著一枚小鈴,風過時似有清音待響——它們懸在那裏,如同被定格的美好時光,無聲地訴說著關於春風、藍天與歡笑的記憶。
    正當姬炎目光流轉於這些風箏之間時,櫃中一角忽有物什撞入眼簾。他的腳步驀地頓住,整個人如被釘在原地,目光死死凝住——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扼住了他的心。
    心跳驟然擂鼓,“咚、咚、咚”,一聲響過一聲,幾乎要撞出胸腔。他下意識地按住心口,那裏冰涼一片,如同突然浸入雪水。
    那是一架殘破的五色風車。
    原本明豔的彩紙早已褪色,支架歪斜,塵跡斑斑,儼然已被歲月蝕透了模樣。
    ——這難道不是當年他欲送公孫蕊婷、卻終未送出的那五色風車嗎?
    彼時變故驟生,他將它插於柳樹下,從此成了再不敢觸碰的心結。
    此刻重逢,如一把生鏽的鑰匙猛地撬開了記憶的鎖。姬炎心緒如狂風刮過的寒潭,再難平靜。他猛地抬眼望向公孫清窈,目光裏俱是驚濤駭浪般的震驚與探尋。
    這女子…為何會持有這風車?她與公孫蕊婷,究竟有何關聯?無數疑問如潮水般撲來,他怔在原地,一時竟失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