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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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幽邃如墨的陰影邊緣,那眼眶空蕩、隻剩深洞的女子,身姿飄忽得宛若一縷無根的遊魂。她衣袂拂動間帶著某種非人的滯澀,似有無形之絲牽絆著她的動作。她緩緩轉過身,頸骨處傳來幾不可聞的細響,如枯枝輕折。她蓮步微移,裙裾掃過積塵的石階,竟未驚起一粒微塵,悄無聲息地重回那間被濃重藥氣籠罩的昏晦內室。
    室內的光線比通道中更加渾濁壓抑,數盞懸於梁下的青銅燈盞跳動著幽綠色的火焰,將本就濃烈的藥氣烘得愈發窒人——那氣息中雜糅著腐草的腥濁,如同無數細密的無形觸須,鑽入鼻腔,直滲肺腑。三個渾身潰爛、幾乎難以辨認人形的孩童,默然立在巨大的三足銅桶之中。青黑相間的膿液沿著他們殘破的皮膚緩緩滑落,在桶底積聚起一層細密黏膩的泡沫。創口處的血肉與幽綠色的藥液相互侵蝕,泛出森然磷光,仿佛已被某種惡毒的力量與漫長時光啃噬得隻剩殘骸。可他們的眼神卻仍透著屬於孩童的稚嫩,此刻正直勾勾地望向姬炎。
    “你,過來。”
    無眼女子輕啟朱唇,聲音空靈得宛若浸於寒潭深處的銀鈴,又帶著古墓積塵般的縹緲,似從遙遠的三途河彼岸幽幽傳來。那語調之中,卻裹挾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字句落下之時,連燈盞上跳躍的火苗都為之一滯。
    姬炎喉頭猛地發緊,方才因那隻風箏而掀起的激動與希望,頃刻間被一盆冰水徹底澆滅。一股寒意自脊背竄起,心頭波瀾驟變為洶湧的駭浪——那浪潮中有對無眼女子深不可測的忌憚,有對此間詭譎景象的本能驚懼,更有一絲被無形之力牽引、即將觸及真相邊緣的焦灼與悸動。他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那濃烈而詭異的藥香頓時嗆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的窒息。
    當目光觸及銅桶中孩童的模樣,姬炎隻覺一道驚雷劈入腦海,震得他耳畔嗡鳴、心神欲裂。那些潰爛扭曲的肌膚,與方才在寺間追逐嬉笑的鮮活身影猛烈重疊,又轟然崩碎——他終於明白,初遇時那如影隨形的詭異之感從何而來,那分明是蓬勃表象之下,怎樣也掩不住的森然死氣。
    一股強烈的惡心直衝喉頭,卻被他死死壓抑下去。這哪裏是什麽天真孩童,分明是以邪異秘法強留人世的殘軀!公孫清窈的失蹤,必定與眼前這無眼女子脫不了幹係。
    時光如指間流沙,無聲逝去。三個孩童瘦小的身軀在幽綠藥液中緩緩下沉,最終被那泛著詭譎光暈的液體完全吞沒。緊接著,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悄然發生——他們原本潰爛見骨、肌理難辨的體膚,竟如逢春枯木,一寸寸重煥生機。腐壞的皮肉如秋葉般簌簌脫落,露出其下嬌嫩欲滴的新生肌膚,恍若有一雙無形而溫柔的手,正細細撫平所有創傷與猙獰。
    不過轉瞬之間,“撲通”幾聲輕響,三個孩子如獲新生的小鹿,輕盈地躍出銅桶。當他們瞧見娘親並未對姬炎出手,緊繃的小臉霎時雲開霧散,綻放出的笑容宛若破曉晨光,純粹而耀眼。他們嘰嘰喳喳地圍到姬炎身邊,雀躍著、呼喚著,清澈的眼眸裏閃爍著星辰般明亮的好奇,仿佛對這個去而複返的陌生人,藏著說不盡的親近與探詢。
    在這些孩子眼中,姬炎是極為特殊的存在。往日裏,家中偶爾出現的“客人”,無一不是被娘親如獵物般拖拽回來的,他們周身纏繞著腐朽的死氣,最終都會在秘術的煉化下,成為銅桶中翻滾沸騰的藥液。先前姬炎被娘親敵視時,孩子們心中曾湧起難以名狀的緊張;而此刻,他們眼中卻隻剩純然的歡喜。
    另一邊,姬炎卻如石雕般靜立原地,卻又深藏著難以言說的悲憫,緊緊凝注在三個孩子身上。他心中再明白不過——這孩子的生命,竟是依靠那些以活人煉化的藥液才得以延續。
    刹那間,一股複雜情緒如狂潮般撞入姬炎胸膛,幾乎淹沒他所有理智。每多看孩子一眼,心就似被無形之手攥緊,陣陣抽痛;有怒——對那以人命為藥引的殘酷手段感到憤懣難平,烈火般的怒意在胸中翻騰,幾欲噴薄;更有迷茫——麵對這光怪陸離、善惡交織的世間,無數疑問如荊棘纏繞心頭,令他思緒紛亂如麻。
    他怔怔地立在原處,指尖無意識地輕顫,心底反複自問:以眾多鮮活生命換取孩子的殘存,這究竟是對,是錯?許久,他終是緩緩垂眸,所有洶湧心緒漸漸沉澱為一片深沉的靜默——或許在這成年人複雜幽深的世界裏,本就不存在純粹的黑白,隻有被現實裹挾的無奈,與在黑暗中蹣跚前行的掙紮。
    就在這時,那無眼女子如一陣幽邃的夜風般無聲示意,帶著一縷若有若無的涼意,輕輕擺了擺手。那姿態似拂花,似逐影,輕靈中卻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姬炎喉結不自覺地滑動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掠過她那雙手——那雙手白得如同初雪凝玉。她斟茶時手腕輕轉,姿態舒展如雲,竟比殿中懸掛的流雲紋帛還要優雅從容。琥珀色的茶湯傾入青瓷盞中,漾開圈圈漣漪,清苦中纏繞著一絲回甘的茶香隨之彌漫開來,那氣息似藏著經年的舊事,又仿佛裹著無數未曾訴盡的隱秘。
    “你們去外麵玩,娘親要與這位哥哥說幾句話。”她聲音響起,空靈似山泉漱石,泠泠清越,可尾音處卻又含著一脈不易察覺的溫柔。孩子們一聽,方才那點拘謹頃刻消散,如一群脫籠的歡快小鳥,蹦跳著掠過地麵,轉眼便消失在門外。
    當屋內隻剩下兩人清淺的呼吸交織,無眼女子靜靜端坐,宛如一朵於暗夜中無聲綻放的幽蓮。縱然不見眸光流轉,她周身卻仍籠罩著一種驚心動魄、令人屏息的靜。姬炎正自暗歎,卻見她忽然微微垂首,那如玉的指尖無意識地輕輕蜷起——隻是一個細微的動作,卻似承載了千鈞重憶,連帶著她的呼吸都放得極輕,極緩,仿佛生怕驚動了沉睡在歲月深處的往事。
    良久,無眼女子方才再度開口,聲音裏沉澱著歲月磋磨後的沙啞,似枯葉拂過石階:“妾身名為軒梓墨,乃是降龍穀軒氏一脈的後人。”
    姬炎心頭猛地一緊,目光如被無形之線牽引,牢牢鎖在軒梓墨蒼白的臉上。
    “想當年,妾身與你娘靈鳳夙,尚是幼年,便於穀中相識。”軒梓墨的聲線漸漸柔軟下來,那一縷黯然卻愈發深重,恍若有薄霧在她空茫的眼窩間無聲凝聚,“你娘親……是這世間真真正正難得一見的奇女子。她心中所念,非閨閣胭脂、兒女情長,而是萬裏山河、天地至理。那份胸襟與膽魄,縱是男兒也難及萬一。”
    “她從不懼世俗禮法之縛,更不畏天道威嚴之重。那時我們常說,她便似一顆極亮極烈的流星,哪怕注定隕落於長夜,也要將天幕燒出一個窟窿。”言至此處,軒梓墨輕輕一歎,那歎息中裹著無盡蒼涼與惋惜,“可她……性子太過純粹,純粹得如同初雪琉璃,不染塵埃。她哪裏懂得,人心之詭譎,遠勝世間至毒。”
    姬炎掌心已滲出涔涔冷汗,他隱約窺見命運猙獰的一角,卻仍屏息凝神,等待著她揭曉那段被塵封的過往。
    軒梓墨的指尖忽地重重叩在茶盞邊緣,聲響清厲,語氣也隨之轉冷:“最終,她被那些曾稱之為‘摯友’的人背叛。肉身遭烈焰焚滅,神魂亦被擊得支離破碎。”她語聲一頓,喉頭哽咽,良久才續道,“可她那份意誌,卻倔強得如同絕壁孤鬆,縱使殘魂飄零數百載,竟憑對大道本源的深刻感悟,硬是重凝肉身,再現人間。”
    “她隱入宗門,本想求半世安寧……”軒梓墨的聲音漸低,浸透著深深的無力,“可天意終究無情。二十年前,天道使者再度追蹤而至。為護腹中之你,她獨戰強敵,本源神魂遭受重創,最終……仍未能逃脫命運的羅網。”
    姬炎耳中字字如燒紅的鐵,狠狠烙在他震顫的心頭,燙得他指尖發麻、血脈奔湧。他死死攥緊雙拳,指節根根泛白,眼底怒火如熔岩翻滾,幾乎要破眶而出——而那怒意深處,更藏著鑽心蝕骨的疼。所有曾將苦難加諸他娘親之人,縱使千刀萬剮,也難解他此刻心頭之恨!
    胸腔熾熱如灼,憤懣幾乎要撕裂他的喉嚨。可他終究強壓下翻騰的情緒,喉結艱難地滾動,咽下那無聲的腥甜。
    姬炎起身,對著軒梓墨深深一揖,聲音裏壓抑著未盡的怒意與幾難以察覺的哽咽:“多謝前輩告知娘親往事……此恩姬炎銘記於心。”他略頓一頓,複又抬頭,目光灼灼似有暗火燃燒,“隻是晚輩仍有一事不明——前輩與這些孩子,為何皆被困於此地?”
    軒梓墨緩緩直起身,姿態間透出一種曆經風霜摧折而不倒的堅韌。她微微側首,那雙空洞的眼眶望向回廊間追逐嬉戲的孩童。明明已無眸可視,她的神情卻溫柔得如同浸透月色的輕紗,繾綣之中纏繞著難以言喻的哀戚——那是一種目睹至寶卻無力護持的痛楚,也是一種千言萬語哽在喉間的蒼涼。
    許久,她方開口,聲如深埋地底的古木,低啞而沉鬱,每一字都似浸著經年的血與淚:“這些孩子……皆是被我那蛇蠍心腸的丈夫所害,才落得如今魂體離散、靈智蒙塵的下場。”她抬手輕撫自己再無光澤的眼瞼,聲音驟然轉厲,透出刻骨銘心的恨意,“妾身這雙眼,昔日能觀星軌運行、可辨人心黑白,亦同樣拜他所賜……墮入這永夜無光之獄。”
    軒梓墨語聲稍頓,胸口劇烈起伏,仿佛有無數怨憤欲破腔而出,但最終出口的語調卻回歸至一種近乎死水的平靜:“以你之聰慧,想必早已看出——這無量山看似鍾靈毓秀,靈氣繚繞,實則是一座巨大的活死人墓。此地每一寸土地皆浸透死氣,將妾身如折翼囚鳥般死死禁錮於此,不得離開。”言及孩子們,她的聲線又不自覺放軟,滲入一絲近乎卑微的懇切,“但這些孩子何辜?妾身拚卻殘力,也要讓他們活得像個‘人’樣。”
    她話音驀地揚起,語氣轉作凜然決絕,如寒刃出鞘:“但你放心!妾身手上所煉化之人,從無一個是活人!無一不是無量學宮以死氣吊著性命、苟延殘喘的行屍走肉!他們表麵光鮮,出身高門,背地裏所行之惡……肮髒得令人發指!”
    姬炎的指尖無意識地收緊,軒梓墨話語間的悲愴如寒流般滲入他心底。那些浸滿血與淚的往事,宛若一根根冰冷的銀針,接連刺入他心口——既有對軒梓墨半生飄零、目不能視的深切哀憫,如潮水般無聲漫過胸腔;又有對這世間詭譎人心、無盡劫難的憤懣,似暗火在他血脈中灼灼燃燒。
    軒梓墨的餘韻仍纏繞著難以揮散的蒼涼,姬炎的喉結急促地滾動了幾下。他略一沉吟:“小子鬥膽,敢問前輩可曾見過一位手執風箏的少女?”
    軒梓墨聞言,那執紙鳶、衣袂翩躚的身影,如被風悄然翻動的書頁,倏忽在她腦海中清晰映現。她緩緩頷首,回溯著過往:“確有這樣一位少女,她與先前被攜至此處的他人還略有不同……雖同樣由死氣維持生機,但其神魂卻異常蹊蹺——”她語氣微沉,“定是有人為她施展了安魂穩魄的秘術,才讓她可在日常生活中斂去死氣,修為一般者,窺不破其中關竅。”
    “安魂穩魄?”姬炎的心猛地向下一沉,方才的關心,頃刻間被撕扯得支離破碎。他聲音裏帶著誠懇與關切:“那少女……乃是晚輩極為重要之人,不知她現在……可還在此處?”
    軒梓墨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聲中似裹著若有若無對姬炎的憐憫:“在,就關在這回廊盡頭的禁室之中。隻是……”她話音微頓,語氣愈發低沉,“你這朋友因多日未有魂魄注入,體內死氣已經開始外溢。”
    隨後,姬炎雙腳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默然跟著軒梓墨向禁室走去。回廊幽深似沒有盡頭,墨色浸染四周,石縫間滲出若有似無的寒氣,每踏出一步,都仿佛有冰冷的絲線纏繞上心頭,越收越緊。
    直至二人終於停在一扇石門前,伴隨沉重的摩擦聲,石門緩緩開啟——刹那間,一股蝕骨寒意撲麵襲來,仿佛連時間在此都已凝固。
    角落裏,公孫清窈如同被暴風雨蹂躪過的柳葉,無力地蜷縮成一團。單薄的衣袍裹著她微微顫抖的身軀,肩胛骨嶙峋地凸起,像一隻受傷後躲進暗處獨自舔舐傷口的小獸,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縷縷灰敗的死氣自她周身彌漫而出,如幽靈般纏繞不去,在昏昧的光線下勾勒出詭譎而陰森的輪廓。那氣息冰冷而腐朽,仿佛正一寸寸吞噬她殘存的生機,每一絲的飄散,都似在無聲倒數著她生命的終局。
    “姬小友,這裏……便交由你看著辦吧!”軒梓墨語畢,便轉身離去,隻留下滿室壓抑的寂靜。姬炎怔在原地,胸口仿佛被什麽沉重的東西死死堵住,酸楚、澀然、慌亂與無措絞成一團,令他難以啟齒。
    “想必……姬哥哥已經知曉了一切吧!”公孫清窈的聲音輕若飄羽,卻一字一字重重砸在姬炎心頭。她微微抬起頭,原本明澈如秋水的眼眸此刻黯淡無光,宛如蒙塵的明珠,連轉動都顯得滯澀艱難。眼尾泛著淡淡的紅,嘴角努力向上牽起,擠出一抹比哭泣更令人心碎的苦笑。那笑容裏浸滿了無處訴說的苦澀與深沉的無奈,仿佛下一瞬就要破碎在空氣中。
    “請姬哥哥……不要怨恨清窈的隱瞞。”她聲音愈發低微,幾乎化作一聲歎息,“因為哥哥……是清窈從出生至今,唯一的朋友……”最後那聲輕笑逸出唇邊,卻破碎成一片蒼涼,字字句句浸滿了難以言喻的心酸與眷戀。
    姬炎聽罷這番話,隻覺心口仿佛被一塊千斤巨石狠狠擊中,一股錐心之痛傳遍全身。他長長歎息,那歎息卻驅不散心底漫起的悲戚:“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終究不過是多一重悲傷,多一道枷鎖罷了。”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是被歲月粗糲地磨過,浸滿了難以言說的疲憊,“這些年來,我經曆的悲傷……難道還少嗎?”
    公孫清窈緩緩抬起頭,那雙曾經靈動的眼眸,死死地凝望著姬炎。她嘴角依然掛著一抹極淡的笑意,隻是這一次,笑意深處竟透出幾分令人心碎的傷感:“姬哥哥,清窈有一個不情之請——”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一縷即將散去的煙,“你殺了我吧。”
    “與其如行屍走肉般苟延殘喘,不如……由哥哥送我最後一程。”
    姬炎聞言,心中頓時掀起驚濤駭浪。他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畫麵:世人為了活下去不惜爾虞我詐、苟且偷生,而眼前這女子,明明如風雨中倔強盛放的花,卻不為綻放,而求凋零。這份決絕,讓他震撼,更讓他惆悵。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如潮水般席卷而來,幾乎將姬炎淹沒。他怔在原地,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應。世間許多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而對一個珍視情誼、朋友寥寥的人來說,好友的請求,竟成為了自己最沉重的抉擇。他眼中情緒劇烈翻湧,掙紮與痛楚清晰可見,仿佛有兩股力量在他心中撕扯,一邊是理智與道義,一邊是摯友的悲鳴。
    公孫清窈緩緩起身,身形纖弱,宛若蝶翼在風中最後一次輕輕翕動,淒美得令人心碎。她那雙曾盛滿星光與笑意的眼眸,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層深秋的寒霧,苦澀與不舍在其中無聲交織,每一次眸光轉動,都似牽扯著千絲萬縷的隱痛。她極輕地抬起下頜,長睫如受傷的蝶翅般微微顫動,將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勉強抑回,聲音輕柔得如同浸透晨露的絮語,卻每一字都浸滿了深切的哀傷,緩緩漫過姬炎的心頭:“姬哥哥,你還記得……我們在碎夢湖畔,一起放風箏的那些時光嗎?”
    “那時的天空,藍得像是被水洗過一般,澄澈得沒有一絲雜雲。你親手紮的那隻風箏,拖著長長的尾巴,在雲間自在翻飛,如同擁有了整片蒼穹。”她的語調漸輕,眼底卻仿佛被回憶點亮,泛起細碎而溫柔的光,“風一來,線軸便在掌心嗡嗡地轉動……那簌簌的聲響,我至今還記得。那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最明亮的時光。”
    話音稍頓,她眼中那點微光倏然黯淡,宛如星光被重重雲靄吞沒。“我自出生,便如同被命運咒詛的燭火,注定隻能短暫地明亮一瞬,最終……化作冰冷的飛灰,散於世間。”她抬手,指尖輕輕拂過鬢邊垂落的發絲,動作間盡是憐惜與無奈,“唯有與哥哥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才真正覺得……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人。”
    言盡於此,她嘴角極慢、極輕地揚起一抹笑意。那笑容薄如蟬翼,脆似即將凋零的殘蕊,仿佛一縷微風便能將其吹散。而她眼底深藏的哀戚,卻如決堤之水,無聲地洶湧四溢,載滿了難以言說的淒涼。
    姬炎隻覺得心口猛地一沉,一陣滔天巨浪般的情緒轟然撞上心岸,震得他隱隱作痛。他身形幾不可察地晃了晃,瞳孔驟然收縮,眼中先是浮起一片難以置信的茫然,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瞬間顛覆;隨即,一種徹骨的痛惜如潮水般洶湧而來——那痛像無數細密的針,無聲無息地刺入四肢百骸,紮進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幾下,仿佛有什麽東西哽在那裏,許久,才終於擠出聲音。那嗓音低沉沙啞,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反複磨過,每一個字都浸滿了沉重:“原來……你早已知曉這一切。”話音落下,空氣仿佛凝滯,隻餘一片無聲的歎息在兩人之間回蕩——那是麵對命運翻雲覆雨時,最深切的無力。
    公孫清窈的眼神驟然黯淡下去,方才眸中尚存的一點微光,仿佛被濃重的烏雲徹底吞噬,連最後一絲如碎星般的希冀也熄滅了。她纖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如同負傷垂落的蝶翼,終究緩緩垂下,將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絕望掩入陰影之中。她的下頜繃得極緊,聲音像是被凜冽寒風凍出裂痕,一字一句都浸滿了化不開的悲愴:“我本就是家族登頂之路上……早已備好的活祭。從降生於世的那一天起,便如同被鎖進暗無天日的銅籠之鳥,翅尖染著鐐銬的鏽痕,連抬頭望一眼天光……都是奢侈。”
    “又何嚐不是在苟延殘喘……”
    這些話仿佛是從她被撕裂的心底一點點擠出來的,滲著血與淚的澀意,沉重得幾乎令人窒息。
    姬炎的眉頭驟然緊鎖,猶豫片刻,他終於凝聚起全身的勇氣,聲音沙啞地問道:“難道……那次的死亡,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寧可自行了斷,也不願淪為祭品?”話音未落,他已從懷中取出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鵝黃色絲帶,動作輕柔得仿佛捧著一縷易碎的夢。
    公孫清窈的目光觸及那抹鵝黃,原本死水般的眼眸倏然掠過一絲微光,宛若寒夜中即將熄滅的燭火,在最後一刻掙紮著跳動了一下。一絲溫柔與感動自那光亮中悄然漾開,連她始終緊抿的唇線也柔和了些許。她伸出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輕輕接過絲帶。當指尖觸到那熟悉的紋理時,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
    她的嘴角緩緩揚起,那笑容虛弱得如同晨曦初現時的薄霧,仿佛風一吹便會消散,卻比曇花一現更令人心碎:“嗬嗬……姬哥哥,難為你……還一直留著它。”那笑意來得突然,去得也迅疾,宛若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塵,轉瞬即逝。
    此刻,姬炎隻覺得心口如同被無數鈍刀反複切割,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悲憫如潮水般自四麵八方湧來,將他徹底淹沒。他凝望著眼前這朵本該在明媚春光中盛放的嬌蕊,如今卻被命運的暴風雨摧折得枝葉零落——他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更憤慨於世道的不公。為何這般皎如明月的女子,偏偏要遭受如此殘酷的對待?為何那些虛無縹緲的家族榮光,竟要依靠犧牲鮮活的生命來換取?
    不久後,姬炎獨自緩步走出禁室,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孤寂。他來到軒梓墨麵前,聲音低沉得如同壓著千斤寒鐵:“前輩,清窈姑娘……就留給您與孩子們了。”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仿佛吞咽著難以言說的苦澀,才繼續道,“她這一生,過得不易。屆時,煩請前輩在這無量寺為她立一方碑,不必刻名,無需留姓,隻願她在輪回中,能有一個歸處,有一個真正屬於她的家。”
    言畢,他深深拱手,彎腰的刹那,肩背繃得極緊,那姿態中浸滿了無聲的悲涼與沉甸甸的愧疚。不待軒梓墨回應,他已毅然轉身朝門外走去。他的背影挺直如鬆,卻在明暗交錯的光影裏,抑製不住地泄出一絲細微的顫抖。
    離開無量寺,凜冽的山風裹挾著鬆濤迎麵撲來。姬炎凝望著遠方層巒疊嶂的山脈,見流雲於峰頂聚散無常,一如他心中紛亂難平的思緒。他緩緩攤開掌心,一個小巧石盒靜臥其中,內裏一縷屬於公孫清窈的殘魂正如螢火般微弱跳動,閃爍著她生前最後一絲溫存。
    “清窈,”他低聲輕喚,聲音終於泄露出一絲難以壓抑的哽咽,“對不起……”
    至聖山——聖人塚,將公孫清窈的殘魂與公孫婕妤合葬於一處——這是此刻姬炎能用來安慰自己的最好選擇,也是對婕妤與清窈姐妹,能做出的最好補償與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