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風暴低語與童話秘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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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螺號”在夜色中沉重地喘息,每一塊老舊的船板都在**,抗拒著深海的拖拽。鹹濕的海風變得銳利,抽打在臉上,帶來雨水的腥氣。天空不再是靜謐的墨藍,而是翻滾著不祥的濃紫,雲層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
    風暴要來了。
    甲板上早已待不住人。淩墨、蘇棠和陸離退回到狹小的船艙。那盞搖晃的煤油燈將他們的影子投在斑駁的艙壁上,扭曲、放大,如同躁動的鬼魅。那隻鏽鈴鐺被放在簡陋的木桌上,旁邊是那疊泛黃的信紙和那幅詭異的兒童畫。
    發動機的轟鳴被風浪的咆哮蓋過。船體開始劇烈地傾斜、搖晃,每一次起伏都像要把人的五髒六腑甩出去。木製結構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仿佛下一秒就要解體。
    “穩住!”老輪機長的吼聲從門外傳來,很快又被風撕碎。
    蘇棠死死抓住固定在牆邊的鐵架,指節發白。每一次船身砸向浪穀,她的胃就跟著狠狠一抽。這不是戰鬥的 adrenaline,而是麵對自然偉力最原始的恐懼。淩墨站在她對麵的艙壁旁,用身體抵住一個滑動的水桶,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但眼神依舊沉靜,像在計算著風浪的規律和船的承受極限。
    隻有陸離,他似乎完全不受暈船影響。他甚至找來了幾條舊繩索,將自己和那張小木桌固定在艙壁一角,借著搖晃的燈光,再次攤開了那些信件和畫紙,手指穩定地拂過紙麵,仿佛外麵的滔天巨浪隻是無關緊要的背景音。
    “你不暈?”蘇棠在又一次劇烈的顛簸中擠出問話。
    陸離頭也沒抬:“大腦的前庭係統平衡功能可以通過意誌力部分抑製。而且,目前的搖晃頻率尚未超過人體耐受極限。”他頓了頓,補充道,“當然,如果船體破裂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個巨浪猛地拍在舷窗上,海水潑濺進來,帶著刺骨的冰冷。
    淩墨抹去臉上的水漬,看向陸離:“找到什麽了?”
    “信件的書寫者,稱呼收信人為‘阿傑’,應是那位輪機長。她反複懇求阿傑將‘孩子們’帶出去,遠離‘那座吃人的蜂蜜城堡’。”陸離的語調平穩得像在朗讀文獻,“她提到‘三個小影子’,但始終隻用‘大寶’、‘二寶’和‘最小的那個’來區分。”
    三個孩子?
    淩墨和蘇棠對視一眼。他們一直被灌輸的記憶裏,隻有他們兩人。
    “畫呢?”淩墨追問。那幅畫給他的感覺更為異樣。
    陸離將兒童畫小心地推到燈下。畫紙潮濕發皺,色彩暈染,但那些歪扭的線條反而更顯出一種孩童無意識的瘋狂。冰淇淋車、咧嘴大笑的太陽、兩隻形態模糊的貓、還有三個手拉手的小人。角落裏那個被塗抹掉的簽名,在水漬浸潤下,似乎顯露出更多筆畫。
    “看這裏,”陸離的指尖點向畫中其中一個拉手的小人,“他的頭上,被用另一種顏色的筆,很用力地畫了一個叉。”
    很用力,幾乎要戳破紙背。
    而另外兩個小人,則被小心地塗上了明亮的顏色。
    “還有這裏,”陸離的指尖移向那輛冰淇淋車底下,一團混亂的黑色線團,“這不像陰影,更像…被藏起來的東西。”
    就在這時,船體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巨響,猛地向一側傾斜!桌板上的鏽鈴鐺滾落下去,發出清脆卻刺耳的“叮”的一聲。
    幾乎在鈴聲響起的瞬間,淩墨的頭部傳來一陣尖銳的劇痛!一個模糊的畫麵閃過:不是陽光明媚的公園,而是昏暗的走廊,一個小男孩蹲在地上,徒勞地想撿起一堆散落的彩色積木,另一個稍大的身影粗暴地推倒了他好不容易壘起的一點…空氣中彌漫著甜膩到令人作嘔的香氣。
    他悶哼一聲,扶住了額頭。
    “怎麽了?”蘇棠立刻察覺他的異樣。
    “…不知道。”淩墨甩甩頭,畫麵消失了,隻剩頭痛餘波,“鈴鐺…”
    蘇棠彎腰撿起那枚滾到她腳邊的鏽鈴鐺。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微微一顫。她鬼使神差地沒有將它放回桌上,而是緊緊攥在手心。那沙啞的微響似乎還縈繞在耳邊,攪動著什麽。
    外麵的風暴愈發狂怒。船長通過傳聲筒嘶啞地命令所有人員固定好自己,準備迎接最糟糕的情況。
    陸離終於將資料收進防水袋,緊緊綁在身上。“概率估算,船體結構撐過這場風暴的可能性低於百分之四十。”他冷靜地宣布,“建議做好棄船或溺水的準備。”
    絕望的氣氛如同冰冷的海水,滲入小小的船艙。
    蘇棠靠著艙壁滑坐下來,將臉埋進膝蓋。手裏的鈴鐺硌著她的掌心。在那幾乎要將人撕裂的搖晃和轟鳴中,她閉上眼,努力不去想那罐蜂蜜,而是試圖抓住腦海裏那些破碎的、不合邏輯的片段。
    昏暗的燈光…不是煤油燈,是更白更冷的光…長長的餐桌,擺滿了精致的甜點,卻沒有人動。她坐在椅子上,腳夠不到地。旁邊…旁邊好像還有一個更小的椅子,是空的。主位上那個模糊的身影…不是祖母,更高大,更冷漠…一個小男孩偷偷把不喜歡吃的胡蘿卜泥倒進花瓶裏,衝她擠眼睛…那是淩墨?不,感覺不對…然後是誰的手,溫柔卻堅定地拍了拍她,示意她坐好…
    記憶混亂而矛盾,像被打亂的拚圖。
    她猛地睜開眼,看向對麵同樣靠牆坐下的淩墨。他正盯著虛空,眉頭緊鎖,顯然也在與某些突如其來的碎片搏鬥。
    “淩墨,”她聲音沙啞地開口,幾乎被風浪聲淹沒,“你記得…有過一張很長很長的餐桌嗎?有很多甜點,但很難吃…”
    淩墨倏地抬眼看向她,眼神銳利:“白色的高背椅?地毯是暗紅色的,有鳶尾花紋?”
    蘇棠的心髒猛地一跳:“…是。”
    “坐在主位上的男人?”
    “…看不清。”
    淩墨沉默了片刻,風暴聲填充了寂靜。“我記得。他很少說話。每次用餐,我都覺得…喘不過氣。”他頓了頓,極其緩慢地補充,“我好像…習慣把不愛吃的東西,偷偷倒進旁邊一個盆栽裏。”
    不是花瓶。是盆栽。
    細節對上了,卻又微妙地錯位。
    “那個空著的椅子…”蘇棠追問。
    淩墨的眉頭皺得更緊,努力回憶:“…好像…是給‘她’的?”
    “她?”
    “不知道。”淩墨搖頭,語氣帶著罕見的困惑與煩躁,“一個名字…就在嘴邊…想不起來。”
    陸離的聲音插了進來,冷靜得近乎殘酷:“記憶被篡改的典型特征:關鍵節點模糊、錯位,伴隨強烈的情緒印記和生理不適感。你們正在對抗一套極其精密的心理暗示係統。”
    風暴仍在肆虐,但艙內的氣氛變了。不再僅僅是麵對自然力量的無力,更增添了一種挖掘自身、卻可能挖出更可怕真相的戰栗。
    那幅畫上的三個小人,信中的“三個小影子”,他們腦海中多出來的第三把空椅子…
    “第三個孩子…”蘇棠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鏽鈴鐺。
    淩墨的目光也落在那枚鈴鐺上,眼神深沉。
    如果他們的過去是一個被精心篡改的謊言,那麽,那個被抹去名字、被畫上黑叉的孩子,是誰?他(或她)在哪裏?為什麽祖母要如此徹底地將其從他們的記憶甚至存在中清除?
    “海螺號”在風暴中發出最後的哀鳴,劇烈顫抖。但此刻,淩墨和蘇棠心中那場關於自我認知的風暴,遠比窗外的更加猛烈。
    他們不僅要去瑞士尋找解藥,更要尋找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幽靈——那或許,才是解開所有謎團的關鍵鑰匙。
    船,還在掙紮前行。奔向真相,或者,徹底的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