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流水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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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8點,尖銳刺耳的鬧鍾聲就撕裂了昏暗的宿舍。
    舒允晏像彈簧一樣坐起,頭暈目眩,簡單洗漱後,跟著人流湧向巨大的,如同怪獸巨口般的廠房。
    舒允晏被分配到注塑車間,一進門,一股灼熱的氣浪混雜著濃烈刺鼻的塑膠味撲麵而來,瞬間讓她窒息。
    巨大的機器轟鳴聲震耳欲聾,像無數個鐵錘在瘋狂敲打耳膜,淹沒了所有其他聲音。
    車間裏光線昏暗,隻有機器上閃爍的指示燈和產品流過的傳送帶發出幽幽的光。
    舒允晏的崗位在一條長長的流水線中段,組長黃姐,一個麵色蠟黃,眼神嚴厲的中年女人,指著她麵前一個不斷湧出塑料件的模具口,語速飛快地吼著,聲音在噪音中顯得模糊不清:“看好了!這個模一開,東西掉下來,你就用這個夾子。”她塞給舒允晏一個冰冷的金屬夾,“夾起來,檢查有沒有毛刺、缺料!合格的放左邊傳送帶,不合格的扔右邊廢料筐!動作要快!不能停!停一下後麵就堵了!聽懂沒?”
    舒允晏茫然地點頭,還沒等她完全看清,巨大的模具哐當一聲打開,幾個還帶著滾燙餘溫的塑料零件劈裏啪啦掉落在她麵前的金屬槽裏,她慌忙拿起冰冷的金屬夾去夾。
    第一個零件剛夾起,那殘留的高溫就透過夾子燙得她手指一縮!零件差點掉回去。
    舒允晏忍著燙,笨拙地翻轉著看,邊緣果然有一圈細小的,紮手的毛刺。
    “不合格!”
    她想起劉姐的話,趕緊扔進右邊的筐。
    剛扔完,下一個模又開了!又是幾個零件掉下來!她手忙腳亂地去夾,去檢查。
    眼睛要死死盯著那小小的零件,在昏暗的光線下分辨細微的瑕疵,手指要忍受零件剛脫模時殘留的灼熱,即使隔著夾子,那股熱力也源源不斷傳來,耳朵裏是永不停歇的,足以讓人發瘋的機器轟鳴,鼻子裏充斥著令人作嘔的塑膠加熱後的化學氣味。
    動作必須快!稍微慢一點,麵前的金屬槽就會被新掉下的零件堆滿,後麵的工位就會傳來不滿的嗬斥,雖然聽不清,但能看到對方憤怒揮舞的手勢,黃姐像幽靈一樣在流水線旁巡視,冰冷的目光掃過每一個操作工,稍有遲疑,她尖銳的,穿透噪音的嗬斥就會劈頭蓋臉砸下來:“磨蹭什麽!沒吃飯啊!手腳麻利點!”
    時間失去了意義,汗水像小溪一樣從舒允晏的額頭,鬢角,後背瘋狂湧出,迅速浸透了那件粗糙的,印著廠標的藍色工衣。
    汗珠流進眼睛裏,又澀又痛,她不敢眨眼,更不敢抬手去擦,生怕一眨眼就錯過一個瑕疵,一抬手就耽誤一秒,衣服濕了又幹,幹了又濕,結了一層白花花的鹽漬,緊緊貼在皮膚上,又癢又黏。
    手指被燙得通紅,指尖因為長時間用力捏著冰冷的金屬夾而麻木僵硬。
    腰因為一直保持前傾的固定姿勢,早已酸痛得失去了知覺。
    雙腿站得發麻腫脹……
    隻有大腦,在巨大的噪音和重複到極致的動作中,漸漸變得一片空白。
    檢查、夾取、分類……
    像一台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麻木地重複著同一個動作。
    眼前的塑料零件不再是產品,隻是一堆需要被快速處理的、帶著溫度的障礙物。
    午飯時間有一個小時,食堂裏人聲鼎沸,充斥著汗味和廉價飯菜的味道。
    舒允晏麻木地跟著人流,領到一份幾乎看不到油星的炒白菜和兩個硬邦邦的饅頭。
    舒允晏注意到食堂裏的人都在關注她,這個廠裏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紀的老阿姨和老頭,隻有十幾個暑假工,而舒允晏在廠裏,算是頂頂好看的廠妹了。
    她坐在的褪色的長凳上,手指因為長時間捏夾子而無法靈活地握住筷子,隻能笨拙地用手抓著饅頭啃。
    這時,一名跟他年紀相仿的男生坐在她對麵。
    個子比她高,頭發塌在腦門上,顯得臉有些短。
    “你也是暑假工?”
    舒允晏心想,這還用問嗎?她隻想趕緊填飽肚子,因為下午還有同樣漫長,同樣煎熬的6個小時。
    “嗯……”
    “可以加個QQ嗎?”
    “哦,好……”
    舒允晏將QQ號碼說出來……
    “我加你了,趕緊通過一下吧。”
    “好。”
    “咱倆就當朋友認識一下。”
    “嗯……”
    下午的車間更加悶熱,巨大的注塑機散發著驚人的熱量,車間像個巨大的蒸籠,汗水流得更多,視線更加模糊。
    在一次夾取中,一個剛脫模,溫度極高的零件邊緣猛地刮過她來不及縮回的手背!
    “嘶……” 一陣鑽心的灼痛讓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氣,手一抖,零件掉在了地上。
    “幹什麽吃的!” 劉姐的嗬斥聲如同炸雷,瞬間穿透了機器的轟鳴,“撿起來!耽誤進度扣你錢!” 她指著地上那個零件,眼神像刀子。
    舒允晏咬著牙,彎腰撿起那個燙手的零件,手背上已經迅速紅腫起一道猙獰的,帶著水泡的傷痕,火辣辣地疼。
    她忍著劇痛,把零件扔進廢料筐,然後繼續麻木地拿起夾子,伸向下一個滾燙的零件。眼淚在眼眶裏瘋狂打轉,又被她死死憋了回去。
    在這裏,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
    傍晚6點,下工的哨聲終於響起,舒允晏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出那如同地獄入口般的車間大門。
    外麵的空氣雖然依舊渾濁,卻帶著一絲涼意。
    她貪婪地,大口地呼吸著,仿佛要把肺裏積攢了一天的塑膠味和灼熱全部置換出來。
    回到宿舍,她甚至沒有力氣爬上上鋪。
    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脫下那身散發著汗臭和塑膠味的工衣。
    昏暗的燈光下,她攤開雙手,手掌被汗水泡得發白發皺,指關節因為長時間用力而僵硬疼痛,手背上那道新鮮的燙傷紅腫猙獰。
    手臂,肩膀,腰背,沒有一處不酸痛……
    舒允晏覺得有些餓,在美團上點了兩個外賣,一份是牛肉麵,一份是康師傅泡椒牛肉麵。
    趁著空檔,舒允晏拿著睡衣拿著浴巾,沐浴露去公共浴室洗澡,還好沒有人,浴室裏連一個鏡子都沒有,更無奈的是,浴霸也壞了,隻剩下一個管子,舒允晏認命的用管子衝刷著身體。
    回到宿舍,剛好外賣就到了,保安室不準存放外賣,也不準外賣員進來,而且保安非常的凶神惡煞,語氣惡劣。
    舒允晏讓外賣小哥在外麵等一下,她下來拿。
    舒允晏快步走出去,拿了外賣,等到回到宿舍裏,外賣小哥發了短信。
    “你好漂亮啊,好清純,可以加一個微信嗎?”
    舒允晏看了一眼沒有搭理,她甚至都沒有看清外賣員的長相。
    舒允晏走進宿舍洗手台洗手,還好有一麵鏡子,她抬起頭,看著鏡子裏那張蒼白的,沾滿汗漬的臉。
    眼睛下麵是大片的烏青,眼神空洞而疲憊,嘴唇幹裂起皮。
    一個完全陌生,狼狽不堪的模樣。
    這裏的噪音震耳欲聾,但蓋過了記憶中母親歇斯底裏的咒罵。
    這裏的空氣汙濁刺鼻,但沒有家裏那種令人窒息的恐懼和暴力。
    這裏的勞作讓她筋疲力盡,傷痕累累,但每一滴汗水,每一處酸痛,甚至這道火辣辣的燙傷,都是她用自己的身體,自己的選擇換來的。
    她不再是那個隻能被動承受,無處可逃的女孩。
    在這裏,她是流水線上的囚徒,但她同時也是自己命運的掌舵者。
    盡管這掌舵的方式是如此笨拙,如此痛苦,如此卑微。
    窗外,工業區的探照燈將巨大的廠房的陰影投在地上,冰冷而沉默。
    車間裏,夜班的機器轟鳴聲隱隱傳來,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