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允晏借著去洗手間的由頭，實則悄然來到了餐廳的前台。
    她從包裏拿出手機，調出付款碼，心裏盤算著這頓飯無論如何該由自己來請，仿佛這樣才能在紀凜麵前維持住最後一點微妙的平衡，抵消一些那筆助學貸款帶來的人情壓力。
    “你好，結一下三號桌的賬。”她對服務員輕聲說道。
    服務員微笑著拿起掃碼器，正要對準她的手機屏幕，“嘀”聲即將響起的瞬間，一隻骨節分明，戴著低調腕表的手從旁伸了過來，輕輕地，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覆在了舒允晏的手背上，將她的手機和那隻握著手機的手，一起稍稍推離了掃碼器的範圍。
    舒允晏的手背瞬間感受到他掌心傳來的溫熱和幹燥的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讓她心頭一跳。
    她愕然轉頭，隻見紀凜不知何時已站在身旁，身形挺拔，臉上帶著那種她已有些熟悉的，溫和卻篤定的笑容。
    “不需要你買單。”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她和服務員的耳中，帶著一種自然的，仿佛天經地義的掌控感。
    舒允晏的臉頰有些發燙，堅持道：“可是……不是說好我請你嗎？”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和執拗。
    “下次吧。”意味著他們之間還會有後續。
    “嗯……”
    回到家，客廳裏隻亮著一盞昏黃的落地燈。
    陳靜雲蜷在沙發一角，抱著膝蓋，眼神放空地盯著電視屏幕，屏幕上正無聲地播放著深夜肥皂劇。
    主臥的門虛掩著，透出一點電腦屏幕的光亮，隱約能聽到文若章敲擊鍵盤的細微聲響，他大概又在熬夜趕設計圖。
    舒允晏帶著一身外麵的寒氣走進來，換了鞋，剛在沙發另一端坐下，陳靜雲就像突然回過神似的，轉過頭，目光直直地看向她，語氣聽不出什麽情緒：“聽說你爸湊夠錢，明天要做手術了？”
    舒允晏愣了一下，沒想到消息傳得這麽快，她點點頭，“嗯”了一聲。
    “你給了多少錢？”
    “一萬五……”
    陳靜雲挑了挑眉，身子坐直了些，語氣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和好奇：“你哪來這麽多錢？之前不還說窮得響叮當嗎？” 這個問題很尖銳，直接戳破了舒允晏一直試圖維持的體麵。
    舒允晏避開她的目光，低頭整理著並不需要整理的衣角，聲音低了下去：“借的。”
    “也算你有孝心了，比我強，我對我爸都沒這麽大方過。”
    陳靜雲又拋出一個問題：“那你要回家嗎？手術總得有人陪著吧？”
    舒允晏幾乎是立刻搖頭，語氣有些生硬：“不回了吧。我剛找到新工作，馬上要入職，得掙錢。” 她重複了白天對父親說的理由，仿佛這樣就能讓這個決定顯得更正當，更無可指責，她不想回去麵對。
    “也是，工作要緊。”陳靜雲似乎接受了這個解釋，重新窩回沙發裏，目光轉回無聲的電視屏幕，過了幾秒，才像是忽然想起什麽，用一種近乎冷漠的客觀語氣補充道，“不過，說實在的，腿部手術，也不是什麽生死攸關的大手術，你爸應該能扛過去。”
    “哎，我看你臥室床頭櫃上放著藥盒，看你每天晚上都定點吃，”她抬了抬下巴，眼神裏混合著好奇和一種不自覺的審視，“那藥殼子看著好像是……精神科開的？”
    舒允晏正準備去倒水的手頓了一下，背影有瞬間的僵硬。她沒想到陳靜雲觀察得這麽仔細：“嗯……我有抑鬱症。”
    “難怪呢！我就說嘛，看你每天回來都病懨懨的，沒什麽精神頭，話也少得可憐，一頭就紮進房間裏躺著。像我就完全閑不住，哪怕疫情期間，隻要沒封死，戴個口罩我也非得下樓溜達一圈才舒服，不然渾身不得勁。”
    陳靜雲說著，還揚了揚手機屏幕上那個刺眼的紅色健康碼，語氣裏帶著點抱怨：“你看，這下好了，瞎溜達出事兒了吧，碼都變紅了，直接居家隔離，想動也動不了啦！還是你這種能待得住的好。”
    “藥吃了，腦子會有點蒙，不是不想動，是動不起來。”
    “會不會是遺傳啊？”
    “什麽意思啊？”這段對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舒允晏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原本隻是沉浸在自身抑鬱的無力感中，卻猝不及防地被小姨扯開了家族曆史上最鮮血淋漓的傷疤。
    陳靜雲話一出口，似乎也有些後悔自己的直接，但事已至此，她隻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語氣變得複雜，帶著一種講述陳年往事的唏噓：“什麽意思？就是你聽到的意思。”
    陳靜雲避開舒允晏震驚的目光，像是在對空氣訴說，“那時候，你媽也就跟你現在差不多年紀吧……突然就不對勁了。好好的一個人，說瘋就瘋了。有一天，真的是……衣服褲子全都脫了，就在大街上跑，又哭又笑，誰都攔不住……”
    舒允晏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她仿佛能透過時間的迷霧，看到那個年輕，瘋狂，赤身裸體，承受著路人指點和驚懼目光的母親形象。
    “後來呢？”
    “後來？”陳靜雲歎了口氣，“還能怎樣？街坊鄰居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你外公外婆臉都丟盡了，實在沒辦法，隻能狠下心，叫了幾個人，把你媽……綁起來，送進了精神病院。”
    綁起來三個字，像針一樣紮進舒允晏的耳朵。
    她無法想象那是一種怎樣的場景……
    “在醫院裏……”陳靜雲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忍，“聽說手腳都被皮帶捆著，怕她傷著自己或者別人。每天喂她吃一大把各種各樣的藥，整個人都吃得迷迷糊糊的……就那麽關了差不多半年，才慢慢正常出來。出來以後，人也蔫了，魂好像丟了一半。沒過多久，經人介紹，就嫁給了你爸……”
    “她為什麽會瘋？瘋的原因是什麽？”
    “說是你外公逼她，還有家暴她的前夫，然後承受不住就瘋了。”陳靜雲越說越起勁，有一種暴露別人秘密扭曲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