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問心魔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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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潑大雨如注,天地一片灰濛。
雨水打在盔甲上,打在旗幟上,也打在兩人的刀鋒與臉頰上,聲響四起,卻掩不住那陣陣金鐵相交的爆裂。
“老子鬥鷹一生,今兒這是要讓鷹啄了眼啊!”沈玉仲咬著牙,麵色鐵青,渾身橫練功夫支撐著,艱難抵擋著展鵬飛那把黑刀。他每一次硬接黑刀,身上都會發出一陣“幹嚓”的金屬碰撞聲,雨中帶著血腥,映得人心發冷。
說來也怪?沈玉伯與沈玉叔都能識得鎮魔刀法的影子,獨獨他沈玉仲卻不識。原來往事有因。年少時,沈玉伯身為長子,隨父侍奉教主,自幼耳濡目染,見過鎮魔刀法的起手與路數;沈玉叔年少做過教主持刀的刀童,昔日貼身看刀,自然對刀中玄機熟識。至於其他人,若非教中長老,見了鎮魔刀法不過是自取滅亡。刀若出手,常人還未明白招法便已身首異處。其他的除非是武林翹楚可以抵擋殺招,尋常武夫見了就死於刀下了,所以無人識得此刀法。
鎮魔刀法分兩部分:前半部也是威力絕倫的刀法,非一般人能抵擋,要不是沈玉仲靠著金剛不壞的硬功和靈活的走位,早已死於刀下;而後半部分則隻有七招,每招都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招式,‘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雨幕中,兩人鏖戰已久,鋒芒相逼,節奏忽快忽慢,忽近忽遠。展鵬飛漸覺耐性消磨,手中刀柄緊握,如山一般沉重。他猛吸一口氣,腳下微碎步疾進,黑刀淩空高舉,宛如黑雲壓頂。
沈玉仲雙臂交叉以槍換刀之勢硬格,展鵬飛腳踏對方碎臂,一躍而起,借勢轉身飛出,整個人如燕子返巢般疾速掠回。
刀從背後轉出,一招低飛斬回,刀勢如潮,令人眩目。速度之快,姿態之狠,讓在場凡見者無不為之屏息。
即便是橫練功夫大成的沈玉仲,也非這一招之長。他步伐踉蹌,胸口處一陣沉悶,鮮血順著衣領滲出,被雨水衝刷著,混合著泥水落下。兩人在雨中定格一瞬:一人轉身,刀背朝城牆;另一人佝僂跪地,脖頸處血流成線。
城樓之上,眾人失聲驚呼:“二爺中刀了!這等外露的脖頸,橫練應是最防護周全的地方,竟給破了!”恐慌在眾人臉上蔓延。有人低喊:“快逃吧!”也有人噤若寒蟬,後退幾步。
沈玉伯怔了一瞬,眸中閃過風霜與決絕。他將雨衣攥緊,整理衣襟,深吸口氣,負手縱身飛下城頭。沈玉叔亦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動,連忙跟隨而下。城頭上議論紛紛,低聲爭吵充斥著雨聲:
“堡主要下去親手收拾了?”
“別胡說,堡主的武功不如二爺!”
“你懂什麽?塞外聽雨閣藏書頗多,誰知道堡主是不是練得更厲害?”
“嘿,你小子我抓到了吧!剛剛說堡主不如二爺的好像也是你!”
“什麽呀!胡說……”
人群中不斷爭吵喧鬧。
少主沈林翔終於在混亂中壓住眾口,他厲聲喝道:“都給我閉嘴!”語氣裏有著少年的惶恐與一下子承擔起權威的勉強。
展鵬飛望著兩人到來,嘴角浮起一抹冷笑:“終於下來了!”
然而下一刻讓人瞠目結舌的一幕發生了:沈玉伯與沈玉叔並非如眾人所料再戰,而是相互看了一眼,忽然齊齊作揖行禮,跪倒雨中,行起了奇怪的手勢,口中齊聲高喊:
“原神教天部沈氏一族,沈玉伯、沈玉叔,叩見教主!願教主止嗔守正,以力護人!”
這突兀的一幕像一記雷霆,將城樓上、城下所有人的思緒劈裂。有人低聲罵道:“這是求饒!屁的阻敵!”更多的人卻驚惶:“他們怎會跪下?”沈林翔麵色一變,苦澀湧上眉頭。
“教主?什麽教主?”城頭喧嘩起伏。駐足的護衛眼中盡是狐疑與畏懼。展鵬飛麵色不動,心中卻像被什麽東西輕輕觸動。多日以來,他聽到的“修羅”“神教”“鎮魔刀”等字眼,如今在這城下重疊,他與師傅之間那些模糊的線索似乎又牽上了一根更粗的繩索。
沈玉伯抬首,眼中有血有淚,聲音渾厚:“教主……不知老教主今在何處?我沈家當年為保全神教餘力,隱居關外,今日得以一見新教主,實乃神教之幸!”他說得誠懇而沉重,仿佛多年擔負的秘密一夜倒下。
展鵬飛冷聲:“我隻知道我來是為了報仇。”
沈玉伯又跪伏更深,繼續道:“教主,剛才死於你刀下之人,確為我家二弟沈玉仲。二弟素來自恃武功高強,常以權勢行事,今日之禍,我心痛如焚。若教主欲報仇,老夫願以身抵命,但望教主莫滅我神教餘脈,留我沈家給您鞍前馬後,日後助您光複正教。”
沈玉叔急切插話,言詞激昂:“大哥!不是的!這是二哥與四弟之舉!你身為家主,豈可輕生?你還要輔助教主!我願以死抵罪!”
眼看眾口紛紜,展鵬飛沉默良久,目光收斂。他忽然抬頭,語氣卻帶著質問:“你們真不知情?包括之前幾輪的圍剿、夜襲、勾結草原之事,真是你們全然不知?”
沈玉伯抽出一口長氣,聲音沙啞:“起初……真不知此事原委!當年神教逢難,我家族攜同教眾出關,一麵經營,一麵尋找教主。然我二弟好權,四弟性情剛烈,管事漸多不可控。我雖有不滿,但為保全大局,常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些錯事,苦在我心。”
沈玉叔也垂頭哭訴,語帶悔恨,斷斷續續道出通盤:“誰能料想,他們竟與草原中人勾結,以部落之爭為掩,搶奪馬匹、燒殺族人!我恨不得把他們交出去,但骨肉難分,教主先前招式我未識,以為是強敵來襲,故未能和大哥即斷。今日命喪刀下,我亦悔恨無窮。”
展鵬飛聽著,眼眶一時濕潤。他看著眼前這位滿麵皺紋的家主,看著跪地祈求的兩位長者,腦海裏又翻回那晚火光、冥冥中掠過的麵孔、那一聲聲無辜的哀號。仇恨與人性在他心中搏鬥:一邊是血債,必須清算;另一邊是無辜的人與一座城的數萬生靈,若他一刀了結,究竟是否比當年他們所為更殘忍?
沉默像一片濃霧籠罩在雨中。展鵬飛閉目,雙眉緊鎖,臉上流露出撕裂般的掙紮。胸口處若有若無的光暈閃爍,像是某種莫名的宿命在召喚。
沈玉伯見狀,急忙低聲吩咐:“三弟,快清場護法!不得有人吵嚷打擾!讓教主自問心關!”沈玉叔雖心中懷疑,卻仍照命行事,迅速往城牆四周下令,令眾人退散,保持肅靜。
城下、城頭的人群被迫後撤,竊竊私語漸息,但心底的疑慮未散。沈林翔麵色越來越難看,仿佛被剝去了少主的底氣。
展鵬飛內心問道。
“什麽是正,什麽是邪?”
“他們殺了我部落的人,那些人就該死!”
“冤有頭,債有主!下令的人我已殺,此事不該再有無辜的人犧牲!”
“若不複仇,何以為人?”
“……”
展鵬飛緩緩睜開眼,眼中有雨,有血,也有沉甸甸的責任。他沒有立刻回答眾人,也沒有馬上揮刀屠城。兩個念頭在他心中廝殺:一個是複仇,另一個是戒除嗔怒,默念那師父所傳的“心若止水,天塌不驚……”。這兩股力量此刻互不相讓,將他折在中間。
雨仍舊下,身上光芒閃爍,展鵬飛的呼吸平穩,卻像是一口被壓抑的風暴,隨時可能爆發,也可能悄然轉向。
在這淋漓雨夜,他閉目立誓:不論道路如何,不問是非公道,唯先“問心”,再作“決斷”。
正與邪,皆在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