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洛水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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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監獄的路上,副官策馬貼近校尉,壓低聲音道:“大人,我們這樣當街綁了這些人,那八卦門和鐵刀門在本地也算是有些根基,萬一縣令閆大人那邊……”
    “你懂什麽?”校尉不耐煩地打斷他,摸著下巴的胡須得意道:“閆望崖那個老狐狸,巴不得我們替他幹這髒活!我們動手抓人,他負責定罪,放出話去就說這幫人是倭奴假扮潛伏城中。如今當街行凶,致死數人,老百姓們懂個啥?還不是聽我們的?柳川武會那邊,自然會有上麵的將軍和知府老爺去周旋,輪得到你操心?”
    “大人英明!”副官恍然,躬身稱是,這才明白此舉乃郡府軍政兩路的默契。
    校尉仰頭輕笑,語帶嘲諷:“閆望崖想借老子的刀殺人,老子又何嚐不是借他的衙門撈錢?互惠互利罷了。”
    被縛眾人無言,隻以眼神相覷。
    鐵鏈拽動,叮當作響,隨馬蹄和甲葉窸索,綿密如雨。
    展鵬飛與王清遠神色如常,似不過去一處尋常所在。
    魯一棒卻怒目圓睜,胸脯微微起伏。
    李天力與周鐵鋒眉目沉鬱,眉峰緊鎖,心事重重。
    王清遠偏頭,半戲半真地問:“二位都是大丈夫,惹官司而已,何至如此?”
    李天力欲言又止,歎息未盡,目光卻不由自主落在隊列最前那名校尉背影上,憂色更深。
    展鵬飛心細如發,順勢低聲道:“不太對,雖然我初入中原,但有些事還是知道一二。按說這江湖門派尋常摩擦,縱有死傷,應該也是由本地衙役、捕快拿人問話,何至勞煩府城邊軍?而且看這架勢:弓馬嫻熟,步伐齊整,槍林刀陣,氣息如一,哪裏像拿賊,更像剿匪。”
    周鐵鋒苦笑,壓低聲線:“展少俠看得明白。你們非洛水郡人,不知此地縣令,名閆望崖,外號‘閻王爺’。那洛水監獄,便是他一手掌控的‘鬼門關’。向來是冤案不斷,進去的人有去無回。本不該驚動駐軍,如今卻由軍中來押……”他頓了頓,幾不可聞,“風聲不對久矣。閆望崖與鎮守本郡的某位軍中實權人物,往來密切。軍政勾結,武夫抓人、文吏構陷,這本就是個死局。若是與人江湖比試不敵,死也就死。可若被安上莫名罪名,受盡折辱,死不得其所,才最屈辱。”
    王清遠非但無懼,反而眼底光意微動:“哦?‘閻王爺’、‘鬼門關’,軍政勾結?倒要看看,這藏著什麽肮髒勾當?”
    周鐵鋒與李天力相視,皆見彼此眼中的疲憊與無奈。
    周鐵鋒低聲道:“李門主,這些年咱兩派不對付,不過些小爭,稱不上血仇。今事未明,權且放下,眼下更要活命。若能僥幸共渡,願自此休兵。”
    李天力沉吟片刻,終道:“罷,且休戰。活命要緊。”語氣裏卻藏著一縷難辨的深意。
    行抵郡府衙,公堂森然。墨匾“明鏡高懸”下風卷簷鈴,陰氣凜然。
    縣令閆望崖高坐案後,麵色如鐵,形容如泥塑判官。
    校尉上前一步,抱拳揚聲,像是說給堂上堂下與堂外百姓聽的:“稟縣令!下官今日率兵巡防城西,恰遇此夥凶徒當街行凶,死傷數人,極其慘烈。觀其凶悍手段與詭異裝扮,絕非尋常鬥毆。下官疑其倭寇細作化裝中原人士,意在城中生亂!”
    堂外圍觀之民嘩然低驚。魯一棒怒極,眼珠欲裂,破口相罵:“你放屁!狗官!我等皆江湖成名之士,這二位更是本地幫派門主,你們能不識?大家抗倭保民還來不及,豈是倭奴!”
    閆望崖根本不理,手起一拍驚堂木,“啪!”聲如霹靂,壓住眾聲。
    他戟指喝道:“大膽倭奴!人贓並獲,還敢巧舌!爾等潛入內城,扮作我中原人氏,當街殺人鬥毆,壞我治安,亂我民心,罪證昭昭。按《中原律》,裏通外國、危社者,立判死罪!押入死牢,近期問斬!”
    “狗官!”魯一棒奮掙,鎖鏈暴響,卻被兵士死死按住。
    他怒氣翻湧,喘息如雷,卻不屈頭顱。
    展鵬飛、王清遠相視,皆見對方眼裏的冷意與了然。
    前者是穩重中透出森寒,後者唇角若無若有勾出一絲譏誚。
    王清遠心中雪亮:好計!先借刀殺人,再令死無對證。郡衙與駐軍多半已為倭奴滲透。今日他們擊殺真倭,壞了其事,索性把“捉鬼的鍾馗”按成“倭鬼”,一者滅口遮醜,二者報功得賞。裏子麵子盡占,毒辣至極。
    號令既下,眾人被重鏈相連,押出衙門。
    鐵鐐拖地,聲若寒蛇吐信。
    殺氣騰騰的一列人馬護送著他們,轉入通往“鬼門關”的道路。
    行至一處坡道,視線略亂。
    魯一棒趁亂身形微挪,鐵鏈一緊一鬆,聲音入車馬雜響之中。他低聲道:“兄弟放心!郡衙到大牢一路,我乞行幫眼線滿街巷,不出半日,消息傳遍,必有人救。”
    “難!”李天力嗓音沙沉,似從石縫裏擠出,“你以為洛水監獄是尋常牢城?它不在地上,在洛水河心孤島。河道自成陣局,隨節氣漲落,啟閉通途。四麵常年霧鎖,舟難近,入則迷途,如鬼打牆。”
    魯一棒臉上自信霎時崩塌,駭然:“這……我早年在江湖也曾聽聞,隻當官府唬人,竟是真的?”
    周鐵鋒苦笑續道:“洛水郡偏安,外客隻知柳川尚武,誰曉官獄?但凡入內者,不論盜也,冤也,如墜巨口,再無音訊。無活口、無消息,久而久之,世人隻道是虛言。”
    絕望如冷潮在囚徒間緩緩漫延。
    王清遠卻眼光一亮,興味反盛。他記起父親曾評天下險陣,曾慎言八字:“洛水之眼,鬼獄森羅。”又戒他萬不可輕涉。未料今日以囚身親曆此境,算是“入局觀局”。
    副官策馬回望,鞭梢一抖,斥道:“死到臨頭,還敢嘀咕!”話未落,鞭影“啪”地抽在魯一棒肩頭。血痕即起,魯一棒悶哼,仍挺直脊背,冷笑以對:“大丈夫死則死矣,何懼!你們這群通敵賣國的狗賊,敢在陰溝裏害我,也別指望幹幹淨淨!”
    他們之所以隱忍不發,並非不敢,實是不得。
    此列押送,足足三百甲卒。前列刀盾穩如牆,長槍於中,森然林立。外圍弓弩張弦,箭鏑對準囚徒要害。更有輕騎遊弋,隨時截殺。若單打獨鬥,這些兵卒豈是江湖高手敵手?可軍陣合圍,呼吸相銜,攻守如一,最善消耗與壓製。縱然內力深厚,一旦換氣露隙,便是長槍穿體、亂箭攢心,死狀慘烈。此等戰場絞殺之術,不理江湖規矩,正是遊俠所忌。
    漸近洛水。
    隻見天光昏沉,冷風帶著濕氣裹麵。
    江麵闊廣無際,水色濁重,霧氣如積雪,層層疊疊。
    霧裏浪聲拍擊,似遠似近,像有獸息潛伏。
    霧稍薄處,一道破舊木碼頭探入江心。枯樁斜倚,鐵環泛鏽,幾葉舊船拴纜欲斷,輕輕拍著樁身,發出空洞的“咚咚”。而對岸霧幕深處,一團龐大黑影若隱若現,輪廓森冷,恍若伏江的巨獸,吞吐寒氣。
    “上船!”押送軍官一聲厲喝,手臂一揮。兵士分批驅趕,粗暴推搡,將囚徒分上不同舟楫。鐵鏈碰舷,聲聲寒徹。
    正此分流之際,魯一棒眼中光焰一閃,迅速與展鵬飛、李天力等人互換一眼。低聲急促:“他們必須分批過河!一船七八兵,正是最鬆之時!待至河心,同發力,奪船!搏一線活路!”
    李天力眉目更深。周鐵鋒略一點頭,似也認同此為絕境一策。
    展鵬飛卻不看船,隻抬眼越過船舷,望向岸上。
    江風掀開霧邊一角,隻見岸地開闊處,三排弓弩手已然列陣,黑色弩臂如林。
    弦上冷光,穩穩指向每一隻將離岸的小舟。
    更有騎隊緩緩巡弋,封死可能登陸處。
    “魯兄,看岸邊。”展鵬飛沉聲。
    魯一棒順勢望去,心頭剛燃的火星登時被冷水覆沒。他明白,對方非失防,而是更冷酷的局。故意分散船隊,以誘其於江心動手。彼時不必搏殺,隻要弩雨傾瀉,幾葉輕舟便會瞬息化作刺蝟。江心無掩,死地難逃。
    王清遠也見分明,微微搖頭,低語:“魯長老,稍安。此局‘請君入甕’,他們等的就是我們跳河。洛水之險,比刀更利。”
    兵士上前扯鏈,粗聲喝罵,驅人登舟。
    鏈鎖將眾人捆作數串,分置船尾與舷側。
    舟人放纜,篙手撩水,船身一顫,緩緩滑離岸沿。
    河麵霧潮立刻合攏,將一船人吞入白茫。
    舟行江心,四野俱白,天地恍若一色。水聲從腳下湧來,拍舷作響。霧中時有黑影掠過,像是別舟,又像錯覺。岸上弓弩無聲逼視的冷意,仍仿佛貼在背脊。
    鐵鏈在舷角輕輕震顫......
    展鵬飛垂目,靜看鏈上斑駁。
    王清遠抬眼,似要穿破霧障去辨那黑影之城。
    魯一棒咬著牙,肩頭血痕已經風幹,硬生生不吭一聲。
    李天力、周鐵鋒各自沉默,胸臆裏鬱雷滾動,去不得,來不得,隻能熬。
    霧愈深,風愈冷,船愈往裏,江心仿佛有一隻巨手,正慢慢合掌,將他們捧向一口看不見的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