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洛水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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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行河中,水聲嘩然,霧汽沉重,白茫茫一片幾欲貼麵,遠岸虛無難辨,隻覺天地並作一團濕冷。至近處,方覺那座監獄的壓迫如實牆突至,陰森之勢,撲麵難當。
    整座獄城以青黑巨石壘就,石色黯沉,罅縫無跡,壁麵密爬深色濕藤,似枯敗獸皮上盤繞的腐朽筋絡。外廓高牆插滿尖利鐵刺,森然而立,恍如巨獸背脊之嶙峋硬鰭,冷光逼人。
    渡船輕撞小碼頭,哀木低吟,弦索作響。
    眾人被粗暴推出,腳踏這片死氣森然的島地。向那如獸吻張開的玄鐵巨門行去,黴腐、血腥以及更深一層難言的絕望氣味撲鼻,令人心神發緊。
    玄鐵大門以整塊鑄成,遍刻鏽蝕符文,繁複詭秘,望之便覺心悸。
    門前兩方石獸,似獅非獅,似虎非虎,麵目扭曲,空洞眼窩陰陰注視,仿佛在貪婪打量每一個被送入巨口的生靈。
    “進去!”兵卒一聲喝斥,長槍擠推,鐵鏈牽拽,諸人被塞入門內。
    黑鐵柵欄重疊,陰風如線穿過。
    透欄所見,囚徒形態各異。
    有人縮於牆角,雙手癲狂抓撓自己皮膚,血痕縱橫。
    有人奄奄一息,仰臥幹草,眼神空空,隻凝著頂壁。
    也有人於暗影中靜坐,神色麻木,如已認命,將殘生交與此地。
    幾乎人人身上皆有觸目之創,潰爛未合的傷口,扭曲錯位的肢節,殘缺的眼鼻,無聲訴說著這獄中曾行之酷烈。
    押送兵將展鵬飛、王清遠、魯一棒、李天力、周鐵鋒五人,至獄深處一間並列牢房。緊鄰的一間單獨狹室,已先有一人羈押,背對眾人,麵容不見,唯一身影枯瘦,肩背時隱時現,氣息雜亂。其餘隨行弟子,則分押遠側另房,監卒提燈來去,燈焰忽明忽暗,獄廊幽深如井。
    眾人所困之室,僅在牆頂開了一扇掌寬氣窗,窗欄亦用玄鐵,留縫不過一線,勉強通風。
    四壁為特製青磚,磚層間夾以玄鐵板,堅實重韌,觸之冰冷,利器難損。
    魯一棒氣不平,握拳捶牆,震得手骨生疼,卻不過招來嗬斥與獄卒一腳。
    夜幕既垂,寒月淡薄,自那小窗滲下一線清光,在泥地投出斑駁,如碎銀亂落。忽聞側室中驀地爆起一陣慘叫,聲音嘶厲,似自幽冥深淵翻上,撕扯人心。繼之重物撞擊之聲,接連不斷,如垂死之獸在石室裏瘋狂撞壁。
    “殺了我……讓我死……不!我不能死……”那聲音在生死兩端掙紮,時斷時續,繼而又是狠狠的撞擊。周鐵鋒、李天力麵色發白,魯一棒也斂了怒火,緊盯隔牆,咬牙不語。
    展鵬飛閉目凝神,細細辨息。隔壁那人真氣渾厚,年歲雖長,體內自有根基之雄渾,實屬罕見。但經脈處處似有莫名之力隔斷,氣行不暢,且血氣裏又雜著毒腥之味。若在平日,必是江湖中頂尖人物,如今卻被困於此,究竟畜何重創,未知。
    ……
    與此同時,洛水郡城外,一座破敗山神廟中,已聚攏幾十名乞行幫弟子。
    殿宇傾圮,瓦漏處處,月光從破洞傾下,將一張張凝重的麵孔映成明滅的剪影。篝火靜燃,火光照壁,眾人影子在斷裂神像上戰栗遊走,似鬼似魅。
    “秦長老,魯長老被本地官兵所抓,押往了洛水監獄!”一個年輕乞丐急促稟報,語不成調。
    被稱作“秦長老”的秦小五,乃乞行幫五袋長老,此破廟正是乞行幫在洛水郡的據點。他年僅三十,行事幹練,威望不輕。聞言皺眉沉思片刻,道:“洛水監獄素稱‘鬼門關’,易守難攻。可我們乞行幫,從不丟下兄弟!”說罷,心下暗想:“此次魯長老來此公幹,並未細述,隻知路過八卦門小憩。如今出了此事,莫非與幫中所接之事相關?”
    眾人正商議如何摸清監獄具體位置,廟外倏地一聲破空,一枚小石自窗洞削進,平平穩穩落在秦小五腳邊。眾人色變,秦小五目光寒亮,四顧一圈,俯身拾起,見石上繞以布條,展開,寥寥數字:“沿洛水下行,見白楊樹轉向。”
    “何人所投?”數名乞丐躍出廊外,隻見夜色如水,河風獵獵,草葉顫動,並無蹤影。
    秦小五沉吟片刻,道:“既有人指路,不論敵友,且依言一試。”遂領眾悄然出廟,貼著洛水岸邊下行。夜黑風緊,衣襟獵獵,河氣腥冷。
    行約三裏,前方果見一株孤立白楊,挺立河畔。眾人尚未定奪,暗處又有一枚小石破風而至,輕響一聲,落地之勢示意向左。此後反複數次,仿佛有一隻無形之手,在濃夜裏以石點路,領他們轉折穿行。
    漸行漸近,前方白霧陡重,手指不辨,連水聲都像被厚綿裹住。諸人甫入迷霧,立覺方位迷離,腳下濕滑,寸步維艱。
    “長老,這霧太濃,根本不可前!”有弟子低呼。
    恰在此時,迷霧深處,接連傳來石子落地之聲,“啪、啪、啪”,疏密有致,有若節拍。
    秦小五心下一亮,沉聲道:“投石問路!依著石聲,莫走散!”一隊人便在霧中循著聲響,一步一步摸索而行。
    每當疑竇複起之時,便有新的石聲於另一側響起,仿佛有人隔著一堵白牆,耐心引導。
    約一盞茶又一盞茶,方才霧氣忽地一鬆,眾人仿佛從袋口鑽出。眼前豁然開朗,橫江如練,河心一孤島蹲踞,黑影如獸,月光下鐵與石皆冷。
    洛水監獄,赫然靜伏。
    江水在月下泛著冷鱗,流勢急湍,暗流潛走,若有無形之力牽扯人心。
    秦小五壓聲道:“兄弟們,我等雖出身貧微,然乞行幫以義為先。今夜,便是龍潭虎穴,也須闖上一闖!”眾人皆以雙目答之,悄然落水。
    霜水砭骨,寒意直入五髒。
    暗流若手,時扯人踝。
    吸氣須短,換息須快。
    這些自市井溝渠裏打熬出來的身手,水性盡顯,靠著意誌硬撐,一點點向島岸攀近。
    就在最前頭的乞丐伸手欲觸岸沿之際,塔樓警鈴驀然尖聲長鳴。
    “當……當……”聲破夜色,驚鷗驚雁。
    城頭火光連珠點起,箭台之上弩手早列,箭雨呼嘯墜落,水麵瞬作白晝。
    “小心!”秦小五怒喝,棗木棍在水中一撥,叮叮格開幾矢。
    然箭雨太密,霎時便有數十人或肩或背中箭,血花於水中泛散,哀呼連迭。城上守衛又湧出一層,長槍失,刀影森,嚴陣相向。
    秦小五見偷襲已破,弟子傷亡慘重,心如刀絞,終咬牙斷令:“撤!全體撤!”幸存者拚命回撤,合力拖拽傷者,憑著感覺四散衝進迷霧逃散。
    眾人陸續從迷霧中闖出,趕回破廟,清點人數。出發時五十餘人,歸者僅二十,且十餘人帶傷。
    廟內氣息沉鬱如鉛,失敗的陰影壓得人喘不過氣。
    秦小五一抹麵上寒水,沉聲道:“發乞行彈,召集周邊兄弟!這監獄再硬,也要想辦法撬開!”念及此行怕是與幫中任務有關,他亦隻得再作準備。
    一名資深弟子應聲,從囊中取出一支短管,點燃信子,對空一舉,霎時煙花爆開,初如碗狀,繼而四散成星。流光濺入四野,訊息已然傳去。而那於暗處以石引路之黑衣人,冷冷吐一口唾沫,低聲哂道:“什麽江湖第一大幫,到頭來連門檻都摸不著。罷了,回去稟主人。”
    夜更深,洛水監獄重歸寂靜,隻隔壁獄室那痛楚的嘶號仍斷續如前,似地獄哀歌,敲在人心上。眾人已踏進鬼門,生死未卜。
    郡界四野,乞行幫的兄弟見空中煙花,一人喚一人,步急如飛,皆向洛水趕去。與此同時,一列鏢客披星戴月,入了洛水城,尋了酒肆暫歇。
    ……
    獄中,鐵鎖鏗然,一名獄卒拽開牢門,油燈一晃,粗目橫眉,手裏拎條皮鞭,伸指一指李天力:“就你!爺今晚缺下酒菜助興,抽上你幾鞭,過過癮!”
    “你……”李天力怒道,方欲起身,忽覺四肢發軟,力氣盡失。旁側眾人亦個個如被抽走筋骨,渾身乏軟,難以支撐。
    王清遠見多識廣,有氣無力地道:“糟了,莫非是……七香酥麻散?”
    獄卒怪笑一聲:“有識貨的!你們武功再高,到了洛水獄,都得服軟。”言畢,走近換了燈位,燈火下,他眼底得意若蛇吐信。
    展鵬飛心中一沉:隔壁那人中毒已久,且非此一味。而他卻仍能運轉部分內力,非尋常之輩。
    眾人眼睜睜看著李天力被拖起,無可奈何,隻能各自倒地,聽鐵索遠去。
    此毒使體內真氣如被截斷,時續時絕,難以運用。唯展鵬飛內修渾厚,真氣連綿尚在,方可勉強盤膝打坐,逼毒緩氣。其餘諸人皆癱軟難動,連調息也艱。
    王清遠艱聲道:“展大哥,這‘七香酥麻散’,需以七種毒蟲配七味藥材,火候極苛,得成後方有此奇效。向來難得。小小洛水獄,竟舍得如此下藥?”
    展鵬飛道:“並非對誰都用。我方才過隔間時察覺,多是內力較盛者中得其毒。此物顯為江湖豪傑所備。”言罷心中暗道:洛水獄想來並不單是郡縣監獄這麽簡單,一路走來不乏有許多高手被禁,看來有什麽秘密在這。
    魯一棒歎了一聲:“也不知李兄弟……”話未竟,便咽入喉間。
    王清遠忽問:“魯大哥,你與李門主如何相識?此番去八卦門作客,原為何事?”
    魯一棒挪了挪身子,尋了個稍舒坦的姿勢躺穩,苦笑道:“實不相熟。先前一次圍剿倭奴,偶遇李兄,他也出力,算是一麵之緣。此番幫主遣我來洛水郡辦事,路過八卦門,酒癮上來,想起他,便上門討杯酒喝。席間他提及門中弟子遭鐵刀門欺壓……我這人一喝高了,最聽不得不講道義的話,便順口應了要去主持公道。後來之事,你們也見著了。”說到此處,苦中帶氣,“是我這酒蟲惹下禍事,連累諸位。”
    王清遠打趣:“原是酒蟲闖禍。”旋即又轉向周鐵鋒,“周門主,你與李門主多年不對付,又是怎麽個由來?”
    周鐵鋒功力最弱,此刻氣息未勻,斷斷續續地道:“本來……都是些年少之事。洛水郡門派眾多,分散城中各處,隻有我們兩派挨得很近。原因是我師父與他師父當年是結義兄弟,感情極好。開宗立派,便相互照應,擇地相鄰。我與李天力……自小入門,兒時還算投緣。後來……常被各自師父拿來比較,久而久之,反彼此厭惡。兩人各成掌門後,仍不對付,雞毛蒜皮之事也要爭個高低,門下弟子亦隨之仇怨延續……唉。”說至末尾,目中黯然,想起舊日少年心氣一脈相承至今,積怨如山,不由低頭掩麵,悄悄飲泣。
    牢內漸靜,隻有遠處水滴沿石壁落下的聲響,滴滴入耳,清冷如針。
    隔壁那聲聲痛號,忽遠忽近,像懸在眾人心尖上的錐,不時輕輕一按,便刺得人眉心發緊。
    月色從掌寬小窗傾落一線冷輝,照在地麵破損的磚縫裏,也照在每個人的眉宇間。
    鐵鏈微晃,發出極細的摩擦聲,像一條蛇遊過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