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假刑真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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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串沉重的鑰匙自遠而近,叮當作響,伴著潮濕甬道裏腳步的窸窣與水珠墜石的回聲,陰冷如水的牢獄忽地更顯逼仄。閆望崖的小心翼翼,隔著鐵欄都能聞出一股討好的酸味。
草墊上,展鵬飛盤膝調息,鼻息若存若亡。
驟然之間,他睜眼,冷電一閃,神識如刀鋒探出。
門外那股氣息不張揚,卻深不可測,恍若潛龍伏淵,靜而不露,一瞬便令他周身汗毛盡豎。他微微錯步,身形在陰影裏挪了半寸,雙臂自然垂落,掌心輕扣,暗合守禦之勢。
隔壁狹室,那個自始至終蜷伏不語的老者,麵上皺紋如枯涸溝渠,目尾卻在此刻微不可察地掀動了一線。隨即又複原狀,隻是搭在枯草上的指尖,輕輕一撚,像是風裏拂過一縷蛛絲。
“吱呀”
鐵門久未轉動,鉸鏈摩擦聲直刮牙根。門縫甫開,一道黑影便像從黑暗裏生出來的影,幾乎與門同時間到了牢房正中。
那雙眼不似人間煙火,銳利寒厲,第一眼便釘在王清遠身上,迅速從發梢到足尖掃過。見他雖衣衫襤褸,神采尚在,身軀也無受刑折斷之痕,才微不可見地鬆了寸勁,緊繃的下頜線條也卸了半分。
幾乎在黑影踏入的同一刹那,展鵬飛如一頭蓄勢的獵豹,一晃已攔在王清遠身前。衣袂微漾,周身真氣暗潮湧動,將王清遠護得密不透風。他目光如炬,牢牢鎖定這名不速之客。
王清遠先怔了一怔,繼而失笑,伸手在展鵬飛臂上輕拍:“展大哥,無需擔心,自己人。”
黑影原要出口的言語,被王清遠那一枚微妙的眼神悄然壓住。他隻頷首,退半步,像一柄收了鋒的刀,靜靜把場子讓開。
這時閆望漳才小心翼翼地擠進門來,麵上堆滿了諂笑,腰彎得幾乎要折:“小人有眼無珠,不識真神,誤拿了這位公子!公子龍章鳳姿、氣度非常,豈會與那等宵小同流?皆是誤會,誤會!”言至此處,他瞟了眼王清遠那身滿是汙痕的粗布破衣,自己也知虛浮,可顧不得許多,陪笑隻管往外拋。
王清遠低頭看了看那件幾乎看不出底色的乞衣,唇角勾起一抹譏誚。他索性抬了抬下巴,擺出幾分紈絝少年的驕氣:“既是誤會,還磨蹭什麽?立刻放人!我這幾位朋友,一個也不能少,一個也不能傷。完好無恙地請出去。”
“是是是,應當的,應當的!”閆望漳如蒙大赦,連連點頭,忙向身後獄卒遞眼色。
那獄卒麵無表情地上前,自懷中摸出一隻翠綠得發詭的小瓶,拔塞,逐一送到眾人鼻端。一股難形之氣,夾著腐甜與辛辣,直衝天靈。眾人隻覺腦中“嗡”的一聲,原先凝滯如冰的真氣,竟若春水解凍,遲緩卻確鑿地在經絡裏流動起來。
周鐵鋒自眾人被擄起,眉峰便未展過。
此刻見氣機漸通,反而更躁,幾次抬頭望向外頭,終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喉結滾了兩滾,膝蓋一彎便跪下,抱拳懇聲:“王兄弟……不,王公子!今日恩德,周某沒齒不忘!還求,還求再伸援手,他……他怕是……”
王清遠急趨兩步,扶他起來:“周掌門快請起。重情之人,臨難思友,此心可嘉。我怎會坐視?”說罷轉臉,神色霎時冷下去,對閆望漳字字如冰:“我們當中另有一人,被你們帶去用刑。如今何處?立刻、原樣、送回。若是少了一根頭發,或落了半點暗傷,閆大人……你懂的!”
閆望漳打了個寒噤,隻覺涼意從腳底爬至背脊。他連連點頭,急急看向獄卒。那獄卒眼底微現一絲不耐,仍躬身道:“人在外間審訊室。隻是……傷得重了一些,動彈不得。小的,這就去抬。”
“抬來”二字,讓眾人心頭一鬆,人,畢竟還在。
審訊室內,火光跳躍,牆麵斑駁的血痕已幹,色如暗鏽。
李天力並未被綁在刑架,而是跪在冰冷石地。麵對他的,正是方才開門的那名獄卒。
他低著頭,散亂油膩的發遮住大半臉,將眼裏的驚濤駭浪隔了個幹淨。而那股被打亂布局後的陰翳不甘,也藏在呼吸間。他自幼按令入派,潛行多年,至今攪得洛水郡諸多門派相爭不和。近來上頭又有清洗之令,意外頻出擾亂了原本計劃,故借“提審”之機金蟬脫殼,轉入下一步。然此刻再次出了意外。
指尖蜷縮,觸到貼身藏的銅板,冰涼的觸感令心神稍定。上頭那枚詭異符記,是他的身份標識,也是這些年支撐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他深吸一口氣,壓低的嗓音透出一絲金石摩擦般的澀:“歸田大人,屬下……”
“住嘴。”被他稱為歸田的獄卒抬手,聲音平平,波瀾不興,“功勞苦勞,上峰自知。此番意外,非戰之罪,不必自責。”話鋒一轉,眼角寒芒一閃,“要想繼續潛伏,少不得些皮肉之苦。忍一忍。”
話音未落,他身形已動。
拳腳出手幹淨利落,勁道寸寸透入肌理,專打胸腹、肩背、肋下等非要害。旋即抄起牆上牛皮鞭,蘸了旁邊桶中渾濁鹽水,手臂一掄,鞭影如毒蛇破空,抽落生皮。
血線乍起,衣衫盡裂。
李天力青筋突暴,汗珠與血珠混落,卻硬生生一聲不吭,隻將上下齒咬得咯咯作響。
片刻,歸田停手,俯身低語,言辭如針,唯兩人可聞。
李天力眸光驟緊,隨即極輕地一點頭。歸田站直身子,大聲道:“來人!抬回去!”
當兩名獄卒抬著渾身血汙、昏迷不醒的李天力入內,牢中空氣也像被按了暫停。安靜,重得能壓出水來。
展鵬飛一箭步上前,半跪著搭上他的腕脈,指力輕重得當,目光則迅速掠過他身上每一道鞭痕與淤腫。片刻,他收手起身,沉聲道:“外傷雖多,未傷筋骨髒腑,內根未損。隻是失血過多,又受痛昏厥。周門主且寬心,靜養數日,應無大礙。”
周鐵鋒這才像失了拴的弓弦,“嗡”的一聲鬆掉,長吐一口氣。閆望漳忙不迭擦著腮上的汗,連聲道:“萬幸萬幸!”
出獄時,晨霧尚未散盡,薄陽掛在江麵,寒光如鐵。
重見天日的一瞬,許多人都忍不住仰頭深吸一口氣,黴腐與血腥似乎還纏在鼻端,卻被濕潤的風一寸寸剝走。
碼頭上,乞行幫弟子早已等候。見魯一棒被押而來又安然踏出,歡聲欲上眉梢。魯一棒見到姚克勤,虎目一紅,正欲開口,忽聞新近陣亡弟兄之數,仿佛有人自胸腔裏生生擰斷了一根筋,他猛地抬起蒲扇大手,左右開弓,啪啪數下,將自己臉扇成高腫的兩團。他咬牙道:“我魯某人欠的,死也要還!”
影子這時瞥了王清遠一眼,見他並無立刻返家的意思,抬手向閆望漳略一點。縣令如遇大赦,恨不得當場叩謝,踉踉蹌蹌鑽上小船,惶惶離去。
魯一棒壓住悲憤,替展鵬飛與王清遠與姚克勤相引,又將昨日酒樓之戰展鵬飛仗義出手、以一敵眾的光景添油加醋說了遍。眾人劫後餘生,唏噓不迭。魯一棒道:“待正午,在城中設席。一來壓驚,二來謝恩。酒我來出!”眾人盡皆應諾。
影子身形一晃,像被岸邊樹影吸走,須臾不見。
眾人分批登舟,順流離島。
櫓聲輕擊水麵,漣漪一圈圈蕩開,像一種慢慢退去的夢。
舟中,王清遠斜倚舟舷,瞧展鵬飛自上船後眉峰緊鎖,遂以傳音入密凝音成線,落入其心:“展大哥,為何愁眉不展?”
展鵬飛經獄中短短一遭,尤其與隔壁老者那次無形裏的真力交會,使得他對“金剛心境智”的運用似又漲了半寸火候,此刻已能內氣裹音,清清楚楚回應:“清遠,此事諸多蹊蹺。我探李門主之傷,出手者武功陰狠刁鑽,恐非尋常獄卒守衛所能。更怪在李門主體內真氣根基,深厚過表象,似乎……遠在周掌門之上。而他背上鞭痕,血漿凝度、皮肉翻卷的態勢,更像是我們見他前‘剛剛’留下的痕,不似前半夜所創。”
王清遠眸色一動,繼而沉了沉:“展大哥心細如發。牢中你不點破,必另有考量。那便靜看此戲且如何唱。”
“另問,”展鵬飛似笑非笑,“那位神出鬼沒的高人,真是‘朋友’?”
王清遠一攤手,笑意狡然:“哪門子朋友?是我爹爹不放心,硬塞過來的護衛。從小跟著我屁股後頭,煩得很。”
展鵬飛忍俊不禁:“看來清遠兄的來曆,比我想得更不簡單。”
“怎麽?”王清遠挑眉故意逗他,“知道我來頭不小,展大俠就後悔交這個朋友了?”
展鵬飛大笑,重重拍了拍他肩:“我交朋友,隻看對脾氣。不問門戶。你這人我認定了。”
兩人相視而笑,舟心也似乎隨之輕暢幾分。
洛水獄島深處,一座古樸石樓,外觀如舊廟,內裏卻森嚴禁衛。
最高層,屏風之後,隱隱坐著一人。
洪翁躬身在前,將今夜種種細細稟過,從影子現身,到閆望崖狼狽收場,無一不述。
屏後那人靜靜聽畢,淡淡吐出幾字:“我已知曉。退下。”
洪翁似仍不甘,抬眼試探:“大人,難道就這般坐視?倭奴之爪,已伸至內地,所行之惡,諸多不道,若不……”
“哼。”一聲冷哼,像寒鐵擦過。
無形的威壓倏地罩下,洪翁險些岔了口氣,“小不忍,則亂大謀。時機未至,做好你分內之事,餘者,不得過問。”
洪翁冷汗落至頸後,再不敢多言,深揖而退。
午時,洛水城內最大的酒樓二樓,熱鬧如沸。
魯一棒一口氣包下整層,命小二擺了十餘桌,雞鴨魚肉堆得滿,酒缸開得大。八卦門、鐵刀門的弟子,以及乞行幫這邊的兄弟齊聚一堂。劫後重逢,人人都像要把昨日的濕冷陰影借著酒氣吐個幹淨。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笑語鼎沸之中,李天力忽然放下酒杯,重重歎了一口氣。
臨桌的周鐵鋒忙問:“李兄,可是傷處又動?”
李天力搖頭,唇邊帶苦。
他壓低聲音,向周鐵鋒與近幾張桌的幾位要人說道:“不瞞諸位,經此一夜,我算是想透了。江湖地位、門派興衰,終歸虛名。昨夜提審,九死一生,我在鬼門關前真轉了一遭。那時才曉得,活著,比什麽都強。”他頓了頓,望向周鐵鋒,語氣忽地堅硬,“周兄,我意已決。回去便金盆洗手,解散八卦門。帶著餘下的門人,尋個清淨之所,守著十畝薄田,俗世度日,了此殘生罷。”
“什麽?”周鐵鋒霍然起身,臉色青得發黑,“李天力!你瘋了?八卦門是你師父一生心血,你說散便散?對得起他老人家?對得起這些年跟著你的弟子嗎?”
李天力隻是幹笑,提壺把最後一杯酒灌下去,辣火穿喉入腹,眼底倒多了三分死灰。
他抱拳向展鵬飛、王清遠與乞行幫諸人躬身:“諸位恩公,救命之德,李某銘刻五中,來日若有機緣,當報。隻是……我去意已決。諸位珍重。”說罷,在兩名弟子攙扶下,步履雖穩卻意極堅決,披風一帶,出了廳堂。
八卦門眾隨之而去。
周鐵鋒望著那道背影,胸口起伏,終是無言。
他一把抓起酒壺,對嘴連灌數口,“嘭”的一聲重重放下,看似恨鐵不成鋼的歎息。轉身對眾人抱拳,聲音硬得似刀背:“諸位,大恩不言謝。周某,也告辭了。後會有期!”說罷大手一揮,鐵刀門眾亦魚貫而退。
喧鬧的酒席,霎時空了大半。
案上熱氣還在,杯中酒尚盈,風自窗縫進來,吹得酒幔微微起伏,人心卻各自沉浮。
魯一棒看著門外空廊,長歎一聲,又轉身給眾兄弟續酒:“活著的,吃一口算一口。弟兄們,且把這口酒先喝了!”
王清遠托著下頜,若有所思地看著門外那抹正午強烈的陽光。
展鵬飛則垂眸無語,心湖之上,不僅是對監獄老者的惦記,亦有對李天力“行為”的疑雲。
世事如棋,未有定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