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風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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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之間,魯一棒興致未歇,端著酒碗又起老話頭,把昨日和倭奴一戰從“鍾鳴警急”說到“影掠三尺”,把展鵬飛一身本事誇得天花亂墜,連杯中影也要為他拍案喝彩。
座中多是江湖人,喝到熱處,便愛聽這等快人快語。
酒盞一旋,席麵又熱了一遭。
姚克勤沉著寡言,隻偶爾笑應。
目光卻不時從杯沿上掠過,落在對席那位青年身上。
王清遠衣著不甚華麗,舉止卻自有一種從容氣度,握筷、擎盞,舉手投足間,氣息綿長,似山間清泉無聲,但於無聲處自有根柢。
他不問不說,隻笑吟吟地以話回話,以問應問,似太極推手,四兩撥千斤。
既不承認來曆,也不否認,滴水不漏。
姚克勤心下微凜:此子不凡,不可小覷。
席散更深時分,眾人相聚往城外走去送行。
另一邊,安頓好弟子的周鐵鋒披一件舊青袍,獨自推門出,沿著熟悉的巷子,徑往鄰近的八卦門去。
李天力養傷的內室隔著兩層簾幕。
藥爐尚溫,金瘡藥氣味淡淡彌漫。床榻上人倚枕而坐,臉色蒼白,唇角幹裂,連抬手都似艱難。
周鐵鋒回手掩上門,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床前,低聲急問:“李天力,你到底賣的什麽關子?你清晨讓心腹傳話,說在獄中偷聽得官府與某股神秘勢力勾結,欲對洛水郡門派不利,恐連累乞行幫等恩人,不便當眾言之。又叫我與你演戲,回來密商。如今四下無外人,你快說,我們如何應這場滅頂之災?”
李天力側目,眼中似有苦澀,嗓音細弱如絲:“鐵鋒……你再近些……此事……關乎性命,隔牆有耳。”他指了指床沿。
周鐵鋒素來性急,與李自幼相識,近又冰釋前嫌,不疑有他,身子便俯了下去,耳朵幾乎貼到對方唇邊。
燈焰忽然一顫,窗紙外風聲恍似歎息。
下一瞬,虛弱的眼神忽地收束如針,精光乍起。被褥下的右手破被而出,掌心蓄滿冷狠內勁,筆直點向周鐵鋒天靈。
近在咫尺,出手如電,避無可避。
“噗……”
悶響之下,骨裂之聲細而寒,令人牙酸。
周鐵鋒身形一僵,雙眼驟張,驚痛與不解在瞳仁裏急速交錯。
他想說些什麽,唇卻隻輕輕動了兩下,七竅滲出血與乳白漿液,旋即軟倒在床沿,失聲而逝。
床前的青銅燈映出他的側影,仿佛尚在喘息。
窗外的風將簾子輕輕一掀,室內又歸死寂。
李天力合目,長長吐出一口氣,像將胸口那團陰寒霧氣一並吐盡。
歎息裏,或許有一絲舊情,或許僅是對諸多意外發生的煩厭。他抬手,慢慢理了理衣襟,淡淡的血腥味與金瘡藥氣混在一起,像極了某種將要風幹的記憶。
城外亭下相別,乞行幫眾拱手齊作:“展兄弟,王兄弟,一路保重!”
“後會有期!”
“他日江湖再見,再痛飲三百杯!”
話聲未落,魯一棒又上前,抓著展鵬飛手腕擎得高高:“小兄弟,他日若有用得著叫花子的地兒,隻一聲招呼,天涯海角,叫花子也翻著跟頭趕到!”
展鵬飛一抱拳,攏袖笑道:“魯大哥言重。他日有緣,再把酒言歡。”
王清遠翻身上馬,笑意明亮:“姚長老,魯大哥,江湖路遠,小弟先行一步。”
兩人策馬並轡,夕陽把兩道影子拉得極長,跨過一截又一截田陌,漸行漸遠,沒入霧光與天色相接的一線裏。
城西一處僻巷,牆根生著濕苔。
姚克勤與魯一棒繞了兩遭,見無尾無梢,方於牆陰裏止步。
姚克勤先行肅容,壓聲道:“按幫規,對口令。”
魯一棒當即收了嬉笑,耳目一巡,肅然應道:“痛打落水狗!”
姚克勤眸光一暗,穩穩接上:“早日驅倭奴!”
兩人對視,齊聲吐出:“口令無誤!”
確認之後,語氣便都沉下來。
姚克勤道:“看來我們領的是同個任務。幫主早有察覺:中原多處門派接連覆滅、首領暴斃,線索指向海外倭奴。洛水郡水路縱橫、商旅雲集,本是情報樞紐,幫主懷疑此地已成其據點之一,連那洛水獄……也多半被滲透掌控。”
魯一棒握拳,指節“劈啪”作響,狠狠捶在牆側土垛上,濺起一片泥星:“這夥畜生,無所不用其極!”
“昨夜島上那守衛頭目,武功竟不在我之下。這些人可不是尋常官家中人,究竟是何人?”姚長老道。
聞言魯一棒長歎口氣,也是無從下手。
姚克勤拍了拍他的臂:“動怒無益,我們劫獄救人聲大,如今是驚了蛇。我等若在城中逗留,不僅查不著要害,反牽連本幫據點。再結合今日酒樓之事,當下之計,便是速返總舵,將所見所聞盡數稟報,請幫主與諸長老共議。此已非一城一地之事了。”
魯一棒點頭,又壓低了聲:“姚長老也看出今日的異常了?”
“老夫在江湖摸爬打滾數十年,若連這點把戲都瞧不穿,真要老了。”姚克勤哼了一聲,袖口一抖。兩人互換了個眼色,各自取了隨身易容的小物,鬢發一抹,胡髯一貼,衣襟一改,便如兩個市井行腳客。說走便走,轉入鬧市,身形不多時便隱沒在人潮裏。
鐵刀門總舵。
夕陽西下,餘光照在門前,卻顯得冷寂。
院落裏本待門主回來的十餘名弟子分散著擦刀拭槍,灶屋裏熱氣蒸騰,鍋裏熬著骨湯。
忽然,牆頭一暗,幾道黑影如遊魚般躍入院內,落地無聲,即刻分作數股,快刀如風,總門一聲冷叱,隨後大門“哐當”反鎖。
守在門旁的兩名小弟子還未來得及開口,喉下寒光一閃,已軟倒在地。
其餘弟子驟然驚起,尚未列陣,殺聲已至。
刀光離身不過半步,便有人應聲而倒。
鐵刀門弟子並非庸手,然對麵來者太快、太狠,又分明熟稔院落格局,先縛關鍵之處,複以急風驟雨壓製,頃刻間,中庭血流如線,濺得井欄上一片殷紅。
短短小半柱香,一切歸於靜止。
黑衣人抬手,示意收網。
緊接著,幾人各自取出白色粉末,撒在屍身與血泊之上。
粉末遇血即融,肉軀如遇烈火,旋即軟化,漸漸塌陷,化作一片粘膩血水。又有一人取出黃色藥粉,沿地一抑,血痕顏色竟迅速消退,留下一片水漬,風一吹,便幹透,隻餘極淺的暗印。若不細看,以為方才灑了缸水。
踱步進門的是李天力。
他背負雙手,病態盡褪,麵色平靜,如看一盤已落定的棋局。
目光掃過院中殘影,聲線淡得近乎無情:“清洗幹淨,我會邀約洛水郡諸門門主。拿下他們,其餘弟子等細枝末節,則不足為慮。”
“遵命!”
他又喚來一名心腹,從袖中抽出數封早備好的拜帖:“去,給鐵棍幫、鐵拳幫、鬆山劍派等眾位門主傳信,就說我明日正午金盆洗手,特邀諸位見證。就說隻在門中小範圍相聚,無需大張旗鼓。”
親信低首,接令而去。
院中漸次回複沉寂,隻有被衝刷過的青石地麵,留著被晚風吹過剩下的淡淡腥甜氣。
李天力立於廊下,目光冰冷,心底卻在迅速排布明日局勢。
分割、圍殲,步步為營,務求一網打盡。
柳川王府。
影子馳電而歸,先向劉文淵複命。
劉文淵手指輕扣案沿,問明細節,吩咐他即刻返身暗護,莫要輕易現形,非生死關頭不許出手。
影子領命,消失的無影無蹤。
劉文淵這才整冠入內,麵見府主王山巔。
書房靜極,晚霞通紅,風吹竹影斑駁牆麵。
他躬身道:“府主,影子已救出小姐。軍營那邊的話也已帶到。”
王山巔揉了揉太陽穴,略一點頭,目光隨即凝在他臉上:“還有?”
“小姐此行,身邊有一位年輕男子同行。”劉文淵頓了頓,斟酌著詞,“影子說此人年歲不大,而呼吸沉穩,步伐輕虛,內力根基不淺。以此年紀,若是成名人物,不應不見於江湖。影子並不識得。”
“那還不立刻去查!”王山巔聲中帶鋒,旋又按住心火,“孩子大了,交友是常理,但來曆與目的,必須查清。”
“屬下遵命。”
劉文淵退下,轉入後宅一間密室。
門扉一闔,另是一番天地:四野廊廡回環,中庭一根粗如數人合抱的柱子直刺屋頂,柱子表麵遊絲若有若無,光色流轉,四麵櫃格密布若蜂巢,抽屜纖條、標識分明。
數十名著王府服飾的吏員穿梭其間,或接或發,或記或檔,人人目不邪視,步伐如一。
此地正是柳川王府的情報中樞。
王山巔身為柳川府武林盟主,監聽全府動向自是題中之義。而在劉文淵主持下,此機構規模已擴張至覆蓋中原全境,甚至連塞外的大齊王朝亦在監視之列。世人隻知天下第一大幫乞行幫眼線遍布,消息靈通。卻無人知曉柳川王府同樣掌握著一張龐雜精密的情報巨網,其野心,不言自明。
劉文淵行至柱前書案,抬手,案上四色竹筒靜靜臥著:紅、橙、黃、綠,各司其任。
“劉總管今日有命?”案旁一位花白長者起身作揖,正是府中老人齊老,主持此處多年。
“齊老,我有急情。”劉文淵不多廢話,“查一人:與小姐同行,名展鵬飛。越快越好。”
齊老聞與小姐有關,立刻神情一肅,將信息匆匆寫上布帛,卷入紅色竹筒,掛上絲線。竹筒剛一懸起,便如被無形之手納入柱子中心,輕輕一顫,不見了蹤影。
紅筒為急,通達四方最速。橙、黃和綠筒的輕重緩急依次排開。
見任務派發下去,劉文淵,微一頷首,轉身離去。
燈影搖曳,柱子上遊絲微亮,仿佛整座府城的消息流脈皆在此處輕輕搏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