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黑沙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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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原府溫波郡,黑沙灣。
    天色已黑,海天一線仿佛被墨染。
    海風裹著腥鹹之氣迎麵撲來,冷得如刀。
    遠處海麵上,一點點紅光浮動,像被夜色撕開的細細裂口,又像一條條被風吹皺的紅線。
    距海岸三裏,灘塗之後,一道土丘蜿蜒而起。
    土丘上豎著一排用舊船板、枯木拚成的簡陋柵欄,柵欄後人影憧憧,刀槍林立。正是乞行幫、海鯊幫與附近漁民臨時組織起來的防線。
    “啟稟孟幫主!東邊崗哨來報:倭船已入近海,最多一炷香就能靠岸!”
    一名滿臉風霜的壯漢快步奔至柵欄後,抱拳稟告。
    孟簫劍站在柵欄中央,身上披了件洗得發白的舊衣,腰間那柄刀卻在火光映照下冷光逼人。他靜靜望著海麵,目光深沉,良久才問:“鄉親們都轉移妥當了嗎?”
    “老弱婦孺皆已送往後山村落安頓。”那壯漢道,“隻是那些輕壯男子多不肯走,說要留下來與我們一同守灣,保自家門前這片海。”
    孟簫劍眉頭一皺,語氣一沉:“胡鬧。倭奴刀快槍利,拳腳詭異,你們這些練家子尚且不敵,讓他們留在這兒,是送命,不是報國。”
    他略一頓,又道:“傳令!讓鄉親們全部撤退,由幫眾與軍中將士迎敵。告訴他們,若真想保家,就先保住自個兒的命。”
    壯漢應聲而去,匆匆下山傳令。
    這時,遠處塵土忽起,一騎快馬如離弦之箭衝上土丘。
    馬上軍漢披著半舊皮甲,腰間掛著一麵虎頭令牌,一下馬便高聲道:“南蘇大營周猛,奉祁將軍之令,前來助守溫波郡黑沙灣!”
    丁典慶快步迎上,一張老臉漲得通紅,笑中帶著幾分激動:“周校尉,勞頓了!你來得正是時候,倭奴的船影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了!”
    周猛顧不得喘氣,一眼掃過柵欄後那一張張被火把映得忽明忽暗、卻滿是倔強的臉,眼中不由一熱:“祁將軍命我持虎符從溫波郡守軍中抽出一千精銳來援。隻要諸位肯站著,周某人,就絕不跪著活!”
    孟簫劍轉身,向他緩緩一拱手。
    “溫波百姓,多謝周校尉與祁將軍。”
    他聲音不高,卻被風一送,飄出了老遠。
    “廢話少說!”
    一個少年扛著長槍大吼一聲,“等倭寇上來,讓他們知道,中原的海風,不好吹!”
    眾人哄然一笑,緊張之氣登時散去幾分。
    海麵上,紅點漸近,漸漸連成一片。
    那是一艘艘掛著燈籠的倭船。
    船頭插著怪異旗號,像一張張畫歪了的圓臉,在風中獵獵作響。
    甲板上人影擠擠挨挨,倭寇披短甲、戴竹笠,兵刃寒光閃爍。
    “叮……叮……叮……”
    溫波郡岸邊那口破舊銅鍾被人急促敲響,一聲聲重重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有斥候匆匆跑來,麵如土色:“孟幫主!不止六艘!起碼十艘倭船!而且船上還架了火炮!”
    這下,就算是見過血的老兵,也有些變色。
    “媽的……這回怕是要殉職了。”有人咧嘴罵了一句,“恨就恨在聖人旨意未下,咱死在這兒,連個‘為國捐軀’的名分都討不來,窩心哪……”
    孟簫劍聽完,卻隻是抱拳一揖,沉聲道:“諸位將士的義舉,孟某佩服。今日這條命,無論朝廷記與不記,天地自會記。咱們隻管好好殺敵,能多活一個是一個。”
    話音未落,第一艘倭船已接近淺灘。
    數百名倭寇跳入齊膝深的海水,踏著浪花悶頭向岸邊猛衝。
    “弓手!放箭!”
    周猛一聲大喝。
    柵欄後,早已張弓搭箭的軍士與幫眾齊齊鬆指,羽箭破空而出,如驟雨般傾瀉而下,插入前排倭寇的胸膛、喉嚨與眉心。
    有人還沒來得及發出喊聲,便仰麵倒進海水裏,血花被浪頭拍散,瞬間染紅了一圈海麵。
    倭寇一陣錯愕,很快反應過來。
    後排的炮手急忙調整炮口,對著土丘方向就是一陣轟擊。
    “轟……轟!”
    火光衝天而起,土屑、木屑飛濺,沙灘被炸出一個個大坑。
    有人當場被炸得血肉橫飛,有人失去臂膀或小腿,卻仍咬牙扯下衣襟,在斷肢處紮了個死結,又繼續翻滾著往後拖。
    “周校尉!”丁典慶高聲道,“若任由他們火炮橫掃,柵欄守不住!”
    周猛眯眼望去,隻見十艘倭船排成半弧,炮口齊齊調轉方向,簡直就是一堵鐵火之牆。
    他猛地一咬牙:“傳令!將士們後撤,尋掩體躲避炮火!各位江湖英雄與身手好的弟兄隨我從兩翼繞下去,想辦法登船毀炮!”
    “弟兄們,上!”
    孟簫劍卻沒等他吩咐完,一聲悶喝,整個人已如離弦之箭般躍出柵欄。
    他腳尖一點土丘邊緣,身形在半空中連連翻滾,借著爆炸掀起的氣浪,生生避開幾枚炮彈的碎片,直撲向最近的一艘倭船。
    他太清楚火炮的可怕。
    若任由這十門火炮肆意發威,岸上士兵與幫中兄弟隻怕連一炷香都撐不過。
    此時,最近一艘倭船船頭上,一名背長刀、眼眸狹長的中年人正眯眼打量岸上局勢。
    此人正是此次突襲黑沙灣的先鋒,小泉健次郎。
    “主上大人命我先取溫波郡黑沙灣,立下據點,後續大軍便能依此為牙,一口咬住江原府……”
    小泉心中算著時機,轉頭對身後炮手冷聲道:“第一輪齊射之後暫且停火,聽我號令再裝彈開第二輪。火炮極貴,不必全用在這些低賤的泥腿子身上。”
    “哈依!”炮手齊聲應道。
    就在此時,一道黑影破浪而至,輕輕一點船舷,穩穩落在船頭。
    孟簫劍雙足一沾甲板,十數名倭寇已大吼著抽刀撲來。
    他不退反進,一步踏出,身形微晃,似醉非醉。
    乞行幫絕學,醉仙拳!
    看上去東倒西歪,拳腳卻陰狠刁鑽,專取要害。
    隻見他或以肩撞頜,或以肘擊肋,或以腳後跟橫掃膝彎,拳腳所至之處,倭寇不是喉骨碎裂、當場斷氣,便是肋骨盡折,口噴鮮血倒地,再無爬起之力。
    孟簫劍雖不是濫殺之人,但麵對犯境之敵,每一招都落得極重,幾乎招招致命。
    戰到片刻,他目光始終不離火炮所在方向。
    有機會便順手一腳將屍體踢往炮位,或將剛死的倭寇連人帶刀掄起,當作兵器砸向炮座,不是震斷炮手頸項,就是把炮架砸得東倒西歪。
    “小心!他要毀炮!”
    小泉健次郎終於看出他的意圖,厲聲喝道。
    甲板立時亂成一團。
    孟簫劍趁勢一縱,雙手運功,內息鼓蕩,整個人仿佛被狂風托起。
    他立於半空,雙掌並起,掌勢翻湧,如同要將天穹翻轉,狂猛一拍直劈船頭!
    其成名絕技,翻天掌!
    “轟!!”
    掌力落下的瞬間,船頭木梁應聲斷裂,龍骨重創,整艘倭船猛烈一震,仿佛被巨獸從底下頂了一下,船身劇烈晃動,隨即緩緩傾斜。
    甲板上的火炮與彈藥滾落一地,有火星濺在火藥上,險些再引爆一輪。
    更多的倭寇則像被掀翻的螞蟻,一個接一個摔入海中。
    岸邊海水立刻沸騰起來。
    原本潛伏在水下、正咬牙鑿船的海鯊幫弟兄們見此情形,眼睛都紅了。
    他們的家人、兄弟便死在倭刀之下,這些日子積的恨意早已難抑。
    一時間,水下寒光閃爍,短叉、魚鏢、匕首接連刺出,專紮落水倭寇的腿筋與心窩。
    倭寇在岸上武藝不俗,可一旦入水,哪裏是這些靠海吃飯之人的對手?
    小泉健次郎被幾名親兵護著,狼狽地從破船一端躍向旁邊一艘倭船,才算僥幸逃過一劫。
    “剛才那人……”他喘著粗氣,滿心驚怒,“應是乞行幫的孟簫劍!薛青竹死了,又蹦出來一個孟簫劍!”
    他正要下令“全船轉舵、退後再炮擊”,話才到一半,喉頭忽然一滯。
    一柄帶著血水的倭刀破空而來,直直釘入他咽喉。
    小泉健次郎雙眼圓睜,喉間隻溢出幾聲含糊不清的嘶鳴,隨即軟倒在甲板上。
    遠處,一道黑影踏著尚未完全傾覆的船身殘骸借力而起,正是孟簫劍。
    見首領身亡,本就被打亂陣腳的倭寇更是群龍無首,慌作一團。
    雖仍有火炮和人海之勢,心氣卻已被打崩,隻得倉皇調轉船頭,企圖向深海逃去。
    孟簫劍再度使出翻天掌,硬生生將另一艘緊鄰的倭船掌得龍骨斷裂、船身傾覆。趁著尚未完全沉下,他幾次借力換氣,腳下連踏殘骸,身影起落之間,終於在浪花中翻身掠回岸邊。
    岸上士兵與幫眾則趁勢追殺落水倭寇,箭矢與石塊齊飛,海麵上不斷翻起一團團帶血的泡沫。
    這一戰,終以溫波一方大獲全勝告終。
    隻是勝利的代價,亦不輕。
    第一輪火炮轟擊便折了他們不少兄弟,後麵的登船肉搏與水戰,更是屍橫遍野。
    海風卷著血腥味吹過,火把在風中搖曳,映得每一張臉都像雕在石頭上。
    短暫的寂靜之後,周猛這個粗漢鼻子一酸,忽然一把抱住孟簫劍,嗓音發啞:“孟幫主……”
    他原以為今夜非死即殘,早已把自己的命放在一旁。此刻尚能站在這片沙灘上,他這個大老粗居然也忍不住眼眶發熱。
    “活著真好。”他低聲補了一句。
    眾人一時無言,隨即爆出一陣壓抑已久的歡呼。
    有人仰天長嘯,有人跪在沙中痛哭,有人默默收斂同伴的遺體,用破布仔細一層層裹好。
    丁典慶和王不二帶人開始輕點人馬,記錄陣亡與負傷之數,吩咐人手安置傷員。
    若不是孟簫劍力挽狂瀾,先毀其炮,再斬其首,這一夜,怕是黑沙灣上連個活口都難留下。
    眼下倭奴雖退,難保會卷土重來。
    可至少此刻,浪還在拍岸,溫波郡還在,火光下這些仍能站著的人,也還在。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