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退隱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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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喝完早茶,昨夜的疲憊仿佛也隨著茶香散去。
    幾句寒暄,相逢恨晚,卻終究各有去處,隻得道別分開。
    展、王二人繼續南下追趕行程,陳子安卻隻能抓緊腳步往學社趕。出來逍遙了一晚,白天的功課若是落下,將來哪還指望得個高中?
    他加快步子轉進一條狹長胡同。
    胡同裏潮氣未幹,牆角還殘著昨夜的燈油味兒。
    一個挑著貨擔的賣貨郎從他身前晃晃悠悠地走過,吆喝聲在口中壓得極低,從他身畔掠過時,腳步一頓,低聲吐出一句:“莫要忘了自己的使命。”
    那聲音不高,卻仿佛在他耳畔炸開。
    陳子安後背一涼,冷汗瞬間浸濕裏衣。
    等賣貨郎肩上的貨擔遠去,他才回過神來,指節發白地捏了捏拳頭,深吸一口氣,腳步比剛才更快幾分。
    他怎會忘記。
    原本,他父親隻是個在郡縣府衙中討生活的刑名師爺,替人斷是非、寫文書,掙點錢財養家。
    數年前,一樁案子忽然惹了大禍,得罪了本地最大的豪強,林大財主林天霸。
    林家世代經商,如今聲勢更盛。
    林大財主的愛女,正是聖上跟前最得寵的浣妃娘娘,他搖身一變成了“國舅”。
    父親差事丟了也就罷了,偏偏對方不肯罷休。
    母親幾乎變賣了所有家當,才從刀口下贖回父親一條命。
    再見時,昔日寫字如飛的男子卻已瘸臥床榻,自胸以下全無知覺,終日沉默,眼中隻有陰影,與其說是活著,不如說是被吊著一口氣。
    至於案子究竟牽涉何事,父親咬死不肯再提,隻在偶爾夢中囈語幾句,被母親含淚捂住嘴巴。
    日子一天天緊巴,一家人幾乎就要活不下去的時候,一個儒衫中年人突然出現在他們破院門前。
    那人自稱不過是途徑此地的儒士,給了一筆不算少的銀錢,又幫他尋了名師,送進學社,連學費都一並打點妥帖。
    他說得輕巧:“你隻要好生讀書,將來若能高中,或許有機會查一查你父親的舊案,替他討個明白。”
    除此之外,再未多言要他回報什麽。
    可陳子安心裏門兒清,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
    每月讓這賣貨郎送著真金白銀,不僅能讓一家三口勉強衣食無憂,還足夠支應他在學社的諸般開銷,甚至還有餘錢讓他時不時去風月之地醉生夢死一回。
    這等恩情,比再生父母也不差了。
    這筆賬,將來多半要用命來還。
    想到這裏,他步子踩在青石板上愈發沉重。
    “拿命就拿命吧。”陳子安在心底冷笑一聲,“至少這幾年讓我爹娘不至於餓死,也讓我活得像個人,喝過酒、抱過妞……搏一搏,誰知道明日是何光景?”
    他抬頭望向學社所在的方向,眼中一瞬陰霾,終究壓在心底。
    畫麵一轉,來到洛水郡。
    李天力的心腹逐一將請帖送到洛水郡各大門派、幫會的掌門案頭,請他們今日正午前往八卦門總舵,見證掌門李天力“金盆洗手”之禮。
    這消息一出,人人都不著頭腦。
    有消息靈通者卻低聲私語:“前些日子,他跟鐵刀門的周鐵鋒才一起被官府拿進洛水獄。怎麽幾日工夫,案子就跟玩笑似的翻了個底朝天?”
    “可不是,還聽說官府放出風聲,說他們原本就是倭奴假扮的,呸,真把咱們當傻子!”
    有人罵官府荒唐,有人暗猜其中蹊蹺。
    日頭漸漸升上中天。
    八卦門內院,院門緊閉,外頭看去冷冷清清,院中卻早布置妥當。
    李天力站在院中,看著自家弟子披上鐵刀門的服飾,綁上相似的頭巾,活脫脫模仿成鐵刀門弟子模樣,心中暗暗點頭。
    轉身,又見一名原本縮在角落裏、打扮成倭奴的漢子,正對著銅鏡將一張人皮麵具一寸寸貼到臉上。
    待他戴好,李天力親自湊近細看,不由得露出滿意之色:
    “不錯,不錯,我和周鐵鋒自小一起長大,此刻竟也叫我分不出來,旁人更別提了。”
    那人嘿然一笑,開始脫去倭奴服飾,換上周鐵鋒常穿的勁裝。
    腳下卻一點不敢馬虎,在靴子裏塞進厚墊,將身高生生抬高兩寸。倭奴普遍身材矮小,若不彌補這一節,難免露出破綻。
    假周鐵鋒一邊理著衣襟,一邊低聲道:“七香酥麻散早已下在酒裏,隻要諸位掌門上了席,保管一個都跑不掉。”
    “七香酥麻散……”
    李天力唇邊笑意不改,心中卻不由回憶起洛水獄那一夜。
    那時他與周鐵鋒一幹人等被關在獄中,本欲借機褪去明麵身份,專做暗線。卻……。
    這七香酥麻散有奇香,發作時卻能瞬間封鎖經脈、散去內力,真氣如陷泥淖,越掙紮越沉。
    洛水獄、韓力拔……
    不知“主上大人”私下與這位韓獄長做了什麽買賣,竟能讓他心甘情願獻出這等秘製毒藥,還容忍他們在洛水獄中安插人手,暗中剿殺江湖勢力。
    不過這些事,不在他該知道的範圍之內。
    他抬眼望向天色。日頭已高,院中卻絲毫不見喜慶裝點。與旁人金盆洗手時張燈結彩、敲鑼打鼓截然不同。
    這一點,是他刻意吩咐的。
    對外,隻說是“內部小聚”,並未張揚,更不擺酒樓宴席。
    人少,才好下手。
    “走吧。”李天力拂了拂衣袖,淡淡道,“諸位掌門,也該到了。”
    不多時,門外腳步聲絡繹不絕。
    “鐵棍幫幫主,孫九衡到!”
    “鬆山劍派門主,顧清漣到!”
    “鐵拳幫幫主,彭雲山到!”
    “……”
    通報聲如雨點般落下,院中漸漸熱鬧起來。
    李天力換上一臉春風,攜“周鐵鋒”並肩上前,拱手作揖:“諸位同道,天力有幸,得諸位不棄,今日在此當眾立誓,自此洗盡鉛華,不再插手江湖恩怨。”
    眾人一愣,隨即紛紛還禮。
    堂中座位按輩分、門派大小早排好了。
    眾人落座後,小聲議論難免:
    “八卦門跟鐵刀門不是素來不對付麽?前些日子才約架打到牢裏去,怎麽轉眼就拜起兄弟來了?”
    “可不是麽,估摸在獄裏吃了苦頭,回來就曉得怕了。你看,別人金盆洗手,鑼鼓喧天。他倒好,連酒樓都不去,就在自家院裏擺幾桌‘家宴’,生怕人知道似的。”
    孫九衡見人越說越沒個邊,招手讓大家稍安,自己一屁股坐下,朗聲笑道:“天力,正值壯年,你這卻忽然要退隱,是何緣故?”
    李天力舉起酒杯,語氣似笑非笑:“江湖越老,心氣越淡。心不在此,也隻是負累。今日不比往昔,天力也不過是認個命罷了。”
    他這話說得模棱兩可,眾人越發覺得古怪,低聲議論不止。
    假周鐵鋒卻站起身來,高聲道:“今日之會,是李兄的大喜事,咱江湖兒女行事爽利,話不必多說,先敬他一杯!”
    說罷,他先仰頭一飲而盡。
    眾人見他以身作則,也陸續舉杯。
    酒入口,辛中帶甘,奇香後略有一絲說不出的麻癢。
    “這酒倒怪,有點……”
    顧清漣話未說完,指尖一抖,酒杯“哐啷”落地。
    他臉色先是一白,隨即漲紅如血,青筋暴起,仿佛有無數細針在皮下亂紮。真氣一運,卻像被一團軟棉死死堵在胸口,半點提不上來。
    “有……有毒……”
    他聲音發顫,一個字才吐出一半,整個人便撲倒在案上,再無氣力動彈。
    幾乎同一時刻,堂中“砰砰”倒地聲不絕於耳。
    或仰天、或俯身,一個個掌門、幫主臉色扭曲,四肢抽搐,卻偏偏連喊救命的力氣都沒有。
    “動手。”
    李天力一聲低喝。
    早伏在堂內四角、梁上簷下的黑衣人齊刷刷掠出,刀光閃爍。
    外院,護院與仆役不知何時已經換了一批人,鐵甲在身,刀劍在手,將大門關得嚴嚴實實,整座院子被圍得水泄不通。
    “都按名單來。”
    李天力負手立於堂中,語氣冷靜得仿佛隻是在安排下一道菜:“一個個殺了之後,小心取皮,洗淨晾幹,製成麵具。”
    話聲落下,他右手輕輕一劃。
    “喀嚓……”
    幾顆人頭同時滾落案下,鮮血沿著青磚縫隙蜿蜒而走,如同一條從地獄爬出的細蛇。
    假周鐵鋒緩緩掀起麵具一角,又立刻按回去,似乎怕被誰看見真容,笑道:“放心,三日之內,這些人都會有一個‘活著’的替身。到時候,洛水郡的江湖……名義上都還在,實則……”
    他用力一捏手中的酒杯,“啪”地碎成粉末。
    “都在我們手裏!”
    李天力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陰影,輕聲道:
    “不,是在主上大人手裏。”
    他抬頭,望向遙遠的東方。
    風起了,吹動院中血腥味緩緩散開。
    此時外麵的街道行人來來往往,殊不知一支熟悉的趕鏢隊伍從八卦門門前經過。
    多年的江湖經驗,鏢頭楊雄聞出了新鮮的血腥味,不敢言語恐惹禍上身,隻得吩咐弟子加快腳步離開此地......
    送鏢之路竟不似當初所想,竟意外的沒有意外,想來是慘死的大哥和諸位兄弟的英靈保佑,念及此,楊雄更要將鏢送到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