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少林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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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風帶著鹹腥,卷過溫波海岸。
    戰後的餘燼尚未冷透,焦木的苦味與血腥的甜膩糾纏在一處,隨著日出的光芒一點點被蓋下去。
    殘破營寨前,周猛站得筆直,鎧甲上幹涸的血漬已凝成深褐,像一層洗不掉的鐵鏽。
    他深吸一口氣,硬生生壓下胸腔裏翻湧的情緒,那不僅是疲憊,更是一種沉到骨縫裏的無力。
    “來人!”聲音沙啞,卻仍帶著軍中慣有的硬勁。
    一名斥候疾步而來,單膝跪地:“將軍!”
    “取紙筆來。我說,你記。”周猛轉身望向海麵。
    那裏曾黑壓壓一片倭船,如今雖已退去,卻像懸在心口的一把刀,隨時可能落下,“一字不差,快馬送回南蘇大營。”
    斥候迅速展開粗布,炭筆在指間一緊。
    周猛的聲音在晚風裏一字一頓,像從胸腔裏碾出來:
    “溫波急報!寅時三刻,倭奴大舉來犯,戰船十餘艘,兵力逾五千,攜火炮數十門。其武功詭譎,長刀鋒銳,非以往散勇流寇可比。我軍聯合乞行幫、海鯊幫拚死抵抗,雖暫退敵,然傷亡慘重。若援軍不至,軍備不補,恐倭奴卷土重來時,溫波必失。望將軍速請上令,此非一城一地之危,實為叩關入侵之始。”
    他停了停,喉間像堵著一塊石頭。
    斥候筆下疾書,炭跡深深壓進粗布纖維。
    周猛說完最後一字,沉默良久,才又開口,聲音更低、更沉:“告訴祁將軍,我周猛願死守溫波。但我需要兵、需要糧、需要軍令調動更多守軍。若上頭再猶豫不決……”他沒有說下去,隻揮了揮手,像是把那句話硬生生咽回肚裏。
    斥候將布條卷起,塞入竹筒,蠟封,係在胸前。又從懷中取出一麵赤紅小旗,旗麵繡著一個黑色“急”字,軍中最緊急的傳令旗,沿途關卡見旗必須放行。若有馬匪敢劫,官府必下海捕,不死不休。
    “必不辱命!”斥候翻身上馬。戰馬長嘶,四蹄揚起沙塵,轉眼沒入漸濃晨光。
    另一邊,孟簫劍獨立在海岸高崖上。
    腳下是剛剛廝殺過的戰場,血跡在晨光裏泛著暗光,像潮濕的墨。
    海風掀起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他回想方才的衝殺,乞行幫弟兄們武功不弱,可在千軍萬馬的衝陣裏,個人的勇武終究像浪花一樣短促。倭奴刀法詭異,配合默契,更可怕的是他們眼中那股近乎瘋癲的殺氣。
    不是為財為地的掠奪,而像某種更深、更黑暗的欲望。
    “幫主。”身後傳來丁長老的聲音。
    孟簫劍沒有回頭:“弟兄們如何?”
    丁典慶走到他身側,沉默片刻,才道:“沿岸百姓,咱們提前撤到後方,一個沒傷。隻是自家弟兄……”他頓了頓,聲音像被風割了一下,低了下去。
    晚風忽然更冷。
    孟簫劍閉上眼,片刻後睜開,眼中已無彷徨,隻剩決斷:“傳我命令。”
    “第一,傳信各分舵。凡乞行幫弟子,除必要留守者,盡數向溫波郡集結。第二,以我的名義,廣發英雄帖。”
    丁典慶一怔:“幫主是要……”
    “今年不辦幫中大會了。”孟簫劍轉身,目光如炬,“我們辦‘抗倭救國會’。地點就在溫波。時間定在……一個月後!”
    “可是幫主,”丁典慶麵露難色,“咱們雖為江湖第一大幫,可要召集天下門派,論資曆、論聲望,恐還需武當或少林牽頭。況且今年武林大會早已定在少林寺,日期就在三月之後。此時若要各派改道溫波。不說時日緊,就怕……”
    孟簫劍拍了拍老夥計的肩:“你的顧慮我明白。所以少林,我必須親自走一趟。”
    “您要上少林?”
    “我與少林……有些淵源。”孟簫劍望向西方,目光似穿過千裏山川,“或許能求了凡方丈賣我一個麵子。”
    丁典慶望著眼前這個三十出頭便統領天下第一大幫的男人,此刻眼底竟掠過一絲罕見的悵惘。他不再多問,抱拳躬身:“幫主大義!丁典慶領命,這就去辦!”
    丁長老遠去後,孟簫劍仍立在崖上,久久未動。
    海風一陣陣,把他的思緒吹回二十多年前的那個黃昏。
    記憶裏的天空是橘紅色的。
    村口老槐樹下,七八個孩童圍成一圈,中間兩道小小身影扭打成團。年幼的孟簫劍,那時還沒有名字,村裏人都叫他“狗雜種”。
    他正死死掐著一個胖男孩的脖子。
    那孩子臉漲得發紫,手腳無力地撲騰。周圍孩子的哄笑與尖叫混作一片。
    孟簫劍記不清起因了,也許是一塊餿饅頭,也許是一句“沒爹沒娘的野種”。他隻記得胸腔裏燒著一團火,燒掉了恐懼,燒掉了理智,隻剩野獸般的本能:你不讓我活,那就一起死。
    “阿彌陀佛。”
    聲音不高,卻像一泓清泉,直灌進腦海。
    那聲佛號裏沒有威懾、沒有嗬斥,隻有一種廣闊的悲憫,緩緩蕩開他心裏的暴戾。孟簫劍手一鬆,胖男孩滾到一邊,劇烈咳嗽。
    他怔怔看著自己的雙手,忽然跪倒在地,朝那孩子連連磕頭:“對不住……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何,就在那一瞬間,某種堅硬的外殼碎了,露出裏麵那個害怕的、孤獨的、其實從未真正想傷害任何人的孩子。
    “善哉善哉。”
    一位白眉老僧不知何時立在旁側。
    灰布僧袍洗得發白,眼神卻清澈如孩童。
    未等老僧再言,村道那頭已響起雜亂腳步與叫罵。
    十多個村民手持鋤頭木棍衝來,為首漢子滿臉橫肉,正是那胖男孩的父親。
    “哪個王八蛋打我兒子?!站出來!”
    孟簫劍站起身,不躲、不哭。他習慣了,每次打架,無論誰先動手,最後挨打的總是他。因為他是孤兒,沒人為他撐腰。
    “又是這野小子!”
    “早說了養不熟的白眼狼!”
    “不過……王家小子常帶人欺負他……”
    那漢子掄起扁擔便衝。孟簫劍閉上眼,等疼痛落下。
    “施主且慢。”
    老僧一步踏出,輕飄飄攔在中間。他沒有動手,隻是站在那裏,那漢子卻莫名停了腳步。
    “了凡大師?”有人認出,“是山上少林寺的了凡方丈!”
    人群頓時騷動。
    了凡將事情經過緩緩道來,言語平和,既不偏袒,也不指責,隻說孩童嬉鬧失了分寸,所幸未釀大禍。末了淡淡一句:“這孩子心中已有悔意。施主既為人父,何不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
    漢子臉色變幻,終在眾人勸說與了凡威望下,狠狠瞪了孟簫劍一眼,拽著兒子走了。臨走仍丟下一句:“野種就是野種!”
    人群散去,暮色四合。
    孟簫劍忽然跪在了凡麵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大師,求您帶我走!我會洗衣做飯,會挑水劈柴,什麽活都能幹!我……我不想留在這裏了!”
    他語速極快,眼裏閃著淚光,卻倔強地不肯讓它落下來。
    了凡靜靜看著他,許久,輕歎一聲:“你與佛有緣,卻非佛門中人。也罷,你可願隨我回寺?”
    “願意!願意!”孩子連連點頭。
    “路上,為師問你,你叫什麽名字?”
    孩子低下頭,聲音細得像風:“他們都叫我……狗雜種。”
    了凡沉默片刻,道:“老僧出家前俗家姓孟。你既無姓名,可願隨我姓?”
    “願意!大師救我,就像我爹一樣!”
    “那你從此便叫孟簫劍。”了凡輕撫他頭頂,“簫者,中空而能容。劍者,剛直而不折。願你心中能容天下苦難,手中能斬世間不公。”
    “孟簫劍……孟簫劍……”孩子反複念著,忽然跳起,朝空曠田野大喊,“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我不叫狗雜種了!我叫孟簫劍,孟簫劍!”
    喊聲在暮色裏傳得很遠,很遠。
    那一刻,他仿佛真的重生。
    少林寺坐落半山,紅牆青瓦,晨鍾暮鼓。
    了凡不大肆聲張,隻對寺中長老說收了個俗家弟子,不剃度,卻須守寺規,由他親自教導。
    起初僧眾對這“外來者”難免疏離。
    可孟簫劍勤快,天不亮便掃院挑水,齋堂忙時也主動去幫。
    漸漸地,大家便接受了他。
    了凡教他認字,教他經文,教他武功。
    奇怪的是,他對深奧佛理總提不起興致,卻對師傅講的“家國天下”“俠義之道”聽得入神。更奇的是,少林武功講究禪武合一,以佛法化解戾氣,否則易生心魔。可孟簫劍不參禪不誦經,武功進境卻一日千裏,招式一學便會,一會便精,真氣沛然流轉,毫無滯礙。
    了凡曾私下感歎:“此子天生俠骨,心中自有正道。佛不在經中,已在他心裏。”
    如此二十年,彈指一揮。
    那日清晨,了凡將孟簫劍喚至方丈院。
    銀杏葉金黃,落滿一地。
    “簫劍,你來寺中,有二十年了吧。”
    “師傅,二十年零一個月整。”孟簫劍恭敬答。
    了凡凝望眼前青年,當年瘦小孩童,如今已英氣勃發,眼神清澈堅定,一身粗布衣裳也遮不住那股挺拔。
    “跪下。”了凡忽然道。
    孟簫劍不解,卻仍依言跪下。
    “這一跪,是你最後一次跪為師。”了凡目光溫和。
    孟簫劍渾身一震:“師傅何出此言?徒兒做錯了什麽?”
    “你沒錯。”了凡搖頭,“是你該下山的時候到了。你我師徒緣分,今日盡了。”
    “徒兒不要離開師傅!”孟簫劍眼眶瞬間紅了。二十年,了凡於他,是師、是父,是他在世間唯一的親人。
    了凡扶他,他卻不起。
    “聽為師說完。”了凡緩緩道,“大丈夫生於天地間,當有擔當。如今天家不察,外患頻生,百姓受苦。你這一身本事,不該困在青燈古佛之間。”
    他頓了頓,語氣更重:“下山之後,除我傳你的內功心法,其餘少林武功皆不可再用。寺中戒律,也不必再守。更不可對外人提起你的師承。這一點,你要牢記。”
    “師傅……”
    “去吧。”了凡轉過身,閉上雙眼,念珠在指間緩緩撥動,“從此山高水長,你自行己路。但記住為師一句: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孟簫劍明白師傅心意已決。
    他重重磕了三個頭,額抵青石,久久不起。起身時,額頭一片青紫,滲出血絲。
    他沒有回頭,一步步走出方丈院,走出山門,走出那個庇護了他二十年的地方。因為他知道,一回頭,便再也走不下去。
    海風更猛,將孟簫劍從回憶中吹醒。
    他抬手觸了觸臉頰,不知何時竟有濕意。
    下山後,他入乞行幫,從最低輩弟子做起,憑一身本事與俠義心腸,一步步贏得尊重。兩年前老幫主仙逝前,指著他說:“這娃娃心裏裝著天下,讓他領著大家往前走。”
    如今,他真要領著大家往前走了,才知肩頭擔子沉得像山。
    “少林……”他低低念著這個既熟悉又遙遠的名字,終於下定決心,“必須去一趟。”
    簡單交代幫務後,他孤身上路。
    一匹瘦馬,一個包袱。
    馬蹄聲碎,海岸漸遠。他向中原腹地疾馳,向那座曾是他“家”的寺廟疾馳。
    同一片陽光下,不同的人都在路上。
    展鵬飛與王清遠並騎南行。
    一路上王清遠滔滔不絕,講江湖軼聞、經史典故,展鵬飛耐心聽著,兩人說笑,竟也快活。
    “展大哥,我們能一直在一起嗎?”王清遠低著頭,聲音裏帶著幾分嬌羞地問。
    展鵬飛未體會話中深意,隻順口答道:“當然!”
    兩人相視一笑,馬鞭輕揚,腳下更快了幾分。
    南蘇大營,中軍帳內。
    祁繼發讀完周猛送來的軍報,臉色鐵青。忽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筆架跳起。
    “苟日新這縮頭烏龜!我的虎符都調不動他?!就給周猛那麽點人,讓他用血肉去堵倭奴的刀?!”
    帳中參軍、校尉噤若寒蟬。
    良久,參軍秦之煥上前一步:“將軍息怒。苟將軍有他的難處。沒有朝廷明令,私自調兵是大罪。但此次軍情非同以往。倭奴攜火器、成建製入侵。這已不是匪患,而是兩國交戰。將軍,我們可直接上報朝廷。”
    祁繼發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秦先生說得對。你替我擬奏章,將溫波戰況、倭奴規模、我軍困境,一五一十寫明。八百裏加急,直送東城府!”
    “遵命!”
    秦之煥退下後,祁繼發走出帳外,望向東南。夜空無星,黑得像墨。
    “周猛,撐住。”他低聲道,“一定要撐住。”
    烈日下,幾路人馬各自奔忙:
    斥候懷揣軍報,策馬飛馳在通往東城府的官道上。
    孟簫劍單騎西行,目標直指山巒郡少林。
    丁典慶放出信號煙花,在陽光下並不顯眼的火光在高空炸開,碎成一蓬冷焰,將消息傳向四方。
    而溫波海岸,周猛與乞行幫長老帶著眾人重修工事,搬石、築障、補箭、縛木,手上不停,眼裏更不敢停。
    海平線盡頭,隱約又有帆影幢幢。
    沒人知道倭奴會不會在抗倭救國會舉辦之前卷土重來。
    更不知道會不會有聖人命令,派兵相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