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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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栗子還卡在鍵盤縫裏,陸修盯著那截露出來的栗仁,像塊被卡住的退稿信。
    他沒動它,也沒動鼠標。文檔還開著,光標在最後一行閃,像是在等他把“獻給父親陸超”這句話刪掉。
    手機震了。
    郵件提示音一連串蹦出來,不是王青,不是張瑤,也不是咖啡館老板娘。是七個不同的編輯部,七封退稿信,標題整齊劃一:《關於您投稿〈灰線〉的審稿意見》。
    他點開第一封。
    “現實質感強烈,但整體氛圍過於壓抑,建議增加希望元素。”
    第二封:“主角長期失業、父子關係疏離、城市邊緣人生存困境……這些題材有社會價值,但讀者需要光,不隻是影。”
    第三封直接寫:“太灰了,像陰雨天穿濕襪子走路,建議調整敘事基調。”
    他一條條往下翻,手指滑得越來越快,最後停在第七封。
    這封沒走係統模板,是手寫的掃描件。
    字跡潦草,但看得出用力很深:“你寫的是生活,可讀者要的是‘像生活’的生活。他們想看掙紮,但得看見掙紮後的光;想看窮,但得信窮能翻身。你這稿子,連翻身的床都沒有。”
    陸修把手機扣在桌上。
    他打開文檔,找到自己剛寫完的章節標題:《灰線》。
    不是小說名,是生活本身。他寫自己失業三年,寫父親扛水泥,寫淩晨三點的鍵盤聲,寫泡麵湯裏浮著的油花像極了前半生的泡沫。他沒編,隻是把日子一頁頁撕下來,貼進文檔。
    可現在,七家平台都說——這日子,不能看。
    他忽然笑了一聲,聲音幹得像搓砂紙。
    他想起昨天父親走前那句話:“封麵能不能印我名字。”
    他當時喉嚨發緊,現在胃裏發緊。
    他點開寫作後台,數據頁麵安靜得像停屍房。訂閱數沒漲,評論區零星幾條:“作者是不是抑鬱了?”“這段寫得太真,看得我飯都吃不下。”
    他翻到自己寫“父親匯款”的那一章,底下有人留言:“這段好暖,建議多來點。”
    他回了句:“可現實裏,暖的都是偷偷的,哪有那麽多戲劇性。”
    那人回他:“那你寫這個幹啥?我們看書不是為了更喪。”
    陸修把這條留言截了圖,存在本地,文件名叫“讀者心聲”。
    他重新打開《灰線》,光標停在第一章開頭:“臘月十八,陸修收到一包臘腸,是父親寄的。快遞單上沒有留言,但他知道,那是父親省下三天早飯錢買的。”
    他刪了。
    改成:“臘月十八,陸修失業第三年,父親摔斷了肋骨,但沒告訴他。”
    發布。
    頁麵刷新,銀行通知彈出來:【賬戶支出50元,摘要:快遞費】。
    他沒下單。
    但係統信了。
    它真讓人摔了肋骨。
    他手一抖,迅速打下:“父親並未受傷,隻是收工時被雨淋透,咳嗽兩聲。”
    發布。
    銀行通知又來:【賬戶支出38元,摘要:藥品費】。
    他鬆了口氣。
    係統修正了,但代價是錢。
    他忽然明白——他寫的不是故事,是許願池,每扔一次硬幣,就得有人掏真金白銀。
    他關掉文檔,點開七封退稿信的PDF,一張張打印。
    紙機嗡嗡響,吐出七張A4紙,邊角微卷,像被誰揉過又展平。
    他把它們攤在桌上,圍著那顆卡住的栗子,像七塊墓碑。
    他一根煙都沒點,但屋裏有股焦味,是昨天燒水壺幹燒留下的。
    他拿起筆,在第一封退稿信背麵寫:“讀者要光,我就寫光。”
    寫:“主角收到星火文學百萬簽約金,豪車接他去發布會,父親坐在前排鼓掌。”
    發布。
    頁麵刷新,安靜。
    他等了十分鍾,手機沒響,銀行沒動,連水壺都沒燒開。
    他再寫:“主角作品改編影視劇,央視報道,全網熱搜。”
    發布。
    還是沒反應。
    他猛地醒悟——宏大事件無效。
    這能力隻認日常,隻認他親身經曆的、細碎到發黴的生活。
    他寫百萬簽約,係統說:你沒經曆過,不認。
    他寫熱搜,係統說:你連熱搜榜都沒上過,吹牛。
    他癱在椅子上,盯著天花板的裂縫,像條幹死的蚯蚓。
    他忽然又坐起來,打字:“主角連續七次投稿被拒,編輯說他太灰暗,他坐在屋裏,看著父親留下的糖炒栗子,決定刪稿封筆。”
    發布。
    他盯著屏幕,等現實同步。
    等他心裏那根弦徹底斷掉。
    五分鍾後,手機響了。
    不是銀行,是快遞通知:【您的申通包裹已到達樓下便利店,請憑碼取件】。
    他沒買東西。
    他下樓,便利店老板抬頭:“陸修?這兒有個你的快遞。”
    是個牛皮紙袋,沒有寄件人,隻有收件人手寫體,筆跡陌生。
    他拆開。
    裏麵是七份文件,每份都蓋著紅章,是那七家編輯部的退稿原件。
    但每份文件的末尾,多了一行手寫批注。
    第一份:“現實不必討好任何人,包括讀者。”
    第二份:“灰暗不是缺陷,是底色。”
    第三份:“你寫的不是小說,是證詞。”
    第四份:“別改,繼續寫。”
    第五份畫了個笑臉,旁邊寫:“我偷偷看了三遍,沒敢點讚。”
    第六份隻有一句話:“我父親也扛水泥。”
    第七份最短:“別刪,我在等下一章。”
    沒有署名。
    他站在便利店門口,手裏攥著紙袋,風從褲管鑽進去,涼得像現實本身。
    他走回去,開門,坐下,把七封“退稿”重新擺好。
    栗子還在鍵盤縫裏。
    他沒動它。
    他打開文檔,刪掉剛才那句“決定封筆”的文字。
    重新寫:“主角收到七封退稿信,每一封都說他太灰暗。他沒反駁,也沒哭。他隻是把信攤在桌上,像擺一副牌,準備打下去。”
    發布。
    頁麵刷新。
    他低頭,看見鍵盤縫裏的栗仁,不知什麽時候,自己裂開了第二道口子,露出更深的黃。
    他伸手,輕輕一撥。
    栗仁沒掉出來,反而卡得更死。
    他沒再用力。
    屋外,樓道裏傳來清潔工推垃圾車的聲音,嘩啦啦,像在翻誰的舊賬。
    他坐直,敲下新的一行:
    “主角想,也許光不是寫出來的,是等出來的。而灰暗,是等光時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