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預言裏的“下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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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修盯著文檔最後一行字,手指懸在回車鍵上。他沒點發布,而是把手機倒扣在膝蓋上。陽光從水泥管縫隙斜切進來,照在屏幕背麵,映出他指甲縫裏的灰。
    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膝蓋發麻,像是蹲了太久,又像是被人從背後踹了一腳。
    父親的背影早就看不見了。攪拌車的轟鳴也停了。工地上安靜得反常,連吆喝聲都斷了。他繞出建材堆,沿著圍擋走,腳步踩在碎石上發出細響。走到巷口,他看見父親的工裝褲掛在晾衣繩上,褲兜還鼓著,補丁歪得像被風吹斜的屋頂。
    他沒回家。他去了便利店,買了一包創可貼、一瓶碘伏,還有一雙厚底勞保手套。收銀員問他要不要袋子,他說不用,把東西全塞進外套口袋,鼓鼓囊囊地走回去。
    出租屋的門虛掩著。他推開門,看見父親坐在小凳上,右手纏著白布,左手正往鋁飯盒裏倒鹹菜。飯盒蓋上還有點紅泥,和昨天一樣。
    “回來了?”父親抬頭,笑了笑,“今天收得早。”
    陸修沒應。他把東西放在桌上,打開碘伏瓶蓋。棉簽蘸了藥水,他伸手去揭父親手上的紗布。
    “別動。”他說。
    父親縮了下手,“沒事,小口子,貼個創可貼就行。”
    “讓我看看。”
    紗布揭開,掌心下方一道三厘米的口子,邊緣發白,像是被什麽鈍器碾過。陸修用棉簽擦了擦,血又滲出來。
    “機器卡住,拉出來的時候……”父親聲音輕下去,“不怪人,就是活兒急。”
    陸修低著頭,一言不發地塗藥、包紮。動作很穩,像是做過很多遍。可他知道他沒做過。他隻是在小說裏寫過——昨天下午,他改稿,加了一段:**“老工人因工傷失去半截小指,包工頭賠了兩千塊私了。”**
    他沒寫名字,沒寫工地,甚至沒寫城市。可現實還是應驗了。隻是沒丟手指,隻是一道口子。像是係統打了個折。
    他包好紗布,把勞保手套遞過去,“明天戴這個。”
    父親接過,翻來去看,“新買的?”
    “嗯。”
    “貴不貴?”
    “不貴。”
    父親點點頭,把手套放在腿上,沒再說話。他吃飯,一口饅頭一口鹹菜,嚼得緩慢。陸修坐在對麵,盯著那雙手——纏著紗布的右手,微微顫抖,夾菜時總偏一點。
    飯吃完,父親收拾飯盒,起身去廚房。陸修跟過去,看見水槽邊堆著幾塊舊布條,沾著水泥灰。他拿起一塊,摸了摸,粗糙得紮手。
    “你爸的手套,早該換了。”父親背對著他,聲音悶在水聲裏,“工地發的那副,掌心都磨穿了。”
    陸修站在原地,沒動。他知道父親說的是真話。可他也知道,這真話是因為他寫了假故事。
    他回到房間,打開電腦。文檔還開著,那句“老工人因工傷失去半截小指”靜靜躺在段落末尾。他光標移過去,刪掉。
    刪完,他新建一段:
    **“父親右手掌心受傷,未傷及肌腱,包紮後可繼續工作。”**
    他盯著這行字,手指停在鍵盤上。他知道,隻要他點發布,現實就會確認這條“補丁”——傷口不會再惡化,也不會好得太快,剛好維持在“能幹活”的狀態。
    他閉了下眼。
    再睜開時,他把整段文字刪了。
    他關掉文檔,打開瀏覽器,搜索“工傷賠償標準”。頁麵跳出一堆法規條文,他一條條往下看。看到“十級傷殘”那一項時,鼠標停住。
    **“一次性傷殘補助金:七個月本人工資。”**
    他算了一下。父親日薪一百二,月入三千六。七個月,是兩千五百二。
    他想起周廣坤在作家群裏發的截圖,配文:“這種水平也能火?”
    想起王青摔他稿子時說:“你寫的是人,不是數據報表。”
    可現在,他寧願自己寫的是報表。
    他退出搜索頁麵,打開小說後台。讀者留言區有人問:“陸老師,你爸最近還好嗎?”
    他沒回。他點開編輯郵件,王青昨天發來催更:“第十章真實有力,但節奏太沉,建議下一章加點‘生活的小轉機’。”
    他把郵件關掉。
    他重新打開文檔,新建一頁。不寫父親,不寫工地,不寫傷。他寫一個陌生老工人,在廠裏幹了三十年,退休前一個月被機器壓斷三根手指。廠方不認工傷,說他操作不當。他去仲裁,材料被退回。最後蹲在廠門口,捧著斷指泡在福爾馬林瓶裏,求記者拍照。
    他寫得很慢,每一句都像在刀尖上走。寫完,他沒發布。他存了草稿,關機。
    手機震動。銀行短信:【您賬戶收入800元,來源:星火文學網稿費結算】。
    他沒看。他知道這不是獎勵。是係統的回應——他寫了真實,哪怕那真實是別人的。
    他起身,走到父親房間。門開著,父親在床上躺著,右手墊在枕頭下,像是怕壓到。他沒睡,眼睛睜著,看著天花板。
    “睡吧。”陸修說。
    父親“嗯”了一聲,沒動。
    陸修站在門口,又說:“手套明天記得戴。”
    “知道了。”
    他轉身要走,父親忽然叫他:“修子。”
    他停住。
    “那手套……是你寫的吧?”
    陸修沒回頭。
    “昨天你寫的東西,我聽工友說了。”父親聲音很輕,“說有個作家寫工人受傷,結果真有人在工地出事。他們說,是你。”
    陸修喉嚨發緊。
    “我不是怪你。”父親說,“我知道你是想寫真話。可真話……有時候也傷人。”
    陸修想說點什麽。說對不起,說我不寫了,說下次我寫點高興的。
    可他說不出。
    他隻是站在那裏,像被釘住。
    父親歎了口氣,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睡吧,明天還得早起。”
    陸修走出房間,輕輕帶上門。他回到自己屋,打開台燈。燈光照在鍵盤上,映出他手指的影子。他坐下來,開機,打開文檔。
    草稿還在。那個斷指的老工人,靜靜躺在屏幕中央。
    他光標移過去,選中整段,按刪除鍵。
    刪完,他新建一行:
    **“今天,父親右手受傷,我買了手套。”**
    他盯著這行字,手指懸在回車鍵上。
    沒點發布。
    他知道,一旦發布,現實就會確認——手套存在,傷存在,因果存在。
    可他更知道,如果不發布,他寫的一切都將失去效力。稿費不會來,編輯不會催,讀者不會留言。他的文字,將不再是現實。
    他抬起左手,摸了摸鍵盤F鍵上的磨損。那是他敲“發布”時最常觸碰的位置。油光發亮,像被無數個夜晚摩挲過。
    窗外傳來腳步聲。很輕,是父親去上廁所。他聽見水聲,聽見咳嗽,聽見床板吱呀一聲,重新躺下。
    陸修閉上眼。
    再睜開時,他按下了回車。
    屏幕一閃,頁麵刷新。
    【章節已更新】
    他沒看數據。他關掉電腦,躺倒在床上。黑暗中,他聽見自己的呼吸,沉重得像壓著什麽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坐起來,打開手機,翻到昨天寫的那段關於斷指工人的草稿。
    他點開,選中,複製。
    然後新建短信,收件人:王青。
    他打字:
    “編輯,我有個新題材,寫工傷維權,能過審嗎?”
    發完,他把手機扔到枕頭底下。
    他躺回去,盯著天花板。
    房間裏很靜。
    隻有台燈還亮著,照著空椅子上的格子襯衫,袖口磨得發白,像一塊被時間啃過的布。
    他的右手垂在床邊,指尖碰到地板,涼得像碰到了某種真相。